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七年(公元508年),一件惊动朝野的案子让御史中丞任昉不得不进入一次复杂的调查之中。
这一年十一月,益州刺史邓元起与他的搭档萧渊藻在一次醉酒中发生斗殴,邓元起被萧渊藻当场刺死。由于死者邓元起是佐梁功臣,而凶手萧渊藻是武帝的侄儿、前朝尚书令萧懿的儿子,这件事在整个南梁的影响,说有多大就有多大。萧衍对这件事十分重视,萧渊藻立即被召回京城。但是,对于邓元起的死,萧渊藻只是说没有什么可解释的,说当时两个人都喝醉了,因语言不合动起手来,邓元起被他失手刺死。
既然是酒醉而误杀,萧衍只能狠狠训斥了侄儿一顿。萧衍指出,萧宝卷杀害了你的父亲,作为建国功臣,邓元起替你报了杀父之仇,你现在却杀了替父报仇的人。这是以仇报仇,是为不孝,不孝,又何以忠?萧衍削去萧渊藻的职务,亲自前往邓元起家,抚慰了邓元起家属。但事隔不久,萧渊藻再次回到益州,顶替了邓元起任益州刺史,这件官员之间的火并事件就此结束。
然而不久,一份新的材料被送到尚书省,送到御史中丞任昉的手里。
邓元起被杀事件显然并没有像先前人们所掌握的那样简单,那么,邓元起的死,究竟掩藏着怎样的秘密呢?萧渊藻到底因为什么而杀害邓元起呢?这一切,都引起任昉强烈的兴趣。任昉决定不惊动任何人,独自前往益州进行调查。
任昉在成都呆了一个多月,邓元起到底因何而被萧渊藻所杀,这件凶杀案到底是酒后误杀还是早有预谋?这一切都因当事人已死而无从查考,但任昉却了解到两任刺史大量非法财产的证据。邓元起天监初年奉命到益州任刺史一职,至今不过三年,邓元起在益州有房上千间,家里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金玉珍宝为一室,名为“内藏”,绫罗绸缎为一室,名为“外府”。短短三年间,邓元起何以能聚集起如此之多的财产,他的钱又是哪里来的?据查,身为益州郡守的萧渊藻同样“崇于聚敛,财货山积”。短短几年间,邓元起与萧渊藻利用朝廷天监初颁布的九品十八班的官吏制度大量设置郡县机构,从中谋利一事,在益州已是公开的秘密。很多求官者花了冤枉钱,最后却连自己任职的郡县究竟在哪里都不清楚。而且,这样的荒唐事不仅在益州,就是在整个南粱,也绝对不在少数。
从益州回来,任昉控制不住自己,立即去见皇上。这一次,他向皇上递交了一份弹劾,题目是《弹劾萧渊藻》。
其实,在萧渊藻事件之前,御史中丞任昉的手里就积压了一批卷宗材料。这些卷宗材料无一例外地涉及官员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以及种种腐败,内容如下。
其一,官员方面:
右卫将军曹景宗大笔财产来历不明案;
给事黄门侍郎萧颖达利用主办生鱼典税与渔民争利,吸纳巨额财产案;
中书令吕僧珍巨额财产不明案;
其二,武帝宗亲方面:
武帝堂弟萧昌滥杀无辜案;
武帝堂弟、萧懿之子萧渊藻借私报仇,杀害益州刺史邓元起案;
武帝六弟萧宏非法集贮财产案;
武帝八弟萧伟贪财好色,逼死人命案;
……
任昉根据这些调查材料,决定对这些官员及武帝宗亲(也是官员)进行弹劾,目前已拟好几份弹劾材料有:
《弹劾萧颖达》
《弹劾曹景宗》
《弹劾吕僧珍》
《弹劾萧宏》
《弹劾萧伟》
《弹劾萧昌》
……
任昉拟好一大批弹劾官员名单及弹劾内容,他正在考虑,是把这些弹劾一并交给武帝,还是一件件交给武帝。他知道,这一系列弹劾一旦送出去,就像一只只重磅炸弹,必然会在朝廷上下引起巨大的震动。
