整整一个时辰过去,皇帝那边始终没有动静,有外头侍从的前车之鉴,太医们皆胆战心惊。
裴瞬一把拽住为首赵太医的衣领,又用力一推,强迫让他看向台阶下满身鞭痕的侍从们,并不多言。
除却已经倒下的三个,其余的侍从皆人人自危,满是乞求的望向他。
无声的威胁与央求令人心悸,赵太医暗暗咽了口唾沫,几乎连滚带爬的往屋内去给皇帝施针。
又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皇帝才缓缓醒转过来,适才的那剂重药拱得他脸上潮红一片,鬓下长发也被汗水沾湿,正贴在面颊上,愈发显得虚弱。
裴瞬虽然腿脚不便,依旧坐到榻前,亲手接过茶盏给他喂水,因为怕他喝得急会牵扯伤口,特意取了银勺,弯着腰凑到他跟前,一点点喂到他嘴里。
皇帝艰难吞咽下半盏茶水,苦笑着开口:“朕叫摄政王担心了。”
“皇上言重了,您现在不是好好的。”裴瞬出言宽慰,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暂且放松。
皇帝喘了口气儿,“是朕托大了,只想着去行猎,没顾及到山上路滑。”
“是底下人伺候的不尽心。”裴瞬摇摇头,“说起来,臣还要向皇上请罪,过来就见您受伤昏睡,臣一时冲动,责罚了伺候您的梁公公和侍从。”
既要先斩后奏,便没有给他回转的余地,皇帝听着外头人接连不断的求饶,淡漠地“哦”了声,难以自抑地咳嗽起来。
裴瞬俯身为他抚背顺气,半是敲打、半是警醒地说道:“臣一切为了皇上。”
皇帝目光还有些发愣,似乎是疲累到了极点,有气无力地微微颔首,再未开口。
裴瞬不好打扰,请命退出内殿,着人将外头的侍从们暂且压下,又召来赵太医问皇帝的状况,“你只管直说,皇上的身子现下究竟如何?”
这回扛过来了,不知往后还有没有这样凶险的时候,国祚之事,容不得丁点儿纰漏。
赵太医弓腰伏的更低,不敢直说龙体有恙,可再看座上人凛凛目光,实在不能违逆,回话道:“卑职斗胆,皇上今日病势,坠马不过是诱因,究其根本,还是身子骨太弱,这是长久积攒下的病症,非一日所得,更非一日可消。”
言尽于此,都明白其中意思,只怕往后要不得安宁。
裴瞬久久没有应声,他在权衡,扶持新皇帝和维持现状,哪一种对他更为有利。
目光逡巡在内殿的帐幔上,思索再三,他突然俯身靠近赵太医,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询问:“皇上这病症……还有调养的必要吗?”
赵太医大骇,失魂丧胆地跪倒在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不过一个太医,在朝中微不足道,就算再借他千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断言此事。
裴瞬不为难他,略显宽厚地伸手虚扶他一把,“去煎药吧,等回了宫同其他太医们好好商讨,该如何调养圣体。”
赵太医连连点头,大有死里逃生的侥幸,死撑着踏出院落,才惊觉浑身湿了个透,不由自主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
门前侍从闻声望向他,连带着候在那儿的姜涟也心头一震,她以为出了意外,拦住他便问:“皇上他……”
赵太医不敢回答,怕猜错摄政王的心思,踉踉跄跄往外走,这会儿的天已经将要黑透,他手中没有提灯,还差点急得摔个磕绊。
皇帝现下对于姜涟意义非凡,若是出事可如何了得,她有些急,擅作主张让银月去备茶水点心,走到檐下轻敲房门,低声道:“我叫人备好了热茶,王爷在这儿守了这样久,喝口茶歇歇吧。”
话音刚落,殿门随之被推开,炉火燃出的热气儿齐齐往外涌,扑得檐下灯笼摇曳不止。
坐在案前的裴瞬面色极为不善,深刻的五官处处带着厌烦,想必是诸事缠身耗尽精力,连回应她的心思都没有,只略微点了点头。
姜涟不便直问皇帝状况,但见裴瞬还能安心坐在这儿,就知并无大碍了。
她暗松了口气,抬头见殿内竟仅有他的两个贴身侍从,连随身伺候皇帝的人都没有,再回想适才那太医的慌乱,不敢揣度他将底下人都支出去,留那太医说了什么。
“晚会儿你且先回去,本王在这儿守着皇上。”裴瞬抬手按了按眉心,恨不能有分身之术,前头有捉拿刺客、替林家寻人两桩事,眼下又多了件皇上坠马重伤,桩桩件件都要他花费心思。
而思来想去,皇帝暂且还不能舍弃,扶持一个新皇帝太难,特别是一个势力微薄、温弱听话的皇帝。世事难得十全十美,他们也得允许皇帝身上有不足之处,况且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皇帝经不起折腾的身子,给了他们更进一步握紧权力的机会。
