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失踪,现在才找有些迟了,几乎可以断定周敛可能已经身亡命殒,可再看祖孙二人的神色,怎么也不忍说出这样的话来,且当年他到底是对林同裳有愧,那份愧疚直到现在也不曾消弭。
裴瞬的脊背片刻不曾放松,他垂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上,安抚道:“姨祖母别急,表姐……”
他嘴上打了磕绊,对这个称呼前所未有的陌生,沉了沉心才道:“表姐说得不错,军中和朝中都没有这样的道理,此事我必然会禀明皇上,一旦查实,那中郎将必然要重重受罚。至于周敛,我会先派些人去悬北关将来龙去脉弄清,让他们尽全力找人。”
“如此,我们便暂且安心了。”林老夫人心中始终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下来。
林同裳抹去面上泪水,提裙就要再跪下,却又被裴瞬拦下,他的手在将将碰到她的衣袖时,又猛地收回。
目睹他手上动作时的窘迫,没有人能比林同裳更有体会,想当年他上门退亲,她追出林家府门,挡在他面前问他是否真的要退亲,他连头都不曾抬,义正言辞地应是,她那时当真是恨透了他,只愿这辈子都不再见到他。
可是不过短短两年,她竟为了她的夫君,亲自来求到他跟前,因为害怕他不肯伸出援手,甚至还请来了祖母陪同。
陈年旧事仍是他们之间的一根刺,她适时地往后退了两步,连连道谢。
裴瞬不欲再说那些合礼的虚话,只道:“祖母和表姐劳累一夜,不如先歇歇,等明日是回京城,还是留在屏山散心的,但凭你们意思,至于你们交代的事,我立刻便着人去办。”
说着,他不等两人回应,便命侍从去收拾住处,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又招手叫来姜涟,语气是少有的亲昵:“怕底下人马虎,你去盯着些,别委屈了姨祖母。”
林老夫人闻言打量她,搓了搓手中的暖炉,笑问:“这是从前姜家那个姑娘?”
“正是。”裴瞬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姨祖母请安。”
姜涟摸不透他的用意,顺着他笑吟吟地行福礼,道“老夫人安”。
“瞧着就是个好姑娘。”林老夫人不露声色,暗暗又将她上下扫视一遍。
除了占个琼姿花貌,尚未发现旁的长处,犹记得当初她这外甥孙儿,不顾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偏要将她留在府中,甚至特向先帝讨了个恩德,要留下她的性命。原本以为他此番是因为对她情根深种,可直至今日,她也没个名分,倒叫人看不明白他有何打算。
想到此处,又不免觉得可惜,若是当初他与裳儿的婚事能成,现下又是别样光景了。
“谢老夫人夸赞,我带老夫人和林姑娘先去安顿。”姜涟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探究,自她进了王府,受过太多类似的审视,早已习以为常,这会儿更是不甚在意,走在前头为两人引路。
林同裳搀着林老夫人紧跟其后,真挚道:“我们来这一趟,倒劳烦姜姑娘了,等赶明儿你们回了京城,你到我们府上做客去,我给你备席。”
姜涟微微回过身来,“哪里用得上这样客气,左右不过随手的事儿。”
她停下脚步的那一瞬,左颈正对着两人,林同裳也非故意,不过一错眼的功夫,瞧见她长颈靠上的位置有一块显眼的红。
她是过来人,一眼便瞧出那块红的来源,忙松开林老夫人的胳膊,快步走到姜涟身侧,一壁去拉她的衣领替她遮盖,一壁说道:“雪大风急,姜姑娘小心着凉。”
姜涟一时反应不及,还觉得她过于唐突,再抬头看她暗示的眼神,才明白其中深意,伸手轻捂住衣领,“林姑娘有心。”
她心生难堪,整张脸也因此变得通红,连带着耳根都在发烫,只得稍稍推开些头顶的伞,依靠落下的丁点儿残雪叫自己平静。
林同裳不为这点子□□为耻,在后头看着她手足无措,只觉得有趣。
姜涟叫人准备了糕点和清茶,让两人用着稍候,她盯着底下人干活,桩桩件件都发配好,以免有人互相推诿,办事儿不尽力。
林同裳心中过意不去,安置好林老夫人,要随她一同站到檐下。
林老夫人适才就看出两人在路上的动作,愈发瞧不上姜涟,暗自腹诽那是个勾人的狐媚子,远远地斜睨过一眼,不善道:“也不必同她说太多。”
林同裳嗔怪着叫了声祖母,“是咱们来求人家,礼节总要到的。”
屋顶的细雪混着雨水化开,顺檐角落下去,啪嗒啪嗒的砸到地面上,风姿窈窕的姑娘撑伞并排站在下头,荡起的雨花儿往两人裙摆处飞溅,自有别致的意韵。
“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回见姜姑娘呢。”林同裳不紧不慢地同她闲谈。
姜涟应是,“我也是第一回见林姑娘。”
林同裳已经默认她和裴瞬的关系,又怕因为自己的到来叫她生疑,特意抓住此时的机会婉言解释:“来求王爷实属无奈,但凡有丁点儿旁的办法,我也不会来这一趟。”
姜涟听出其中弦外之音,可她说不上在意,更没有在意的身份,淡淡道:“林姑娘来求王爷是最好的法子,毕竟这也并非小事。”
