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医院,住院部。
灯光昏暗,走廊中的医护人员步履悄悄。
离开童萌萌的病房,周迟也重新戴上帽子口罩,一身黑的装束在医院纯白的环境中分外显眼。
护士站的小护士凑在一起打量他,不敢上前要签名,倒是陈安淮随和地对她们一笑,经过站台前,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签名照随手搁在上面。
周迟也压不住心头的烦躁,指了指不远处的吸烟区。
陈安淮跟他过去,两人面对面坐下,沉默吞吐着烟圈。
周迟也没烟瘾,但工作压力大,有时不免需要借助外力平复情绪。
“没想到几年过去,英腾的手段更脏了。”陈安淮厌恶地怒骂道,“这个圈子本来就对女艺人不友善,入圈的年龄每年都在下移,童萌萌刚满十八,他们也下得去手!”
男艺人或许越老越有味道,但女艺人年轻就是资本。
英腾的艺人部就是看准了年轻女孩的朝气蓬勃,十八岁的女孩子,多美好的年纪,不止粉丝们喜欢,幕后的老总也喜欢。
“童萌萌说,英腾的人是看了表白墙才找上门的。”陈安淮忧心重重地提醒,“你记得让枝妹儿小心点。”
周迟也这次来医院,就是想弄清楚表白墙的幕后人究竟是谁,每天隐秘的偷拍,发生在治安严格的校园里,跟踪数日,显然偷拍者对模特本人没有想法。
他们单纯想让模特出名。
程惑,童萌萌,皆是他们的杰作。
下一个目标是谁,不需多说。
“几点了?”被尼古丁浸染的声线沙哑沉冽,周迟也摁灭烟蒂,眼底情绪纷杂,他瞥眼看向陈安淮抬起的腕表,清了清嗓子说,“我去看看我妈。”
陈安淮:“我回车里等你。”
隔日周天,陆枝难得睡了个自然醒。起床看到家里的短信,妈妈提醒她回家吃饭,中午司机会去接她。
陆枝拍了下额头,最近太忙了,她连医院都没时间去,匆匆给哥哥问了声好,对方回复一切安好,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其实可以见了面亲口问的,但当着父母的面,陆枝不敢说。
因为会被妈妈念叨她不上心,整天忙东忙西,连家人都能抛掷脑后。
司机把车停在校门口,陆枝钻进车厢,“刘叔,哥哥回去了吗?”
“先生和太太一大早就去医院了。”
陆枝眼神暗了暗,轻轻“哦”了声,不再讲话,安静注视着窗外迤逦而过的风景。
自从她上了大学,城西别墅也不常住人了,和周家的空房子遥遥相望。
公司总部位于市中心,爸妈住在附近的高层公寓,也方便去医院看望哥哥。
其实他们住的公寓离A大也很近,但他们很忙,忙到不曾亲自去A大逛一逛陆枝生活的校园。
在吃穿用度上,陆枝永远是同学中最好的。满十八岁后,父母直接开了无限额的副卡给她,所有人都觉得她的生活金尊玉贵,陆枝本人却高兴不起来。
父母的关怀全部留给了哥哥,对她只能用物质补偿。
没关系,谁让哥哥是病人呢,病人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怀。
陆枝一贯这样劝说自己,近乎一种麻木的洗脑。
今年的天气怪异无比,前些天下雪气温骤降,最近又飘高到十度,陆枝穿了件薄毛衣,外面套毛呢大衣,没有繁重的羽绒服包裹,脚步轻快跑进别墅院落。
落地窗前,一家人在喝茶。
爸爸在看财经周报,妈妈有条不紊地摆弄茶具,年轻儒雅的男人怀里窝着一只雪白的布偶猫,他额前的碎发有些长,虚虚遮住眼睛。
他的眼型更像父亲,眼尾上挑,内眦尖锐,本该是凌厉的形状,却因无神空洞的瞳孔,平白生出柔和的钝感。
陆枝无意搅扰这份祥和安宁。
她停在院中许久,没人发现她。如果哥哥的眼睛没有生病,或许能第一时间看到她。
父母的眼中只有哥哥,遑论注意到她。
陆枝用力弯了下唇角,又用手指掐了掐脸颊,调整好表情,才打开房门。
听到声音,陆母唤了声她的名字:“枝枝回来了?”
陆枝换好鞋,走到茶室,在陆绥身边坐下,弯腰去逗他怀里的猫咪。
陆绥眼睛不好,其他感官比旁人敏锐,在陆枝伸过手来的那秒,拍开她的爪子。
“不怕长疹子了?”陆绥把猫搁在地上,教训妹妹一句,“好了伤疤忘了疼。”
看吧,她无法责怪父母偏疼哥哥,因为陆绥记得关于她的一切。
陆枝瘪嘴,哼了哼声:“我摸完去洗手,撸一把猫,擦一次手,行不?”
