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勋县委办公室一共有三名主任,一正两副,七名办事人员,管理县委办公事务、机关人员考勤、后勤事务、县委会对外接待等,事多,而且很杂。按朱有财的想法,整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部门让朱自强呆个一年半载,等他吃够了苦头,尝尝“工作”的滋味儿后,估计就可以安心上大学了。
可是他完全忽略了朱自强吃苦耐劳的精神,这是有工资拿的生活,而且县委办公室表面上不算实权部门,是一个综合管理机构,不同于具体的业务部门,是从属于领导之下办事部门,虽然不是权力机构,作用却非常大,联系着上下、左右、内外关系,为领导人们策提供参谋,协调其他部门,监督各项工作。差不多就是参谋部,要是得罪了办公室的人,嘿嘿,弄得不好就要被整下台去,说白了县委办公室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领导的代言人。
七名办事人员中有三位是县委书记、副书记的专职秘书,一名机要秘书,一名负责卫生考勤,一名对外联络,一名宣传,朱自强补的是专职秘书缺。他的前任已经荣升了,到一个乡里出任代理乡长,只要能够把秘书工作干好,基本上已经具备了领导能力,可以说县级政府的办公室算是基层领导者们的摇篮了,大量科级、处级干部都是秘书出身。所以干秘书表面上看,只是个跑腿、打杂、管家的角色,可这种角色能干好的人却少得可怜,而且秘书工作涉及到方方面面,一个合格的秘书基本上就是一名合格的领导,至于想成为优秀的领导还得是否有一双厉害眼睛!发掘人材、发展经济、发现机会的眼睛。
当然,秘书想要平步青云,除却自身能力外,还必须具备三点,一是心态,这点很重要,往往很多人自恃才高,不把顶头上司放在眼里,老是觉得“上面”的家伙水平有限,有意无意中流露这种情绪,被领导知道后,他还会提拔你吗;二是给嘴巴加把锁,因为做秘书的要长期跟领导在一起,那么对于当领导的一些隐私就没法避免,一个优秀的秘书肯定要具备保密的意识,维护领导形象,增加领导威信,碰到当官的什么丑事,不但不能大肆宣扬,还要竭尽全力地帮助掩饰,把黑的说成白的,黄的说成红的,这样就相当于是古时的“家臣”;第三就是运气,这运气就是看你跟上了一个什么样的领导,跟着一个前途无量的领导,他坐火箭般的升官,秘书也就跟着坐火车一样的提拔,如果跟着个被四处打压的领导,那么秘书也只好跟着受屈。
这届领导班子刚刚组成半年,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是从基层提拔起来的老实人,两人都是初中毕业生,农村出来的,年近五十了,干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能混到正处退休,对于他们来说也算是知足了,其他县委常委们也跟一二把手差不多,全是各个乡镇的升上来的补缺的。
朱自强第一次参加县委常委会的服务工作时,着实令他大开眼界,所有的窗户都紧紧地关着,好像一帮犯罪分子在搞什么阴谋诡计,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屋里边烟雾迷漫,抽纸烟的,吸水烟筒的,咂旱烟杆的,咳嗽声,咯痰声,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狗街赶集时一帮老农民围在供销社门口,一边喝柜台酒,一边谈论猪儿长势、种庄稼的心得、娃儿们的成长等等。其中还有人扯着哪家婆娘偷了男人,哪个男人去爬墙时把屁股摔伤了,然后引起一阵阵轰然怪笑。满嘴的“狗日”“杂种”常委们相互间骂来骂去,最后一声散会完事儿!
幸好县委办主任马达是个有本事的人物,硬是把这些“工农领导”们组织得像模像样,马达今年三十八岁,也是功勋县一中毕业的高中生,个子不高,人很瘦,戴个黑塑料框的眼镜,经常穿件白衬衣,看上去非常精明干练,两个副主任都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属于机关老油条,每天进办公室就是一张报纸,一杯清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等退休时。
朱自强第一次见到马达时,是进入县委办一星期后的事了。两人一高一矮,同样精瘦,马达一看到朱自强走进办公室马上就热情地说:“欢迎啊,小师弟,我早就听说过你了!我前几天一直在下乡,没有及时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呵呵,小师弟不要往心里去。”
朱自强经过一星期的调整,现在勉强能应付工作中的交谈,才来的时候,朱自强打定主意,保持笑容,坚决不多说话。可是对于他这个考上大学而不去读的名人,在县委大院里想不了名都难,再加上他曾经是中考的全县第一,这次高中说起来也是全县第一,所以很多人就开始跟这个脸上总是挂着可爱笑容的小弟弟开玩笑,一时间“朱状元”“朱才子”的称呼不断。
今天马达特意把朱自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一来是观察一下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小家伙到底怎么样,学习成绩好不一定代表工作能力强,先观察一下看看怎么培养,马达现在的心里急啊,事情多得让人喘不过气,人是有,还很多,可是都干不了什么大事,吹牛皮、扯闲淡、高谈阔论一抓一大把,可真要上阵的时候,全是昏的!他只想尽快培养一批年青人出来,这届领导班子只是过渡一下,也许不用三年上边肯定要大换血,到时他想不上都难!
朱自强很恭敬地问候:“马主任好!”朱自强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衬衣,这件衬衣还是去年夏天买的,下边是条藏青色的西裤,脚下一双黄色塑料凉鞋,清爽、干净、有股子书卷气,再加上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和英俊的五官,马达先就在心里打了九十的印象分,盛名之下无虚士,此子不俗!
马达站起来,把朱自强往对面的木椅上带:“别客气,都是自家兄弟,先坐下来,今天我们随便聊聊,嗨,我这段时间也是忙怕了。你别拘束,我刚才叫你师弟那是有原因的,牛二春牛老师听说过吗?”
