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涟并未等太久便迎来了裴瞬,本以为前头最华贵的马车是皇帝所乘,等马车停到跟前,她才知道里头坐的是裴瞬,想来是皇帝为防生出祸端,连马车都特乘了后头不起眼的。
她被扶上马车时,裴瞬正闭目依靠在一旁歇息,满脸掩不住的倦色,她注意到他眼下乌青,知晓他近来公务繁忙,特意放缓了动作,在距离他最远的侧角处坐下。
可他还是被惊醒,猛地睁眼盯向她,略带木然的目光中满是凌厉,像是檐下的冰棱子般尖利冰冷。
她怔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她这才提裙走到他跟前,又抬高了双臂,双手落在他肩上轻按,温声道:“多谢王爷还记得我要来祭拜一事。”
他受用的放松下来,有些倦怠的开口:“这于你也算是大事,等到了屏山,你只管去祭拜,不必时时跟在本王身边侍候。”
“祭拜至多用一日。”姜涟笑了笑,“等我祭拜完还是随侍王爷左右,也跟着王爷瞧瞧屏山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屏山,大概是碰不到什么新玩意儿了。”裴瞬并非故意打消她的兴致,实为他从前跟着他父亲转战千里,叠嶂层峦、崇山峻岭早已经见识过太多,屏山与之相比只能算得上丘壑,着实没什么意思,而此次来这儿,也不过是为满足皇帝心意。
他既说了这话,再谈论屏山便是她自讨没趣,姜涟停下手中动作,依然嬉笑着,转而道:“今日我可用王爷的名号耍了威风。”
“哦?什么威风?”裴瞬扬了扬眉。
她絮絮把来时遇见的事全都告知,又不忘说和:“不知其中究竟有没有冤屈,但再仔细查查定是错不了的。”
裴瞬不记得她说的朝英是谁,李嬷嬷他倒是熟悉,从前跟在他父亲身边侍候过的,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惯爱拿腔作调。
可这样的小事用不着他花费心思,于是随口应承:“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知会曹管事一声,叫他查清楚就是,别让无辜之人抱了冤屈。”
姜涟原不指望他有何作为,只是将此事知会他,以免真有人因此闹到他跟前,他却全然不知情。
说起曹管事,裴瞬倒突然想起他那日传的话,不由按了按前额,回过身来打量她,探究地询问:“你从前和皇上相识?”
姜涟微微发愣,一时反应不及,又因为心中有亏,竟错以为他知晓了她的筹划,可转念再想,若真让他得知,又岂是问几句这样容易。
她暗嘲自己草木皆兵,垂眉遮掩住情绪,斟酌道:“皇上幼时曾跟着我父亲读过书呢,那时候他常来府上,我们倒说得上几句话。”
裴瞬不露声色,又问:“皇上那日来府上,留你说了什么?”
姜涟这才明白过来其中缘由,仔细回想,皇帝说得那些闲话,若是如实交代,反倒容易叫他起疑心,她停下手中动作,故作黯然道:“还能说什么,不过就是替我父亲惋惜罢了,说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父亲那样的人会坑杀百姓。”
同样的话有太多人说过,裴瞬倒不曾怀疑,他收回目光,歪过身子靠向她,语气满不在乎:“这样说来,当初请先帝宾天时,倒忘了一桩事,理应让他先洗清了你父亲的罪名,再让你将那盏毒药喂给他。”
这样的光天化日,他对宫廷隐秘直认不讳,姜涟心中大骇,下意识地打量周遭,唯恐被有心之人听去。
“怕什么?”他无所顾惮,抬臂将手掌落在她的后颈,是完全掌握的姿态,手指则在那块皮肉上细细摩挲,一下接着一下。
他的手心冰凉,安抚的动作落在她身上并未使她宽慰,反倒平平生出冷汗来。
她咬了咬唇,“倒不是害怕,只是想起来还有些发慌。”
心慌不为其它,只为她要毒害的是势位至尊的皇帝。她记得先帝被喂下那盏毒药时,一直恨恨地瞪着她,双目似要泣出血来,明明已没有反抗的余地,偏还要极力抬起手去抓她的腕子,死不瞑目的人将所有气力都聚集在手上,她的腕骨几乎被他攥碎。
再想起那场景左腕依然会隐隐作痛,她下意识的要伸手去轻抚,却被裴瞬抓住,他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出言称赞:“有些心慌那是自然的,但是你做的极好。”
姜涟毫不迟疑的点点头,她心里最为清楚那夜濒死的先帝多么可怖,她后来甚至为此做过许多次噩梦,可杀亲之仇远远抵过夜卧梦魇,若重来一回,她照旧会送上那碗毒药。
她此时的豪横坚决,比她千依百顺时更让人觉得真切。
裴瞬眼底晦暗不明,抬手轻揽住她的肩,一种莫名的欣慰盈满心头,与他肩并着肩的人,和他怀着同样的狠绝,这比直接地受她迎合更觉满足。
姜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涌动,此时应是取悦他最好的机会,可她心思全不在此处,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逢迎。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屏山离京中并不算远,马车一日便能到,因顾及皇上,在行至大半时特在中途驿站稍停,以供皇上歇息片刻。
