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没落,是一个不易察觉的漫长过程,最后的灭之是短暂的,如同一座大厦,最后的坍塌,却只是在瞬间完成。
当萧衍的义军逼近建康时,这个死了都要玩的皇帝要换一种新的玩法:军演。他穿上戎装,手提长槊,大叫着:“朕要让你们看看,朕将怎样将萧衍斩落马下。”他将自己扮成守军的将领,而让一个小太监扮成攻城的萧衍。双方就这样在东宫你攻我守,杀声震天,引来潘妃以及一群太监们围而观之。小太监杀到他的面前,萧宝卷挨了一刀,大叫一声,立即倒地。于是,士兵们拖着他的“尸体”败回宫内。萧宝卷躺在地上,故意口吐白沫。没等那个小太监醒过事来,突然间,萧宝卷翻身而起,手握长槊,直刺向小太监的胸部。小太监死了,王宝孙与所有的太监们欢呼起来:“呵,呵,万岁,万岁!”
东宫从来都不缺乏快乐,东宫也从来都不缺乏昏庸。
很久都没有早朝了,因尚书令王亮等人的特别奏请,萧宝卷那天不得不打着哈欠前来临朝。然而刚一上朝,小太监王宝孙却把话题引到另一件事上:“启禀陛下,三百根精仗都已按您的吩咐造好,芳林苑金银御制也基本完工,等叛军退走,陛下即可出城狩猎了。只是,碧水苑工程至今未能完工,陛下龙威,望请降旨,再督派门下省大匠卿征调三千工匠前往。”
“准旨,万寿山工程也须尽早动工。”萧宝卷很高兴,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多么希望能听到歌舞升平的报告啊。萧宝卷又打了个哈欠,说:“没有什么事,就都退下吧,朕还有奏折一大捆待批呢。”
尚书令王亮说:“目前还有比建碧水苑更危急之事,据传东府城徐元瑜意欲投敌,石头城朱僧勇也欲与萧衍叛军签城下之盟。这两座外城一旦失守,台城必将成为孤岛,萧衍叛军日前正在朱雀航以南大规模集结,必须加强朱雀航的防备能力。”
东宫舍人茹法珍说:“尚书令危言耸听,陛下请明鉴,台城外有秦淮河天然屏障,台城有六道城门,只要我等关闭台城所有的城门,萧衍即使能生出一双翅膀,谅他也飞不进台城。东府城徐元瑜和石头城朱僧勇叛敌之说并不可靠,而萧衍内部也非铁板一块。陈伯之江州失守后不得不归顺叛军,但他心有反复,只要稍作抚慰,陈伯之就会从萧衍腹部采取行动。萧衍一死,叛军必将发生内乱,一切又会重头再来。”
台城守将、宁朔将军王珍国说:“叛军几次进攻,我守军损失大半,必须抓紧补充兵源。”
萧宝卷看了看他的宠臣茹法珍,茹法珍说:“这个好办,可从京城大狱中提取青壮年犯人作兵员的补充,只要听说能戴罪立功,就没有不卖力气的。”
尚书令王亮说:“台城六道城门年久失修,朽毁严重,萧衍叛军一旦对台城发动强攻或火攻,后果将不堪设想。”
南兖州刺史张谡说:“与萧衍叛军锐不可挡相比,我官兵现士气低落,缺乏战斗力,望陛下能奖掖守城将士,以鼓舞士气。”
萧宝卷说:“那你们说怎么办?”
一谈到钱,那几位嬖幸之臣一个个低着头,或坏顾左右而无声,萧宝卷说:“将士不卖力,杀他几个又何妨?可修城门要钱,奖掖将士也要钱,这钱从哪里来?”
王亮说:“奖掖将士并不需要很多钱,望陛下从皇库中拨出少许即可,微臣见芳林苑外墙下堆着不少木材,可作维修城门而用。”
一听说要他出钱出物,萧宝卷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那些木材好不容易从泰山运来,朕还要留作修碧水苑呢。你们怎么一个个就学会算计朕,莫非萧衍打进城来,就只杀朕一个,凭什么只要朕出钱出物?”
