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秋在镜中看到木昭还站在原地,向她招招手:“妹妹,过来坐。”
木昭依言搬了板凳坐到她身边,眸子一转,开口:“姐姐,我……”
惊秋抬手打断了她:“我知道妹妹想问什么,无非关于这个阵法吧?”
“哎,”木昭勾起嘴角,“也瞒不过姐姐。”
“既如此,我还要多些条件。”惊秋转过脸看向木昭,顽皮地挤了挤左眼。
“姐姐但说无妨。”木昭弯了眉眼。
惊秋站起身,水袖一甩,绸缎波浪一般涌向木昭,因没有实体,竟在她身边围了圈涟漪。
“我要你陪我出去逛逛,镇子里也好,外面也好,我想出去看看。”
木昭轻抚着身边的绸缎,虚影从她指尖穿过。她闻言奇道:“将近十年,姐姐不曾出去逛过吗?”
“不一样的!”惊秋抢道,又黯然,“无人同路,这是不一样的。”
“好,我答应你。”木昭柔声道,“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惊秋笑眯眯看她:“我猜猜——关于这个店小二吧?”
木昭颔首:“姐姐对他知道多少?”
“也谈不上知道,”惊秋收回水袖,将它在腰间缚了,回忆片刻道,“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他穿着盔甲,可能是个兵,突然就出现在这间酒楼里,傻得很,不会说话也不会动,被我附了身也没反应。只是用他的身子走不出酒楼,好在力气够大,便在这里摆着当个店小二。”
“是个士兵?姐姐知道他来自什么时代吗?”木昭微微拧眉。
“时代……看那甲胄的制式和锈迹,至少有个两三百年了吧?”惊秋摸摸下巴道,突然想起什么,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向木昭,笑得神秘极了。
“妹妹不会是为了燕公子问的吧?”
木昭正在想这人会不会与燕泽认识,猛然被道破心事,忙道:“为、为了他又怎样,我与鬼签订契约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没说你做错了呀,”惊秋咬着下唇笑起来,“你在脸红什么?”
“我……”木昭百口莫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耳根正在发烫,只得悻悻地闭了嘴。
“……”惊秋看着她的样子,无声地笑了。
小姑娘,就是藏不住心事。
惊秋站起身,有心想要揉揉木昭的脑袋,手掌却从她头顶穿过,毫无痕迹。
“啊……”惊秋怅然叹道,遗憾地捏了捏指尖。
望着惊秋打理精致的眼妆下透出的情绪,木昭忽然想起来,郊外坟冢前,老张与惊秋相拥而泣的时候,燕泽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们的。
当时不曾注意到,只觉得燕泽沉默得过分,露出那样垂头丧气的可怜神色,然后问她有关恢复肉身的事。
那时候的燕泽,也在渴望一个拥抱吗?
……我想他干什么?
木昭恍然惊觉,甩了甩脑袋。
许是被惊秋戏弄得头脑不清醒了,她急忙将自己从方才的思绪里抽离出来,闭起眼睛。
惊秋已站上戏台,一双含情眼微挑,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木昭身上。
“昭昭妹妹,今日高兴,我就想唱哪段唱那段了,一场唱完太费时间。”她柔柔地勾了勾嘴角,反手捏了兰花指起势。
“姐姐随意就好。”木昭报之一笑。
惊秋颔首,在原地踟蹰了片刻,将水袖一扬。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种福得福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惊秋轻声唱道,木昭听出这是《锁麟囊》。
“悠悠钟声不绝响,惊人魂魄摧肝肠,这世道不容我冲出罗网,怀抱满腔仇恨葬身汪洋——”
又是一曲《杜十娘》。
“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早悟兰因。
她婉转又唱回了《锁麟囊》。听出惊秋试图在唱词里传递的遗憾,木昭轻轻眨了眼睛。
“兰因悟罢,前尘已了,”木昭接道,“她曾金马玉堂,也曾瓦灶绳床,世人笑她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她看透了天上人间,世态炎凉。”
木昭不会唱,便把唱词改了改念出来,听她念的词,惊秋先是一呆,旋即展颜而笑,泪水随之滚滚而下,然后学着木昭念道:
“我也曾赴琼林宴,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最后一句来自《穆桂英挂帅》,惊秋是唱出来的。
木昭眉眼弯弯,走上台去,虚虚搭上惊秋的手掌,没头没尾地念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惊秋却懂了,莞尔一笑,隔着虚空握住木昭的指尖。
“妹妹,我知你好意了。”惊秋抬手抹泪,“刚才愿望作罢吧,不去逛了,你陪我唱戏便好。”
木昭摇头,扬了唇角:“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那也等先陪我唱完戏再去——就这样,你念,我唱。”惊秋不容置疑道。
木昭无奈,只得依言站定。
惊秋在台上绕着木昭看了三圈,拍手道:“便来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你念英台。”
惊秋不由分说,理理衣衫下摆边朗声道:“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
“等等、”木昭满脸无奈地打断了她,“这段我不会。”
“那——‘千般万般留不住,人弃朱颜花弃树’呢?”惊秋歪着头想了一下,吊着嗓子又来了一段。
“……”也不会。
木昭摇摇头。
“哎。”惊秋短叹一声,“那,‘英台不是女儿身’这段总会吧?”