作为御史中丞,调查并核实各种检举材料,并根据这些材料进行弹劾,是任昉的职责。
梁天监元年(公元502年),当任昉被萧衍从宜兴太守任上调到京城建康后,先是担任吏部侍郎,后又提任御史中丞一职。当时,任昉就向他的昔日文友武帝萧衍提出,既然陛下让我做这份得罪人的差事,就不要指望我会温文尔雅,我将成为陛下的另一双眼睛,将一切有可能在官员中间出现的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和腐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萧衍说,朕要的就是你这样的铁面无私,为了天下社稷,你应该那样做,否则你就是失职。
任昉在官场上可谓几上几下,几经反复。他政治生涯的开始是在竟陵王萧子良府做记室参军,这是一个相当于总理府秘书之类的角色。那时候,本身是文人的萧子良是把他同样当作一个文人来看待的,他也就以这样的身份,为竟陵王草拟过大量文书材料、奏章等。齐武帝死后,萧鸾通过政变扶萧昭业上台,并将那场政变的失败者王融下狱处死,不久萧子良也抑郁而亡,任昉不畏受诛连的风险,上《萧太傅固辞夺礼启》,请求回乡务农。任昉明确表示不与萧鸾合作的态度惹恼了萧鸾,可当时因萧鸾急需用人,还是强行征任昉为东宫书记,(相当于政府秘书长)。然而任昉并不买萧鸾的这笔人情,他上任不久,即在一份《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表》中,直议萧鸾应直接承担萧昭业“获罪宣法”的责任,指出萧鸾在萧昭业一事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终于激怒了萧鸾,他被削职回乡,做了一名庶民。直到萧梁王朝宣布成立,萧衍极力网罗他过去的文朋诗友,任昉也就是这样被萧衍召到建康听候任职。
任昉在宜兴太守任上干了两年多,是在沈约的推荐下,萧衍再将他召到京城任现在所担任的御史中丞(纪委书记)。任昉所到,两袖清风,他来京时,随行所带不过二斗桃花米以及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天监元年的那次大灾荒,任昉将他所有的奉禄买来大批高价稻米,救活了两千多人。他离开宜兴时,当地百姓扶老携幼,来为他送行。沈约听说任昉来京,立即让人给任昉送去一套像样的衣服,以便他能够走在建康的大街上不至于被人当作乞丐或流浪汉。
任昉刚到任御史中丞不久即接到关于武帝六弟临川王萧宏利用职权大肆收受贿赂的举报。萧衍称帝不久,即对自己所有的宗亲进行分封。在所有的兄弟中,萧衍给这个六弟的待遇最为丰厚,特地派他去做扬州刺史。扬州位于长江三角洲中心地带,这一地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又是都城建康的东南门户,自然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举报说,萧宏在建康、扬州两处有房五百间,其中商铺百余间,多集中在繁华市区。这些商铺多为萧宏利用职权或是强取,或是豪夺,因他是武帝的六弟,没有人不让着他,怕着他。依着这些店铺,萧宏富可敌国,短短几年间合法子女百余人,可见其妻妾成群。
天监五年(公元506),任昉第一次去求见萧衍。听完任昉的汇报,萧衍竟笑了起来,说:“这个阿六,倒很会过日子。”