听到马达提起这个牛老师,朱自强忍俊不禁,呵呵笑道:“他教过我初中的政治。”
马达闭着眼,努力模仿着牛二春说话的样子:“我姓牛,牛鬼蛇神的牛……哈哈哈。”刚开个头,他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把两人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朱自强也暗暗地给这位师兄打了个高分,人很瘦小,但是精神气质都很不错,刚才几句话就能把人消解好,这招看似简单,做起来却着实不易啊,县委办主任果然有水平!
笑过后,马达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牛老师这一生都不容易啊,可惜那些老知识分子们了,也可怜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没有好好上学读书,可能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情况,除了我们办公室和其他几个机关的年青人在做事,其他部门基本上处于混吃等死的状态,县委的机关大院更像是和尚庙了。所以,今天把你叫来,一是互相认识一下,其次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呵呵,我可是早就听说你是朱状元,大才子了。不能让老哥失望哦!”
朱自强想了想,然后搔着头道:“我想先了解秘书工作都要干些什么,花点时间学习公文写作技巧和办公室的日常工作。”
马达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年青人能有你这么谦虚的心态不容易啊,我还怕你被机关里这股子风气吹上天去,不知哪儿是哪儿了,还打算着怎么点醒一下你这大才子。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那好,我们言归正传,我基本上赞成你的想法,资料我这儿都有,全县各行各业的情况,县委、政府的运作方式,各种各样的文件,还有,这儿有本秘书专业的书,你拿去研究一下。三个月够了吗?”
朱自强看着马达一边说话,手不停地翻动,说完后他那办公桌上就已经堆了半人高的一堆书籍资料。朱自强看得呆了一下,他娘的,有没有搞错?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笑道:“我尽力!”
马达的动作让朱自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虽然两人做的事不一样,但是做事的态度和动作简直太像了!朱自强从心底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字儿写得好吗?”
“从小都在练毛笔字,钢笔也行。”
“擅长什么体?”
“宋体和隶书。”
马达飞快地把办公桌清理出一块来,放上两张信笺:“用钢笔和毛笔分别写两个字,永,永远的永,龙,繁体的龙字。”
朱自强也不客气,他知道这不是马达存心要为难他,这么一会儿功夫,马达的性子他大体了解,这种人注重的是实干,不喜欢讲大话空话客套话,拿起毛笔先把那个“永”和“龍”字写出来,他跟吴疯子练书法的时候,这两个字可没少写,用吴疯子的话说,能把永字写好的人,毛笔基本功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马达看着桌的四个字,一个是用毛笔写的,一个是用钢笔写,抿着嘴,那表情就像在欣赏一个娇美的娘们儿似的。
朱自强很自信自己的书法,连王香堂都说他要是苦练到三十岁,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小书法家。
果然,马达看了半分钟后,抬起头来,声音跟体形完全成反比,显得极为兴奋:“好好干!我看好你!”
朱自强谦逊地笑著,他的笑容就像后来出现的无公害瓜果,马达喜欢这个小家伙很大一部分因素缘于这种微笑,不自卑,也不自骄,从容淡定!
在马达的帮助下,朱自强来往跑了五次,才把马达收集的资料全部搬回自己的办公室里,这间大的办公室有两间,里间是三个专职秘书的,外间是其他四人的,两个副主任共用一间办公室,马达单独一间。
另外两个专职秘书都不在,外边的四人眼巴巴地看着朱自强来回跑,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这间办公室里机要秘书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名叫张伟,长了对猪泡眼,牙齿泛黄,牙龈还有些反绿,朱自强最怕跟他说话,此人严重口臭!就算在公厕住了三年的朱自强也无法忍受。
负责卫生考勤的是一位叫吴家英的老大姐,孩子都上小学了,每天的工作就是上班打打考勤,下班监督打扫卫生,笑起来的声音很猛,能把人的耳朵震得嗡嗡响,朱状元的称呼就是由她这张大嘴巴宣传开的。
对外联络员也名女的,刚刚结婚,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跟吴家英恰恰相反,奶声奶气的,可人却长得黑黑胖胖,名叫李本群。
搞宣传的叫陈钢,今年刚分来的毕业生,读的是中专农校,身高一米七左右,人很活泼,是个文学爱好者,可能是跟搞的工作有关系,成天用“害人”的普通话不断地朗诵散文诗歌之类的,每次朱自强一听到他读诗,就去走厕所,他生怕自己听下去就会把隔夜饭吐出来!
“念经的朋友啊/假鱼生火欺骗了你/表鱿鱼/也表粪溉/不顺心时站起克制自己/相信怕,快落之至就会到来/”(年轻的朋友啊,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不要愤慨,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朱自强暗暗心想,要是普希金听到有人这么读他的诗歌,可能对人世再也不会有任何眷恋了,安心吧普大爷!
陈钢比朱自强大三岁,今天刚好二十,他舅舅是副县长,但是陈钢并没有因此表现出什么骄傲来,反而显得很感性,办公室里经常被他和两个女人的声音弄得热闹不已。
“吴大姐,小弟我今早又作诗一首,哼哼,嗯哼……你别笑嘛,我读给你听听!”然后不管别人的感受,也不容别人反抗,开始无情地强奸所有人的耳朵:“姑娘啊!你洗脚的水从五楼上飞泄,我正好经过你的楼下,你的眼神像落叶一般坠地,无情地砸在我这只落汤鸡身上……”
朱自强刚刚走完厕所回来,刚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陈钢拿着信笺深情地读到这儿时,朱自强“卟”地一声在把水喷了出来,被呛得眼泪与鼻涕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