尚书令王亮无语,宁朔将军王珍国无语,满朝文武大臣皆无语。还是茹法珍聪明,茹法珍说:“臣以为,大敌当前,陛下应恩威并重,一是守城不力,消极抵抗者一律处死,以杀一儆百。二是要抓紧做陈伯之的策反工作,并且联络豫州刺史马仙埤、吴兴太守袁昂,让他们积蓄力量,准备里应外合,一举击退萧衍叛军。”
这种场合,小太监王宝孙本没有参与议事的权力,但他仗着是萧宝卷的嬖幸,这时便提出一个好办法说,可拆除城门附近的房屋,用拆除下来的木料和砖石垒砌六道城门。
所有的问题似乎都解决了,宦官梅虫儿连忙说:“陛下连日操劳,累了,没有什么事,就退朝吧。”
在萧宝卷的欢歌声中,永元三年(公元501)十月十三日,萧衍义军向驻守在朱雀航南的王珍国、张谡部队发起最猛烈的进攻。
朱雀航是东宫所在的台城宣阳门外的一条重要水上通道,也是台城最前沿的一座浮动的舟桥。王珍国、张谡大军号称三万,但其中不少是临时从监狱强征来的炮灰。萧宝卷对这支军队也不自信,便派王宝孙挥着白旗上阵督战。王宝孙倒是聪明,他将军队赶到桥南,自己却只在宣阳门下叫骂指挥。
义军像潮水般向朱雀航凶猛涌来。王珍国、张谡的这支军队本来就无心打仗,见义军来势凶猛,顿时慌了手脚。听到桥那边小太监王宝孙尖着嗓子大声叫骂:“妈拉个巴子,都是些废料,养兵千日,现在派你们吃屎来了?”士兵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前冲。
萧衍大将王茂打起仗来向来是不怕死的,只见他挥舞着大刀左砍右杀,士兵们自然一个个也往死里拼杀。双方刚一交手,官兵的前线指挥直阁将军席豪就被王茂砍翻在地。前线总指挥被人砍倒,群龙无首的官兵顿时阵脚大乱,纷纷后撤。王宝孙虽不会打仗,却有手段,那朱雀航浮桥只是在一瞬间就被他命人悉数撤除,断了后路的官兵不得不再回头继续抵抗。然而当萧衍义军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时,官兵们唯一能够阻止义军前进的,就是自己的肉体了。在萧衍义军凌厉的攻势下,溃不成军的官兵们跳下冰冷的秦淮河,向宣阳门这边逃命要紧。义军们呼喊着,像一股恶浪,直向朱雀航扑压过来,官兵们淹死和被砍死的人填满了秦淮河,正好为萧衍义军的强渡朱雀般筑起一道人肉桥梁。于是,义军们踏着官兵的尸体越过朱雀航,顺利进驻宣阳门。
王宝孙见外城不保,只得带领剩下的官兵逃进最后的巢穴台城,关闭城门,哭泣着来见萧宝卷。
“陛下,挡不住,真的挡不住啊。王珍国的军队根本就不禁打,张谡那小子这几天躲得都不见影,台城,怕守不住啊。”
萧宝卷脊背上忽然有一丝寒意,但他随即镇定下来,问城内还有多少军队,报告说还有七万。七万,那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加上城内居民,总共有二十万人,有这二十万人马,他萧宝卷何愁击不退一个萧衍?他把曾经说过无数遍的话又说了一遍:陈显达厉害吧,人头被我像皮球一样挂到城头上了;崔慧景都打到我眼皮子底下了,结果怎样?还不是被我踩在脚底下像挂皮球一样挂到城头上。
萧宝卷还在他的芳林苑里拥着潘妃做着美梦,他或许真的不知道,朱雀航失守,意味着他将失去了最后的屏障,他的丧钟敲响了。
南齐朝廷大势已去,这对于萧宝卷王朝大佬们的冲击是巨大的,建康内外各据点守军相继投诚萧衍义军。率先投诚的是东府城守将徐元瑜,石头城守将朱僧勇知道大势已去,也打开城门,欢迎义军。东府城及石头城的归附义军,东宫所在地台城顿时成了一座孤岛。与此同时,曾与义军将领吕僧珍拼死交战的新亭御林军首领李居仕以及白下城守将张木也举起白旗,紧接着,拱卫京城的江南、江北要塞京口、广陵、瓜步等地守军也纷纷放弃抵抗。
十月二十三日,萧衍顺利进驻石头城。这天傍晚,从荆州传来西部朝廷实际人物萧颖胄死于痢疾的消息。这是继丁令光生子后第二个让萧衍兴奋异常的消息。萧颖胄的死,意味着萧衍时时提防的一颗软钉子被自动拔除,西部,实际已掌握到自己的名下。萧衍立即命人捎信前往荆州的八弟萧伟和十一弟萧儋,让他们务必做好襄阳以北的军事防务,以防北魏趁机骚扰,并火速派人将傀儡皇帝萧宝融秘密东下转移,以便适当时机做禅让的准备。萧衍开始相信,苍天神助,一个改朝换代的时刻就要到来。
或许是胜利在即,萧衍感到一丝倦意。他歪倒在案前,想稍稍睡一会儿。刚眯上眼睛,忽然就作了一个梦,他梦见父亲萧顺之手握长槊,站在一座山峰上大叫一声:练儿醒来!他果然就从梦中醒来,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继而又从未有过的清晰。他走出帐外,登上城头。夜已很深,一轮新月挂在天边,远处的大江,江岸的那片树林都在朦胧的月色中变得模糊不清。秋虫唧唧,夜空如此寂静,似乎在这里从未发生过一场殊死的决杀。远处,一堵灰色的城墙在秋天的雾霭中隐约可见,建康城真的近在咫尺了。那龙蟠虎踞之地,那金陵帝王之都,自三国时的孙权在此建都,一代一代的王朝,一代一代的帝王,建康就像一方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在这里进行了多少杀戮,演绎了多少悲欢,如今,他们都去了哪儿?那些不可一世的风流啊,如今又都归于何处?现在,一个新的人物将登上那方舞台,他将隆重登场。
不知什么时候,张弘策也跟着来到城墙上。
“明公,你该睡了,城墙上的风硬得很呢。”
萧衍说:“弘策,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在这里的那次谈话吗?”
