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涟心头微动,没想到契机来得这样快,她思前想后,当下便有了主意,忙快行两步走到承乐跟前,态度稍加热络:“总要你在中周全我与王爷的关系,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姑娘言重了,属下们还要倚仗您呢,王爷的脾性……”承乐欲言又止,玩笑般扬了扬眉。
姜涟心领神会,笑着抬手以指抵在唇间,示意他不必多说,又抬手去接过他手中的灯,“你手上物件儿重,我来提着灯。”
说着,她还特意将灯笼往他那边移了移,照亮他脚下的碎石路,另一手则替他虚扶着怀中的锦盒。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下人,且她的侍女就在身边,她却亲手替他提灯,这举动弄得承乐很不好意思,他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嘴上嘟囔:“何至于劳烦姑娘”。
他本不是城府深沉的人,因此对她心生亲近,直到将她们送到住处,还不忘提醒:“姑娘的东西已经安置妥当了,里头外面都是咱们府里的人,姑娘对这儿不熟悉,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
姜涟道好,叫银月提着灯送他回去,承乐还欲拒绝,她却始终坚持,朝银月偷偷使了使眼色。
银月会意,不再容他多言,接过灯笼笑盈盈地走在前头,“这黑灯瞎火的,大人莫客气。”
住处应该是提前准备的,屋内的火炉不知燃了多久,甫一进去,翻腾的热气像浪一样往身上涌,夹杂着些许香气,令人顿时松缓下来。
里头的侍女们也瞧着眼熟,看见她进来,纷纷跟上前伺候,她心中装着可以面见皇帝的法子,等不及要尽快实行,连仔细打量屋子的心思都没有,匆匆安顿好,便屏退了众人。
过于急不可耐,反而手忙脚乱,她在带来的包袱中翻来倒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最终无计可施,只得将所有东西都抖落在桌上,才从琐碎中寻出帖药来。
她一直有双脚然骨处遇冷便会作痛的毛病,郎中之前特拿了乌头粉,要她同苦酒混合后敷在痛处。
原本带这个来,是考虑到屏山或比府中寒气更重,没承想今日竟有机会派上别的用场。
乌头虽为药用,但用之不慎会有剧毒,她有意将此用在承乐身上,令他没有机会为皇帝送去那把弓箭,而自己又正好可以代劳。
此招甚为毒辣,她还因承乐的屡次提点心生愧疚,有些于心不忍。
可眼下紧急,除了让他病倒在床,哪里还有更好的主意,况且此刻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她弟弟的性命。
她盯着那包药踌躇良久,到底是狠下心来,一鼓作气用力撕开外头那层桑皮纸,用长甲仔细扣出星点来,抖落在一旁的纸张上。
一旦开始动手,便没有再犹疑的道理,她随之将剩下的收拾好,微微敞开些衣领,抬声叫侍女进来,一壁长呼着气,一壁半捂着胸口说道:“舟车劳顿的,弄得我身上疲累,屋内火烧的足,我心里又燥得慌,今日想早早歇下,你提前弄些青小豆煮的水,明儿一早我要喝。”
青小豆益气力,正好可以解乌头的毒,届时也可备不时之需。
天寒地冻的天儿,哪里用得着清火,那侍女心有诧异,但见她眉头紧锁、面上微红,也不敢多问,忙不迭应下。
银月回来后,正碰上那侍女在研磨青小豆,询问之后得知缘由,匆匆进来关切,“姑娘累着了?”
姜涟说无碍,转而又问:“叫你随承乐回去,可记下他的住处了?”
“记下了。”银月颇为骄傲,“连王爷和皇上的住处,我都一并打听清楚了。”
主仆二人自有不必言说的默契,姜涟招手让她上前来,伸手点了点她的前额,莞尔笑道:“你倒机灵。”
银月蹲下身子偎在她身旁,又问:“这样冷的天儿,姑娘怎么突然要喝青小豆水?没得太寒伤了身子。”
“那个另有它用。”姜涟俯下身子贴在她耳侧,将自己的计划一一告知:“你提前备好些糕点,里头放上乌头,明日一早便给承乐送去,记住,待他吃下一定要拖住他,等到乌头毒发。”
她将备好的乌头粉塞到她手中,特意叮嘱:“我会挑准时机过去,由我去给皇上送那把弓箭,你要照看好他,务必让他将吃的糕点吐出来,再多多给他灌些青小豆水。”
银月半知半解,“姑娘如何去送?叫人瞧见可如何是好?”