姜涟随裴瞬先下了马车,驿站中人早已等着迎接,因不知此行还有皇上,皆跪于裴瞬左右,他们等闲见不到这样拿印把儿的真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献殷勤的机会。
驿丞和驿卒们溜须拍马的恭维话说过一通,皇帝才自队伍后头的马车下来。
他瞧见众人在裴瞬跟前百般奉承,面上没有一丝变化,慢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织锦罗襕衫下摆处繁杂的水波纹,在走动间翻涌往复,氅衣随之间或掀起,露出缎面丝绦束就的好身段来。
“这是哪位大人?恕小的眼拙,瞧不出您的身份。”驿丞算是未入品级的最末流,认识的朝中官员屈指可数,可他还算有眼力劲儿,知道能同摄政王一起的人绝非寻常之辈,笑意盈盈的行了大礼。
皇帝将袖中手炉递给梁全,淡淡笑道:“没有什么身份,不过是随王爷一同来游玩。”
他愈不说明,愈叫人不敢轻视,驿丞心里有数,丝毫不敢怠慢。
想来两人早已经商议好,裴瞬并未点明他的身份,皇帝也不作大,跟随在裴瞬身后。
“王爷来得突然,来不及置办好东西,王爷莫要怪罪。”驿丞点头哈腰地迎他们进门。
裴瞬摆手道无妨,“备些吃的喝的,我们歇歇脚就动身。”
驿丞还欲挽留,“舟车劳顿的,王爷何不留下歇息一晚再走。”
裴瞬摇头,朝承安抬了抬眼。
承安立即会意,将满屋的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几人,门口有重重侍从把守,不允旁人靠近。
“今日种种作为虽为保护皇上,但到底是委屈了您,还请皇上恕罪。”裴瞬拱手向皇帝请罪,又亲自为他试过茶,才重新斟茶递给他。
皇帝伸手接过,温声笑道:“朕知道其中利害,不会为此介怀。”
裴瞬应了个是,朝姜涟招了招手,示意她奉上吃食。
姜涟这才招呼人进来,让侍从将驿卒们奉上的吃食一一试过,才敢端至皇帝跟前,又亲自为他布菜。
她离他极近,衣袖摆动间有馨香流露,其间夹杂着崖香淡淡的清幽气味,与裴瞬身上的味道无异,能沾染上对方的熏香,该是何等亲近。
皇帝觉得鼻子被熏得发酸,拿过一旁的巾帕掖了掖,笑着冲她点点头,不等两人眼神有任何交汇,便匆匆调转到桌上,他只尝了口素三丝,等她再要为他夹菜时,他忙止住了她,“不必在朕跟前伺候了。”
梁全适时的上前,笑着接过话茬:“姜姑娘只管侍候王爷,奴才晓得皇上喜好,这儿由奴才照应就是。”
姜涟略显拘束地收回手,将银箸交由梁全,心里愈发拿捏不定皇帝对她的态度。
裴瞬低垂着头,微微掀起眼皮端量两人,并未觉出任何不寻常之处。
可疑心生暗鬼,他的野心,容不得皇帝与他身边的任何人相干,他思虑片刻,仍试探地开口:“皇上曾师从前翰林学士‘姜三元’?”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姜涟猛地抬头望向他,满脸皆是错愕。
“姜三元”这个名号,没有人比她更为熟悉,她父亲当初参加科考,乡试、会试连中二元。
在最后殿廷之上,当时的元隆皇帝亲自策问,问题十二通,她父亲皆言必有中,皇帝听后抚掌赞叹,笑称朝中要出个连中三元之才,殿试后她父亲果然高中,也因此得了个“姜三元”的名号。
而皇帝闻言也颇为惊讶:“朕跟着他读书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你竟记得?”
裴瞬的眼神落在姜涟身上,勾唇解释 :“曾听她提起过,皇上是她父亲的第一位学生,今日您和她都在,倒叫臣想起你们的渊源来。”
姜涟从不曾提过这些细枝末节,此时听他说得仔细,方明白他早对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了如指掌,却又故意装作不知情,在他们面前接连试探。
她心中厌恶这样的猜忌,又唯恐皇帝失言,让她来时的谎话不攻自破。
她有意岔开话题,霍然做出怏然不快的模样,闷声道:“什么‘姜三元’,都是虚名罢了,先帝已经断定我父亲的罪名,自然是不容质疑的,罪臣如何担得起这样的名号?”
她语气中带着讥刺意味,换来裴瞬的横眉而视,抬声斥责道:“皇上跟前言行无状,你有多少脑袋够砍的。”
姜涟欲言又止,佯装惶恐不已,立即跪拜在地请罪:“奴婢失言,求皇上恕罪。”
“何至于如此。”皇帝摆手示意她起来,又道:“说起来,朕常常还会想起老师,不过短短几年光景,早已经物是人非,先帝虽已将他定罪,但朕还常常觉得恍惚,因为老师实非蠹国害民之人。”
他对此唏嘘不已,且与姜涟来时的说辞不谋而合。
裴瞬心中疑虑因此打消几分,面上神色稍稍缓和,随声附和着皇帝。
姜涟退至裴瞬身后,抬头泄出的眸光越过他的背影,有短短一瞬正落在皇帝微蹙的眉头上。
若他这话真是心中所想,那自己向他求助的胜算是不是又多了几分?
端坐着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手中银箸稍停,最终落在那块她起初剔好的、早已凉透的鱼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