姜涟看着他眸色逐渐清明,温声回应:“王爷在这儿,我回去做什么,倒不如陪着你,哪怕跟你说说话也成啊。”
她惯会说这种讨人欢心的话,一向冷漠的他偏又回回受用,满怀的烦闷都消去大半,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温和的表情,随手指着旁边的圈椅示意她坐下。
她摇头说不坐,“我让银月准备了王爷爱吃的糕点,一会儿就送来,我伺候王爷用些。”
“殿里殿外都是侍从,哪就非得你伺候?”裴瞬眼瞧着殿外人影重重,竟生出几分惘然,身边宾从如云,说是都愿为他排忧解难,可没有人能真正填补他所缺失的。
正说着,银月提了食盒进来,还没等呈上糕点,紧接着又有侍从来传话,说是宫里来人了。
裴瞬片刻也不得休息,刚舒展的眉头再次蹙起,扬声叫他进来。
那侍从忙应是,跪在门槛前回话:“王爷,宫里太后命人传手书来,正在外头候着,说是一定要见着您。”
裴瞬朝外看了一眼,知道既说要见他,必然不是小事,沉声道:“将人带到偏殿吧。”
说着面上又恢复了往常的疏淡,随口叮嘱姜涟先用糕点,命侍从将他退去偏殿。
他身边跟着的人都紧随其后,银月看着空荡荡的殿内问道:“姑娘,这糕点?”
“等着吧。”姜涟合上食盒,坐在圈椅里喝茶,目光则透过轩窗遥望。
许久未见的月亮今日终于现出踪迹,银钩似的挂在天际,挥洒下皎皎的清辉,远比眼前的烛光更为透彻。
隔着窗棂纸只能瞧见钩月的残影,姜涟侧过身去,推开一旁的轩窗,冷风顺着窗沿灌进来,吹得人精神抖擞,连带着殿内的珠帘都嗒嗒作响。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正欲坐回去,却听内殿传来几声低咳,她这才想起来皇帝还在里头,手忙脚乱地又去关窗。
可内殿的咳嗽声一直未停,皇帝身边没有照看的人,不知现下是什么状况。
外头的侍从们离得并不远,理应能听见里头的声音,却没有一个流露出要进来查看的意思。
姜涟为他不平,明明君命无二,但他身边的人没有裴瞬的命令,连随侍左右都不敢,她有意进去照看,可一门、一墙之外就是裴瞬,若她进去,只会再次引起裴瞬的疑心,打破他对她本就一击可破的信任。
阵阵咳嗽还在“愈演愈烈”,姜涟抿唇听着,心里到底是不落忍,撂开手中的茶盏疾步往内殿走。
不远处的床榻上帐幔重重,明黄的光彩中只有他孤零零地躺着,厚重的锦被尽数围在他身侧,愈发显得他单薄。
她走近了,才发现他整张脸都被憋得通红,咳得那样厉害却没醒过来,手指还在死死地攥着被角,想来是想要抓到可以倚靠的东西,她的心不自觉地揪紧,踩上脚踏柔声叫“皇上”。
皇帝仍在梦中,皱紧了眉头。
“皇上,您醒醒,皇上。”姜涟去拉他手中的锦被。
他最初还在继续用力,后来慢慢地松开手,睁开眼睛看向与他争抢锦被的人,等看清眼前人,还有些迷茫。
姜涟这才发现他眼中湿漉漉的,眼梢更是红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因为别的,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皇帝唤了声“琅琅”。
姜涟怔住,反复咀嚼“琅琅”两字,太长时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上次大约还是她母亲送走她的时候。
“琅琅。”皇帝的双目蒙着一层雾气,模模糊糊地看不分明,只当还在梦中,他伸手想要去够她的手,目光真挚且澄澈,“你又来看我吗?”
他四处触碰,终于以手指勾缠上她的手指,喃喃道:“那次我随母妃搬进冷宫,经受不住大病一场,你也来看我,给我念了半晌的书,这回来也要给我念书吗?”
姜涟默不作声,她记得他说得那次,当时她父亲告诉她,他再也不能来府上念书了,她缠着她父亲,要去见他一面,先帝好不容易放了恩典,却正碰上他在病中,他们未能见面,她隔着屏风给他念书,是从前他们一起跟他父亲学的《幼学》。
算起来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提起仍觉得很清晰,她甚至还记得那日她念的是什么,可是再清晰也没用,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他们的处境也已经变了。
姜涟还能保持理智,有些狠心地抽回手,声音冷静:“皇上,您病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