“当然记得,”张弘策说,“那时候,就在这城墙垛前,将军分析了天下大势,此后的一切,都按照那天的分析一步步变为现实。”
“我还记得,那天你就说你我要有君臣之分,现在,新主就在你面前,你还不赶紧下拜。”
萧衍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张弘策却异常严肃地说:“明公,现在就以君臣之分还为时尚早,虽然东府城、石头城相继投诚,但仍有豫州刺史马仙埤拒不归顺。马仙埤的军队近日不时在江面上袭击我义军船只,吴兴太守袁昂据说近期也有大的行动。而那些投诚的将领,陈伯之意有反复,其他多数也在观望之中,一旦有变,他们会立即掉枪头向我义军杀个回马枪。明公忘了,在那面城墙下,崔慧景曾折戈沉沙,陈显达的人头被高高挂起,历史上至今没有方镇起兵取得成功的先例。现在,台城内仍有七万官兵,萧宝卷驻守台城,台城之固,易守难攻,我义军稍有闪失,即会前功尽弃。”
一阵冷风吹来,萧衍顿时头脑清醒了许多,他连忙向张弘策拱手说:“弘策诤言,何其及时,我现在终于明白方才梦中家父的提醒了。”
张弘策说:“上午我义军刚进驻石头城,台城守军王珍国即派人送来明镜一只,以示心迹。王珍国他们如果能看准时机,刺杀萧宝卷成功,台城将不攻自破。”
萧衍说:“二人同心,力能折金,请替我回赠王珍国一截断金,并请转告王将军,如果台城得破,他将是建国的重要功臣。”
现在,东城府、石头城相继被萧衍占据,萧衍的几十万人马将一个台城团团围住,台城的失陷只是一个迟早问题。然而萧宝卷却仍然沉浸在新的幻想之中。而他的嬖幸之臣茹法珍、王宝孙等人仍不断在他面前鼓吹台城坚不可破的神话,王宝孙为了推卸朱雀航督战不力的责任,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守军将领王珍国、张谡等人的身上。
时令到了十二月,茹法珍等人一份新的死亡名单正在拟定之时,王珍国、张谡密谋刺杀萧宝卷的计划也开始实施。
十二月初六晚,王珍国、张谡带领一批人马潜到东宫云龙门外。那边,早有内线悄悄地拔开门栓,王珍国、张谡等人顺利进入东宫。
这天是潘妃的生日,晚上,盛大的生日“派对”一直持续到半夜,潘妃才带着一丝倦意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萧宝卷似乎意识到这样的快乐即将结束,无心睡眠,仍独自在奉昌殿吹笙解闷。不知什么时候,他感觉有些困了,和衣躺到床上,但他的眼睛皮不断地在跳着,想着是否会有祸事降临?又一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就是一死吗,死又有什么可怕?这样一想,萧宝卷释然了,似乎把一切都放下了,终于沉沉睡去。
从寝宫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他本能地从睡梦中惊醒。烛光朦胧中,他看到有人影跳进了他的寝宫,隐约中,他看到有兵器在星夜中闪着刺目的寒光。
“来人啦,有人要刺杀朕!”萧宝卷跳下床来,就要跳窗而逃。然而不等他跳出窗外,一道寒光带着风声从他的耳畔划过,膝盖处一阵疼痛,他跌倒在地,还不等他叫出声来,一股冰冷的感觉一直从他的胸部向背部贯穿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