萧衍说,在所有的兄弟中,他对阿六最为同情。当年父亲萧顺之在发妻张尚柔后,又接连娶了两房妾。阿六萧宏,阿八萧伟都是父亲的妾陈氏所生。萧衍生母张尚柔死于萧衍七岁时,而父亲的另一个妾李氏也在生下五弟萧融后不久死去,于是,陈氏就成了家中所有兄弟的母亲。萧宏刚一生下时,就被认为有痴呆症,当时的兄弟们都爱欺负他,只有萧衍处处护着他,成为阿六的保护神。陈氏死时,萧宏不到六岁,而萧衍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临死前,陈氏拉着萧衍的手说,阿六大脑不太灵便,将来定难立足于世,练儿,看在我的面上,万望给予怜恤。萧宝卷当政时期,曾杀害萧衍兄萧懿及他的两个弟弟,五弟萧融也就是那次被害。现在,陈氏的骨血,就剩下六弟萧宏了,由于这一层关系,萧衍对六弟萧宏也就多了一份关照。
萧衍有意留任昉在宫中住了一天,因此,任昉目睹了皇上萧衍所有的生活内容。
萧衍四更起床,来不及洗漱就开始工作。天亮后,萧衍已将大部分奏章批阅完毕,匆匆地喝了碗粥,接着又开始办公。这天中午,萧衍请任昉与其共进午餐,萧衍的午餐简单到令人难以置信,一碗油煎豆腐煮粉条,一碗水煮菠菜,主食则是一碗粗糙的麦米红豆饭。皇上用的碗是在随便一个百姓家里都能见到的土窑烧制的陶碗,皇上就端着这样的陶碗大口大口地吃着普通的饭食,感觉他就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下午是萧衍写作的时间,北伐之前,萧衍已完成了包括《周易讲疏》、《春秋答问》、《孔子正言》在内的八十余卷著作。自从认识京城几位高僧后,萧衍开始过午不食,掌灯时分,粒米未进的皇帝接着办公。这天晚上,皇上室内的油灯一直亮到二更时分。
任昉第二天离开皇宫,当然,关于萧宏贪赃枉法一事,二人没有继续再谈。
早在前一年(天监六年),北伐结束不久,任昉就已经将《弹劾萧颖达》递交萧衍。这是任昉任御史中丞以来递交给皇上的第一份弹劾议案。
萧颖达是已故丞相萧子良的儿子,在萧宝卷朝廷担任荆州长史。萧衍雍州起义前,自感力量单薄,于是便希望联合荆州一同起兵。萧颖达积极协助萧衍,计杀王天虎,又诱杀朝廷援兵首领刘山阳,迫使其兄、荆州刺史萧颖胄在雍荆联合声明上签字,雍荆联合取得成功。此后,萧颖达在随萧衍义军南下的多次战役中建立功勋。萧衍称帝后,萧颖达受任会稽太守。
会稽滨临东南沿海,那里是有名的盐业集散地,并且以渔业而发达。萧颖达一到会稽,立即就在沿海设置盐局和鱼局,以便控制盐、鱼的税收。萧颖达规定,盐民和渔民只能将盐、鱼卖给官府所设的盐局和鱼局,不准私自卖给他人。从那以后,盐民卖盐,渔民卖鱼,都只剩下一个渠道了。而且,萧颖达将盐、鱼价格一压再压,这不仅打击了盐商和鱼商的利益,也使得盐民和鱼民的收入大大降低。久而久之,盐民渔民冤声载道,民怨沸腾。
后来,萧颖达又作了变通,盐商渔商可以直接从盐民渔民手中收购,但必须经过官方许可,并由官方直接授权。这种变通的措施,其实就是萧颖达向盐商渔商伸出的一只黑手,萧颖达因此“年获五十万”也就并不奇怪了。
天监六年(公元507)七月,因萧颖达安插在鱼局的亲信在执法中打死了一个渔民,死者家属将死者的遗体抬到鱼局讨要说法。萧颖达的亲信溜之大吉,死者的遗体在鱼局停了四天三夜,以致尸体腐烂,无法收尸,激起当地渔民集体愤怒。渔民们砸烂了当地鱼局,打死了一名鱼局官员,在当地掀起轩然大波。
八月,任昉将弹劾萧颖达的议案连同另一份关于右卫将军曹景宗贪色敛财,侍妾上百的材料一并送到萧衍手中。
萧衍似乎早就知道任昉此来的目的,因此在一见到任昉时就笑着说:“终于要动议弹劾提案了吗?”
