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年初,一个奇怪的和尚出现在首都建康的大街上。这和尚衣裳褴褛,头发蓬乱,行为古怪。他赤着脚,背着一只禅杖,禅杖上挂着一把剪刀和一面镜子。很多的时候,这个和尚都是酒气薰天,而且疯疯癫癫,嘴里说些古里古怪的话,类似谶语,但没有人能听得懂那些谶语所表达的意思。譬如有人丢给他几个钱,问他:“请问大师,我的这一趟生意会是什么结果?”和尚会说:“下雨了,死人了。”人们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等到后来银钱像雨一样落进自家的口袋里,那折了本钱的对方恨不得跳楼自杀时,这才明白和尚当初所说的谶语。有一次,一个人去问这疯和尚:“和尚,你愿意同我去做一趟买卖吗?”和尚立即像躲瘟神一样躲开了,嘴里大叫:“杀头了,剖腹了!”过没多久,那人果然因为窃取一只官船,被官府捉去,杀头剖腹。
有年纪大的人知道,这个疯和尚最早出现在建康的大街上时是在齐武帝时期,名字叫宝志。而年纪更长的人则回忆说,疯和尚宝志最早是在京城的一座寺院里,那时候他并不疯,就像其他和尚一样,早上上殿,中午过堂,晚上坐香,从不出寺门一步。但后来这和尚突然从寺院里消失了,直到几年后,人们在建康的大街上重新看到了他。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规规矩矩地坐在寺院里早殿、过堂、坐香,而是整天游走在建康的大街上,说些让人捉摸不定的话。奇怪的是,人们像信奉神灵一样信奉着这个疯和尚,都把他说的每一句话咀嚼来咀嚼去,有的就真的咀嚼出什么滋味来了,有的却什么也咀嚼不出。
那时齐武帝的时代刚刚开始,对于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齐武觉得是不祥之物,于是便派军士将他抓到京城的一座监狱里。然而当时竟陵王萧子良正迷恋着佛教,听说官府将一个和尚(而且是一个有神通的和尚)抓进了监狱,便每天派人前去给和尚送饭。奇怪的是,送饭的人还没到,疯和尚宝志就对狱卒说:“去,把牢门打开,外面有人给我送饭来了,用的是金碗玉盏,装的是山珍海味。”狱卒不相信,可过了一会儿,真的有人用金碗玉盏给和尚送饭来了。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疯和尚宝志明明是被押在大牢里,却有人在某一条大街上看到他的身影。看守的狱卒以为自己失职,但回来一看,宝志仍躺在狱牢的草铺上睡觉。齐武帝终于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蔑视的人,一个有神通的和尚。虽然懂得一点佛教的人知道,在三千年前的古印度,释迦牟尼是不主张神通的。释迦牟尼说,所谓神通,不过是犍陀罗的一种咒术,一种骗人的把戏而已。但是,人们却不能否认释迦牟尼本人就具有极大的神通,只是,非到万不得已,释迦牟尼决不使用神通。
疯和尚宝志在建康消失很多年了,最近不知怎么又重新出现在首都的大街上。疯和尚宝志的出现一开始并没有引起萧衍太多的注意,直到有一天,疯和尚宝志不顾东宫卫士们的阻拦,一直闯到宫城。
“皇上有疾,召我进宫,你敢拦我?”拦也拦不住他,这边卫士们将一柄柄长槊架成十字连环,眨眼间,那疯和尚已经进神武门了。
疯和尚宝志一直闯进了奉天殿,然后就一屁就坐到皇上的龙椅上。卫士们的脸都给吓白了,说:“你真是疯了,你不怕杀头吗?”赶紧上前拉他下来,然而哪里又能拉得动他。疯和尚宝志说,这张破椅子我坐过的,这椅子的后背上有一只虫眼,还是我让人给补起来的。人们看时,果然那龙椅的后背上有被补过的痕迹。宝志又说,那时候什么什么,说的都是刘宋元嘉年间的事情,过去快一百年了啊。人们便开始怀疑,这个宝志,或许真是当年刘宋皇帝恭帝转世。但是,怎么就转成一个和尚,而且是疯和尚呢?
奉天殿的动静传到皇上那里,皇上立刻就赶过来了。宝志见到皇上,仍然在那龙椅上坐着,卫士们叫着:“皇上来了,还不赶紧下拜!”
宝志仍在那龙椅上坐着,说:“皇上是现在的佛,我是过去的佛,岂有过去的佛给现在的佛下拜的理?”卫士们又要去拉他,被萧衍阻止了。萧衍让人端来一方椅子,就这样坐在宝志的一侧,说:“大师前来,有什么特别的开示吗?”
“皇上有疾。”疯和尚说起话来总是这么短短的四个字,多一个字也没有。
萧衍说:“大师看出朕是得的什么病呢?”