这个真会,木昭点点头。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惊秋立马唱道。
“耳环痕有原因,嗯……村里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木昭微微拧眉,不熟练地回忆着,“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惊秋笑着念出来,脸上写满了终于唱出自己期待已久字句的喜悦。
木昭不禁也笑起来。
夷家小院的屋顶,燕泽抚着心口望向某处,风扬起他的鬓发。
方才急迫,他一直保持着那张千里传音开启,生怕木昭出事,没曾想听到了这许多。
——当然,包括木昭那些胡思乱想。
“渴望一个怀抱……你是这样想我的吗,昭昭?”
他撤下千里传音,将少女的名字在舌尖滚了几圈,终于没出口,化成一声低笑。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燕泽闭眼,徐徐开口,声音与酒楼里的惊秋叠在一起,又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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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了一阵,惊秋也玩累了,斜斜倒在木昭身前的桌椅上,嘴里兀自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哪段曲子。
木昭笑着趴在桌上,后背的伤早已被她运气治愈得七七八八,现在留下一片轻微的痒。她揉了揉后颈,支起了身子。
“走吧,姐姐,我带你去四处看看。”
惊秋闻言一顿,仰头看向木昭,眨眨眼,极轻地叹息一声。
“抱歉啊,昭昭妹妹,我一直瞒着你们……”惊秋歉意地移开目光,“其实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木昭一惊。
她并没有感受到惊秋的生命力流失,惊秋本人也从未露出半分疲态。
“此话怎讲?”
“其实,这和你一直想问的真相有关……关于那个教我修罗弥天的人,这阵法的秘密,还有很多……”惊秋欲言又止,“修罗弥天的力量正在消散,等阵法没有了,我也就魂飞魄散了。”
“怎么会?”木昭皱起眉,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与魂魄力量挂钩的阵法,除了……
等等。
“你与别人签过引鬼渡魂?”木昭急道。
“被你猜到了。”惊秋微微一笑。
对,这世上用魂魄做交易的仅有引渡人,难怪木昭从未在书籍上得知过这个名叫修罗弥天的阵法,它本身就是引渡人工作过程中自己创造出来的契约内容!
想到这一点,木昭心里重重一跳:“你与谁签订的引鬼渡魂?”
“对方的条件是我不能透露他的身份,”惊秋垂眸,“不是有意隐瞒妹妹。”
引鬼渡魂的条件是极具强制性的,一旦签订必须执行……师门中竟还有别的引渡人吗?
不对,师父曾说过,木昭是他唯一的徒弟,而师父本人不做引渡人的工作已经很久了。
这世上的引渡人竟不止钓月照鱼一家。
木昭这一下的震撼非同小可。
是什么人可以老谋深算到十年前就与绝望的惊秋签订契约,在十年后用一张纸条引木昭入局,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不用在我这里费心啦,昭昭妹妹,去找燕公子吧。”惊秋笑道,“你应该看出来了,修罗弥天的阵眼,我放在李老爷身上了,他死后阵法开始消散,我也该……”
“燕泽,对,我们可以找燕泽!”木昭却一下子跳起来。
“你听我说,惊秋姐姐。”她虚搭住惊秋的肩膀,按捺着激动道,“引鬼渡魂一生只有一次,但燕泽云中阁的契约不受影响——他可以助你往生。”
惊秋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木昭已在心里唤道:
“燕泽!燕北溪!”
“找本公子有何贵干呐?”燕泽几乎下一秒就答了,语调慵懒。
“你们还在夷家院子么?”
“在啊,”燕泽眸色深深,嗓音带笑,“你带夷姑娘过来吧。”
“你怎么知……喂!”木昭疑惑地问,符咒的联系却突然断了。
这家伙!
木昭愤怒地转头,与惊秋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打了个照面。
惊秋满脸的“哟哟哟”,扬起眉毛抿唇看她。
木昭无语,唯觉有一把火从脸颊烧到了耳根,只得仓促地转过脸去。
“我们走吧。”
惊秋笑着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跟着她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推推感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