由她亲自去送自然是有风险,可她们此行的目的,不就是为得她能见到皇帝吗?姜涟故作轻松,“到时候我先换上你的衣裳,且放心吧,我自会小心些。”
其实她心中并无把握,不能确定自己能否顺利见到皇上,更不能确定皇上是否会伸出援手,但是已到穷途末路,再没有别的选择。
又是整夜未眠,姜涟辗转反侧,面见皇上的场景在脑中过了无数遍,想不出最为合礼的言语,她是该直接跪地相求,还是稍加试探?又该如何提起往年旧情?
第二日天儿不好,远际刚刚露出些蟹壳青,细雪便夹杂着绵绵的雨丝落下来,等掉了地悉数化成一滩水,铺展着无尽的寒意。
银月早早起来准备糕点,她从前家在荆州,最擅桂花糕,为了事情顺利,还特意弄出精巧的形状,又取了侍女备好的青小豆水,算好时辰往承乐的住处去。
承乐的住处在最东南角,虽偏僻且狭小,却是由自己独占,等闲侍从皆是住在通铺的大房,仅是他这种裴瞬身边最亲近的贴身侍从,才有这样的优待,不过这样倒是便利了她们行事。
银月一路默念姜涟来时的叮咛,不能引得太多人注意,也不能太过刻意。
可她是第一遭干这样的事,即使知道不会危及任何人的性命,仍觉得心惊肉跳,刚刚靠近承乐的住处,那双提着食盒的双手便开始止不住地轻颤。
她暗暗骂自己胆小如鼠,狠狠咬紧了牙关,才不致过于失态,勉强能稳住双手轻叩门扉,试探地问道:“大人可起了,奴婢是银月,我们姑娘让我给您送些吃食来。”
她太过紧张,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里头自然也无人回应,银月咽了咽口水,随之抬高声音:“大人您在吗?我是银月。”
屋内有声音传出来叫她等等,片刻后,承乐开门走了出来。
他身上衣裳穿戴齐整,面上还带有未干的水渍,大概是刚刚盥洗过,看见是她还颇为奇怪,茫然地叫了声“银月”。
银月满脸堆笑,提高手中的食盒朝他扬了扬,“我们姑娘感谢大人昨日的照应,叫我给您送些糕点来。”
“这如何使得?”承乐摆手正欲拒绝。
“这是我们姑娘特意叫我做的。”银月有意说出是自己所做,好减轻他心中负累,又道:“我是荆州人,最会做的便是桂花糕,大人一定要尝尝。”
承乐站在门前,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两人僵持良久,她始终满是真挚地等他回应,承乐终究是无奈放下了搭在门上的手。
银月顺势进去后也不多言,径直打开食盒取出里头的糕点,递到他跟前,“大人尝尝吧。”
承乐一向话多,却不大习惯旁人的热情,他往后稍退了退,因为对她的殷勤并不作它想,直接从盘中拿起块桂花糕整个塞到嘴里,他是吃饭毛躁的人,又不爱吃甜食,来不及细细品味,便一股脑咽了下去,笑道:“味道很好。”
随后他又捡了两块,便不肯再多吃,话里话外,有逐客的意思。
银月有要拖住他的任务在身,断断不能在此刻离开,于是一味地装傻同他闲谈。
不过一刻钟的时候,承乐猝然觉得心慌气短,适才刚尝过甜腻味道的舌头隐隐发麻,胃中更是有什么东西意图往上翻涌。
他几乎要吐出来,忙直言请她离开,“银月,桂花糕就留在这里,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你了。”
话音刚落下,他便有些支撑不住,身体不可控制地往地上砸,他用尽最后一点儿气力,勉强依靠在一旁桌上。
“大人怎么了?”银月佯装惊慌失措。
“我……”承乐舌头上的麻痛感蔓延到全身,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快速的心跳,脑袋还在嗡嗡作响。
银月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搀扶到一旁椅上,一壁给他倒青小豆水,一壁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承乐想要回应,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目似被蒙上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只感受到银月往他嘴中灌了什么东西。
渐渐地,他的身体愈发无力。
姜涟不多会儿便赶了过来,她让银月扶住承乐,令他保持半弓着腰地姿态,掰开他的嘴将竹箸伸进他喉间,抵在他舌根处。
他霎时吐了出来,呕吐的动作十分吃力,完全是依靠本能在尽力配合。
姜涟又给他灌了几碗青小豆水,才翻找出昨晚的燕尾弓,又同银月换了衣裳,拆掉满头钗簪。
眼见承乐的呼吸慢慢平稳,她低声道:“照看好他,若有状况便寻郎中来,到时候查出来,只说是我不慎沾到了乌头粉,又捻了块你做的桂花糕。”
“是,姑娘千万小心。”银月拉了拉她。
姜涟点点头,临到门前最后叹了口气,撑起油伞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毫不迟疑地走进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