“杀障欲障。”
萧衍大吃一惊,疯和尚果然是来给他看病的。他分明指出,他的病有二,也就是佛教戒律中所说的“杀害障”和“欲恶障”。
萧衍说:“朕自立国以来,非不得已,不再杀戮,朕还让人在刑律中除去墨刑和劓刑,何来杀害?萧梁天下,尽归朕所有,但朕的居室不过丈余,室内仅一床、一桌、一椅,何来欲恶?”
“戒荤戒腥。”
“朕自天监三年(公元504年)即自行素食,何来荤腥?”
“断房室,戒女人。”这一次却是三个字了。
萧衍忽然想起,很久没去看望钟山脚下的慧超了。萧衍心情较之去年显得悠闲,他决定趁着这一刻的悠闲去钟山脚下普光寺看看慧超和尚。萧衍去前,特意让人给慧超制作一件紫衣袈裟,另有钱五千。像过去一样,他去普光寺时并没有声张,只是带着太子萧统以及陈庆之、吕僧珍以及十几个卫士,临走前又叫上六弟萧宏的儿子萧正德。他似乎觉得,对于这个不久前刚刚被免去太子爵位的侄儿,应该多一份怀柔。
就像过去萧衍每次去普光寺一样,慧超早早地迎候在山门前。当年萧衍尚未出山时,慧超即说他“龙行虎步,有帝王之相”。慧超还在萧衍精神低潮时给他指点迷津,为他分析天下大势,预言萧鸾将死,萧鸾死后,必将天下大乱,在梁、楚、汉之间,将有一位英雄兴起。这一切,都不出慧超的预料。
慧超在方丈室接待了萧衍,仍让萧衍坐在他过去坐过的位置上,自己则侧坐一旁。那时候,萧衍不解其意,慧超就说,虽说自东晋以来的“沙门不敬王者”论一直争论不休,但君臣之分还是要有的。现在,果然就有君臣之分了。
萧衍说:“法师几年前的指点迷津,让朕得以拨云见日,今朕特意来向法师表示谢意。”
“这是陛下多少万劫以来的因果造化,”慧超说,“说到谢字,应该是臣衲感谢陛下,臣衲寺内有大弥勒殿一座,又曾发愿修弥勒金像一尊,现独缺五千钱,陛下今天就给臣衲送来了。陛下又见臣衲袈裟旧了,特意又让人缝制一件紫衣袈裟,臣衲还不该感谢陛下吗?”
同来的人顿时都惊住了,皇上此来携带紫衣袈裟一件,钱五千,事先并未张扬,此前也无人来打头阵,慧超竟然有这样的感知,可见慧超的确非同常人。萧正德以前听人说过普光寺里的慧超有大神通,所以今天他特意跟着三伯一同来到普光寺。现在知道,慧超果然是一个高人,就不知他能否预测未来,方便时再问问他,将来自己能否接替三伯做一任皇帝。
萧正德刚这么想,慧超对他的监院和尚说:“王爷想问未来祸福,你可陪王爷到隔壁香堂抽一卦签,就知分明了。”
萧正德看了看伯父,萧衍说:“你们去吧,朕要向法师请教些问题。”
萧正德巴不得伯父发话让他出去,他觉得这个和尚太可怕了,他能把别人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在此期间,三岁的太子萧统始终像大人一样正襟危坐在父皇的一侧,认真地谛听着父皇与慧超师父的谈话。萧正德出了客堂,便在监院和尚的陪同下去香堂抽签。他对抽签不是很相信,便漫不经心地摇了摇竹筒,抽出一支签来,结果却是一支空签。接连三次,皆是如此。萧正德心里有些发怵,只得认真地在蒲团上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才抽出一支签来。那签上写着:“霹雳一声天地响,各路英雄争四方。但等急雨倾盆下,尔曹功名尽笑谈。”萧正德不解签上的内容,也不想去解,出了大殿,远远地看到几个乳娘牵着太子往大殿一侧的观音殿走去。萧统便说:“我有点困了,给我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监院和尚连忙将他带到一间雅致的客房。萧正德刚倒在床上,就听到有人喊他,他出门一看,那叫他的不是别人,乃是他父亲萧宏。萧宏说:“趁着现在寺里没有几个卫士,还不赶紧想办法结果了那个夺去你太子爵位的小东西!”萧正德心里卟卟地跳着,他父亲又说:“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做皇帝吗,要知道做皇帝就必须心狠手辣,否则你只能位居人下,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萧正德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便壮了壮胆,尾随着太子的身影走到观音殿里。乳娘替太子点了根香,太子接过了,便跪倒在观音座下的蒲团上,低着头,似在默祷着什么。萧正德四下看看,除了几个奶娘,观音殿里没有其他人,于是便操起一只铜香炉,猛力朝太子的头上砸去。随着一声锐响,血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来。他大叫一声,睁开眼来,仍是睡在客房的那张床上,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萧正德心里仍在嘣嘣跳着,不敢再睡,便爬起来,继续向客堂走去。忽然又止住步子,因不知道那和尚是否知道他刚才的梦,心里虚虚的,便又回到刚才的客房,干等着皇上与那个和尚谈话结束。这时,太子被乳娘牵着,已从观音殿出来,看着阳光下太子欢快活泼的样子,萧正德恨得牙都快咬出血了。
这边客房里,萧衍与慧超的谈话刚刚开始,萧衍说:“朕少时学周孔,弱冠又穷读六经,对儒、释、道三教都略知一二,不知法师对三教如何评断?”