陆绥失笑:“最近学校很忙吧?”
陆枝点点头,“这不是快元旦了,好多活动,昨天还有个剧组来路演,忙死了。”
陆绥就读于A大金融系,大二那年眼疾突发,被迫休学。他比陆枝大三岁,在校时是学生会主席,哪怕休学多年,论坛至今仍有不少小迷妹仰慕陆少爷的风姿。
陆绥的眼疾是遗传性病变,遗传概率很小,却让陆绥继承了去。
前段时间他一直接受治疗,陆枝低声问:“哥哥,治疗结果怎么样?”
话音刚落,陆母放下茶杯,陆父也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
气氛凝滞片刻。
陆母回答说:“枝枝,哥哥的治疗结果还不错,美国那边让我们下周去接受进一步的治疗。”
陆枝紧绷的神经松开,“那太好了!”
“不过……”陆母犹豫了秒,望向她的目光稍沉,“我们要年后才能回来。”
这就意味着,陆枝要一个人过年。
陆枝唇畔的笑容僵住,艰难地吞吐着字眼:“没关系啊,能治好就行,多久都没关系。”
陆母隔着茶几轻拍了拍她的手,“等你放假了,刘叔会送你去霖市,爷爷好久没见你,每次打电话都要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陆枝乖巧地点头:“好,我去陪爷爷过年。”
这顿饭陆枝吃得食不知味,低头扒米饭,期间吃了最喜欢的可乐鸡翅,也开心不起来。
晚上陆绥需要回医院,吃完饭公司有急事,陆父回书房开视频会议,陆枝闲着无聊,便跟着陆母一道去医院送哥哥。
陆母推着陆绥进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陆枝等了十分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大概要等很久,她百无聊赖,不由自主逛到了住院部。
记得谭阿姨的病房在三楼,陆枝坐电梯上去,时间不晚,正是家属探病的高峰期。
走廊中人来人往,越到尽头越是安静,这片区域是VIP病房,医护人员看管较严。
小护士抓住陆枝询问了几句才放她过去。
叩响房门,里面传来女人温柔的声音:“请进。”
陆枝推开一道门缝,脑袋先探进去,笑眯眯喊了声“谭阿姨”。
谭荟瞧见她,喜上眉梢,连忙冲她招手:“枝枝来啦。”
高中以前,周家还未出现变故,陆枝经常去周迟也家蹭饭,谭荟在饭桌上开玩笑说想认她当干女儿。
陆枝当然乐意,毕竟她是一棵无人管问的小白菜,即便是用钱镀了金边,依旧是棵孤零零的小白菜。
谭阿姨温柔体贴,厨艺精绝,她和周迟也闹了矛盾,第一时间护着她。
儿子纯属捡来的。
这样好的人,偏偏遭到命运戏弄,患了癌症,那般姣好的面容,被病痛折磨得愈发枯槁。
陆枝在楼下超市买了好些水果,将果篮放到床头,“谭阿姨,我给你剥个橘子吃吧。”
谭荟笑着说:“好呀。”
陆枝跟她讲了许多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嘴巴就没停过,逗得谭荟直笑。
剥的橘子大半进了她的肚子,谭阿姨无奈摇着头:“昨天阿迟过来看我,削个苹果都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迟也寡言少语,打一拳憋一个屁,陆枝早习惯了。
谭荟纳闷极了,“他平时也不这样,昨天看手机,好像有人发短信给他,看完就心不在焉的。”
陆枝举了举拳头,“谭阿姨你等着,我回寝室就去盘问他。”
谭荟神色黯淡下去,长吁短叹了会儿,“枝枝,我现在身体不好,他为了我的病忙前忙后,兼顾着工作和学业,我都帮不上他什么忙,还要麻烦你帮阿姨照顾着他点。”
陆枝一向知恩图报,谭阿姨对她关怀备至,周迟也和她十多年的交情摆在那,就算谭荟不说,她也会这么做。
只是暂时找不到帮助周迟也的办法。
陆母那边找不到陆枝,把陆绥送回病房,打来电话。
陆枝接通,匆匆说了句“马上回去”,抬起头抱歉地看着谭荟,“阿姨,我得先走了,等我下次拽着周迟也一起来看您。”
周迟也的父母离婚,责任全在周叔叔身上,他婚内出轨,抛妻弃子。
陆枝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还要和这样的人保持联系,维护那丁点可笑的情谊。
甚至为了表面的和谐,不惜无视谭阿姨的苦楚。
哥哥在同一家医院住了那么久,他们从未来探视过谭荟,对她也闭口不谈。
明明谭阿姨才是最可怜的人。
上了车,没有陆绥做沟通的桥梁,这对母女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
陆枝望着窗外,过了许久,陆母才问:“你经常去住院部吗?”