“是的,必须弹劾,”任昉说,“这样的官员,只能给陛下的朝廷抹黑。”
读完那份提案,萧衍似乎有些沉重,说:“这些家伙,哪一个日子过得都比朕好。”萧衍指着他的居室向任昉说,“你都看到了,整个萧梁的天下都是朕的,可朕却只有这一间居室。”这是一间宽约一丈,长约一丈五尺见方的居室,萧衍就住在这样的居室里,室内仅有一床,一桌,一椅及一排书架,室内没有任何装饰,简单到像一个穷酸的儒生。任昉记得,那顶蚊帐是上次他来时挂在那儿的,现在萧衍挂的,仍是那顶蚊帐,只是那蚊帐上添了几个补丁,而萧衍身上的那件木棉外衣已经浆洗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萧衍陪任昉在皇宫内散步。皇上穿着粗布衣服,赤脚穿着布鞋,能让人一眼就看到那吊得很高的脚腕上因寒冷龟裂的皮肤,皮肤上渗出一道道血印子,而皇帝的手,粗糙得就像一个老农。在宫中,他向随便一个侍从点头微笑,他给劳役者让路,他帮忙将载重的车子推上坡道……
任昉说:“陛下为什么要这样苦苦折磨自己?要知道陛下一年里节省下来的钱财,还不够他们一顿饭钱。”他告诉皇上,萧颖达家的碗都是用玛瑙做的,一顿饭要吃三个时辰,萧颖达家有奴仆六百人,每天倒掉的饭菜有十车之多。
听着任昉的报告,萧衍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听觉,但他确信任昉的报告是真实的。于是他叹了口气说:“因果是各人自己的,造业的是他们自己。但朕相信朕的节俭足可以影响天下人,包括朕的臣子们。”
任昉注意到,萧衍正在写作的是一部关于佛教方面的文疏,自从宣布舍道归佛后,皇上开始习惯将一切观点引申到佛教的理论上。
任昉说:“制度如果不申,政令如果不严,如同病树,未治根本,其叶部的光洁,是无法阻止其死亡颓势的。”
“除了萧颖达,你还打算弹劾什么人?”看得出,皇上有些不耐烦了。
任昉于是将他的第二份弹劾议案拿了出来,这份弹劾议案的对象是萧梁的头号建国功臣曹景宗。
萧衍起兵前,曹景宗为竟陵太守。萧衍雍州起兵后,曹景宗率部前来响应。此后,在长达一年余的南下建康的战役中,曹景宗与韦睿、王茂等大将们破郢城,攻江州,夺姑孰,争战朱雀航,几位大将是将头提在手上为萧衍奋力拼杀的。可以说,没有这几位将领的浴血奋战,就没有萧梁今日的江山。而在此前不久的北伐中,曹景宗与韦睿更是同心协力,这才有了对于萧梁朝廷来说至关重要的钟离大捷。
任昉说:“曹景宗建国有功,而且在北伐中了屡建奇功,但功过不抵,是陛下制定的法令。天监三年三月,北魏大军在接连攻破梁军的几座城池后,开始包围淮南重镇义阳。义阳刺史蔡道恭带领五千将士开始艰苦保卫战,而近在咫尺的司州刺史曹景宗却像没事儿一样在城里逍遥自在。曹景宗与蔡道恭素来不合,此刻正可隔岸观火。直到陛下命令曹景宗急速前往援救义阳时,曹景宗仍迟迟不肯出兵。义阳守将蔡道恭劳累过度,病死城头。北魏中山王元英本来见义阳久攻不下正欲撤兵,见蔡道恭已死,便又调转屁股扑向义阳。陛下再派御西将军韦睿前往救急,结果却中了元英的半路埋伏,兵败而回,致使我淮南重要据点义阳失守。对此,曹景宗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此其一。其二,北伐之后,陛下赐曹景宗右卫将军,食邑千户,不久,陛下又赏韦睿、曹景宗钱各五百万。陛下赏赐不可谓不丰。韦睿除赏赐将士外,又用此钱修筑堤坝,造福于民。而曹景宗却分别在建康和扬州建别宅上百间,自建康城南起,长堤以东,夏口以南,开街列门,东西绵延数里,搜罗美女一百余名,每日笙歌狂舞,通宵达旦,仅一坛美酒,就价值十万。”
萧衍说:“曹景宗老了,他还能挥霍荒唐多少年?”
“曹景宗手下有江兴举、陈元兴、马守禄、魏则臣四人,分别被人号为江千万,陈五百,马新车,魏大宅。曹景宗的儿子们都在各州郡做官,依仗着父亲的权势,他们为非作歹,横行乡里,贪赃枉法,甚至草菅人命,百姓们敢怒而不言。”
任昉从皇上铁青色的脸上意识到,这些弹劾议案对于皇上究竟意味着什么,终于打住。任昉将另外几份弹劾议案暂时压下,他决定等过一些时再呈给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