她表现得无情无绪,林同裳主动提起倒显得有些刻意,于是讪讪一笑,“是我多事了,姜姑娘莫要往心里去,我们的住处随意收拾就是,我和祖母在这歇一夜,明儿一早还要赶回京城呢。”
姜涟对她并无敌意,甚至还有些同情产生的怜惜,听闻她要离开,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过于冷淡,难免叫人误会有逐客之意,又道:“林姑娘怎么如此着急?老夫人年岁大了,只怕禁不住这样的来回奔波。”
“若搁在以前,必然是不会让祖母跟着奔波,可是京中还需我们走动,人命攸关,实在耽搁不起。”林同裳心急如焚,只恨不能亲自去悬北关。
姜涟不便再多留,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挂念旁人的事,又叮嘱过侍从们小心照料,才匆匆回了自己的住处。
明日她得去祭拜父母,有些东西还需好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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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难得放晴,晨光铺陈在地面结成的冰上,一束束透进去,浮光跃金般荡漾着。
准备了良久,终于有机会出来行猎,皇帝一大早便命人备马,又挑了几个善骑的随侍左右。
梁进献宝似的牵来烈马,再看皑皑远山,又不禁开口劝道:“昨日的雪刚结了冰,想来路上湿滑的很,不如皇上今儿先随意试试手,明日再进山也不迟。”
雨雪后的空气都是清冽的,夹杂着日光的暖意,皇帝勒紧缰绳翻身而上,畅快地呼出一口气,悠悠道:“朕倒觉得今儿是个好日子。”
他今日上山行猎,也不完全是为行猎,这样危险重重的地方,对于他更加有利,起码他若是碰上失足落马这样的情况,不会引人怀疑。
众人不知道他另有打算,又不敢坏了他的兴致,只随声附和:“大雪过后,鸟兽都要出来觅食,是再好不过的行猎日子,皇上必然能满载而归。”
“说的是,那便希望今日如愿以偿。”皇帝扬了扬鞭,牵唇笑起来,眼波流转间,傲然且生动。
一行人刚走过槛墙,迎面碰见匆匆而来的裴瞬,他抬手叫停推着轮椅的侍从,弯下半截腰行礼,正色道:“给皇上请安,臣有要事向皇上回禀。”
皇帝勒马停在他跟前,“什么事这样着急?”
“皇上,悬北关出事了,守在那儿的越骑校尉周敛因捉拿贼人失踪,中郎将却瞒而不报。”裴瞬将事情仔仔细细说清楚,又道:“昨日周敛的夫人求到臣面前,因为皇上不便在屏山现身,未让周夫人到您跟前呈冤,臣在得知此事后也不敢贸然来报,又命人打听了一番,确定有此事才来禀明皇上。”
“好啊,竟有这样的事。”皇帝哼笑了声,“他们真当悬北关是天高皇帝远了,出了这样大的事都敢瞒下。”
“是,若非周夫人来说,只怕朝中都没有知情的机会,中郎将欺上瞒下,越骑校尉不知所踪,皇上认为应该如何处置?”裴瞬句句斟酌着分寸,他心中有数,但是在皇帝未开口之前,绝不说出自己的意思。
皇帝忿然作色,抬声道:“依朕看,立即命人去悬北关先拿住那中郎将,令他亲自带人去寻越骑校尉,若能将人找回来,暂给他记上一功,姑且留下他的性命,若不能,将他和他的同党一并带回来立斩以儆效尤。”
他的主意正合心意,裴瞬呵了呵腰,“皇上既拿定主意,那臣就按皇上的意思去办,必然不叫您忧心。”
皇帝点点头,摆手示意他即刻去办,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端,他适才的兴头被压下几分,直到裴瞬走远仍停滞在原地。
在他即位之前,便知朝堂混乱不堪,若非这份混乱,他一个早被贬到封地的皇子当不上皇帝,在争夺皇位前,他还在想只要目的达成,这千疮百孔的朝堂如何都与他无关,可真坐到这个位置,才发现根本无法彻底抽离,他对现状深恶痛绝,数次生出想要转圜如今局面的念头。
“皇上。”梁进暗暗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唤他。
皇帝偏头看了看梁进,率先注意到他背着的那把燕尾弓,不知冒出了什么念头,他毫不迟疑地伸手接到自己手中,又取来根箭簇搭在弦上。
燕尾被他端的笔直,弯弓如月,箭尖直指他的目光所在之处。
他屏气凝神,沉声道:“你说,若是这一箭射下去会怎么样?”
梁进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依稀能看到渐行渐远的人影,惊慌开口:“皇上三思啊。”
皇帝恣意而笑,又缓缓收回手中的弓箭,“怕什么?我们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话罢,他扬鞭快行,直冲出亭台楼阁。
外头是绵延不绝的山脉,冬日里没有茂林修竹的遮掩,且马上看得更远,更能体会屏山的辽阔,从荒芜的山脚,一步步踏进重峦叠嶂之中,是别样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