陆枝实话实说:“来看哥哥的时候,会顺道去。”
“这种没意义的事,以后少做。”陆母顺了顺耳畔的碎发,双腿优雅交叠,“枝枝,翻过年去你就大三了,大三是道分水岭,你想好今后的路怎么走了吗?”
陆枝沉默不语。
陆母淡声道:“我那些朋友的姑娘,一个个全出国深造,不如你也选个专业,出国念两年,读商科吧,毕业后能进公司……”
话音未完,被陆枝打断:“妈妈,我对经商不感兴趣。”
陆母蹙眉,眉眼间浮现出不悦,“兴趣都是培养出来的,大好青春就要做点值得的事情,别因为眼前小利迷失了方向。”
她顿了秒,语气中夹杂着说不出的低嘲,“那周迟也就是典型的反面例子,图新鲜的表面风光,等过两年他就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了。”
积压了整日的情绪,在这秒终于找到突破口。
陆枝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拳,倏然转过头:“妈妈,你不能这么说他。”
陆母被她陡然拔高的音量震在原地。
陆枝肩膀剧烈颤抖着,眼底水光闪动,她神情倔强,不肯服软地抬起下巴,“他为什么走这条路,你们比谁都清楚!”
声音嘶哑,牵连着耳膜发胀。
陆枝强忍住喉咙的不适,哽咽了下,慢慢低下声音,似喃喃自语般,谴责着他们这群人:“那晚我听到了……是你最后逼他,他才进娱乐圈。”
陆母回过神,仓惶敛起外漏的神色,大声呵斥道:“你一个小孩子,你懂什么?!”
对啊,小孩子才讲情义,大人眼中只有利益。
陆枝想不通这件事,即便喝了酒,催发了大脑中的神秘区域,她也无法想通。
周迟也上完通告,满身疲倦回到公寓。
夜色深沉,街灯晦暗。
陈安淮越过车窗玻璃,看见花坛边抱着酒瓶的女孩,像个小疯子,他定睛一看。
“我滴个乖乖,那不是枝妹儿吗?”
时间快到凌晨,得亏这公寓治安好,否则在大马路上一坐,等着捡尸的人都排号。
周迟也推门下车,一股浓重的酒精味随风灌入鼻腔。
陆枝脚边零散躺着几个啤酒瓶,她手里是一瓶白酒,虽然是年轻人喝着玩的品类,酒精浓度却不低。
京市的冬季凅阴冱寒,小姑娘衣衫单薄,脸颊冻得通红。
身体里的酒精催烧,估计正在冰火两重天煎熬着。
陈安淮左看右瞧,“这是失恋了?”
周迟也深吸一口气,这几天嘱咐她的话都吞狗肚子里去了?他薄唇紧抿,攥成拳的手松开,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不知道。”
他蹲下,眉心紧蹙,伸手拍了拍陆枝的脸颊。
冰凉的温度渗入指腹,周迟也“啧”了声,准备把人拖起来,谁料陆枝醉得不省人事,还尚存一丝理智,费劲儿掀起眼皮,凑近他。
女孩的脸在视野内放大、再放大。
最后,鼻尖相抵。
周迟也呼吸滞住,漆黑的眼瞳浸润着深沉的夜色,情绪浓稠如墨。
“陆枝,你发哪门子的疯?”
他说完,陆枝想反驳他,但话说不出口,被酒嗝噎住。
一巴掌拍在周迟也额头上,她闷在胸口的郁气纾解了点儿,醉醺醺地摇头:“我才没疯。”
“我就是,好难受。”
女孩没骨头地靠过来,周迟也扶住她的肩膀,听到她声线中隐隐含着哭腔,心瞬间软了,说不出重话来。
他任命地叹口气,扶住她软趴趴耷拉的脑袋,口吻也轻柔了几分,“也就是你,陆枝。”
带着几分泄气和无奈,周迟也把她抱起来。
公寓里没吃的,更没有储备解酒药。
陈安淮指了指外面的药店,“你先把人弄上去,我去买点东西。”
怀里的人还不安分,挣扎着要去拿地上的酒,周迟也抱着她空不出手来,只能掐了下她的腰,以示警告。
陆枝登时不动弹了,宛如一具美艳的尸体,梗在周迟也怀里。
她醉的不彻底,甚至还听到男人发出低沉的一声笑,耳尖被他的气息撩拨发烫。
周迟也用下巴尖轻蹭了蹭她的额头,“陆枝枝,你能不能乖点?”
作者有话要说:没办法说重话的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