慧超哈哈一笑说:“三教中,儒教讲入世,道家讲超升,佛家却只讲一个空字,纵观三教,各有利弊。但相比起来,儒、道都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治国平天下也好,得道成仙也罢,都只是转生善道的小果报,但却为来世的人生种下烦恼的因子,这些都不是究竟之法。”
“那么,什么是究竟之法呢?”
“返照心源,洞悟自性,证得无尚菩提之果,达到佛的涅槃境界,最终不生不灭,无障无碍,这才是究竟之法。入官做丞,大富大贵,做到头来还是个了,就是成仙飞升了,将来还是要在六道中轮回不断,受无尽之苦。”
萧衍并不同意慧超对儒、道二教认识,说:“朕明白法师的意思,当今天下战乱频仍,人心不古,道德伦丧,既需要治国平天下的能人,也需要虚无和空有的化解,若能三教总摄,三管齐下,或对治理天下大有裨益。”
慧超说:“陛下的想法倒有新意,但陛下应知人的欲望无有止境,这才是一切苦难的源薮。自无始以来,人在欲望的驱使下不断造业,因果相报,业业流转,无有出期。无论尧汤周武,汉武夺兵,即便明君出世,四海之内,依然战争不断,普天之下,从来就没有安定过一天。上至国王,下至庶民,是穷是富,是贱是贵,人人皆受烦恼滋扰,个个皆在苦海之中。唯有佛教才能让人熄灭贪嗔痴欲望,也唯有熄灭欲望,才能得到内心的平静,如此,方能出离生死之期,免受六道轮回之苦。佛灭度后二百五十年,印度国之阿育王以佛治国,引导世人生起彼岸的追求,印度国内始有两百年的长治久安。陛下的想法固然不错,但三教总摄,总有一个统领,就像三军作战,必得有一位指挥全局的将帅。”
“法师的意思,唯有释氏佛教才能充当这三军统帅吗?”
“说起来,释迦是老子的老师,孔子是佛的学生。”
这时候,陈庆之在一旁忍不住插话:“按照年代,释迦牟尼应该比老子小,比孔子大,他们倒算得上是同一时代的人,但老子和孔子何时到北印度去做释迦牟尼的学生呢?”
“佛法无处不在,佛法无时不在,释迦牟尼的教义,是普遍的教义,普遍的教义是不能以时间的先后来认定的。”
萧衍说:“呵,朕懂了。”
慧超又说:“陛下以帝王之身,如能在南梁境内推广佛教,或可像阿育王一样,创立一个长久的王朝。陛下虽为帝王,却是一位难得的皇帝菩萨,同样能为佛教在东土的弘扬起立定生死的作用。”
萧衍说:“朕身为白衣居士,何来菩萨一说?”
慧超转身从藏经阁中取出一部经书名《维摩诘经》,说:“陛下一定熟悉维摩诘居士的事法,维摩诘虽为一名白衣,其成就不仅超过大阿罗汉,其智慧和无碍辩才也胜过很多菩萨。他即常常召开无遮大会,向十万信众讲解佛法,前去听讲的不仅有帝王,更有佛地菩萨。陛下虽为白衣居士,但以陛下的帝王身份,却能比维摩诘更有方便之力教化在六道中不断轮回的苦难众生,也会使陛下的社稷江山遐昌万年。”
午间,慧超留斋,斋毕,萧衍说:“前朝昏政,生民涂炭,朕不得不于永元二年十一月于雍州举兵南下,一路征战,血流成灾。尤以朱雀桥一战,更是死伤无数,朕每每夜半不寐,似总听到无数冤魂的哭泣之声。朕有意将在同夏里的旧宅建光宅寺一座,并在板桥建法王寺一座,等寺建成,想请法师大驾随缘驻赐,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慧超说:“臣衲乃一山僧,一向久住山中,惯了。不过,陛下的二寺如建成,臣衲会带上五百僧人前往寺里做一场法会,为亡灵超度,方便中再给信士讲几堂《金刚经》。”
萧衍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再次来到普光寺,第二次来时,萧衍将几个朝中大臣以及几个在京的弟弟全都带来,太子和他的几个叔叔正式皈依慧超,成为在家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