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荆溪是在五月三十日的午夜时分,忽然醒来的。
她的太阳穴很疼,这是溺水者的典型后遗症。苏荆溪挣扎着起身,右手碰到一碗尚有余温的药汤。她嗅了嗅味道,想必是自诩“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于谦熬的,调配很外行,但算是尽力。
苏荆溪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只记得一枚石弹突然破入舱室,自己大叫一声,晕厥过去,此后的记忆便茫然缺失了。不过在极度痛苦的朦胧中,似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拼命靠近自己,就像在黄连汤里加入了麦冬与枸杞一样,在苦中渗入了两缕丝丝的甜意。
她抬头看向窗外,今晚月色不错,照得外面一片静谧银光。岸边那一片片麦田正在快速后移,看来这条船终究摆脱了追击,顺利过闸。苏荆溪忽然很想看看月光,她站起身来,走出舱室,想要找一个高处。
这条曾经驰骋大洋的海落船,保留着不少海船的痕迹,船舷外侧敷了一整条杉木质地的护舷厚板。苏荆溪还很虚弱,便用手扶着这条护舷板,慢慢朝船尾走去,她记得那里有一处绝佳的观景位置。
整条船很是安静,大部分乘客与水手都沉沉睡去,偶尔有几个值夜的也都集中在船头。苏荆溪快接近船尾之时,下意识抬头望去,她愕然发现早有一个人影站在高处,面对着漕河默然不语。
这条船的船尾具有海船的典型特征,船板从尾部两侧伸出,如燕尾一般,中间则是抱梁与舵杆,构成了一个高翘的窄小平台。从下方望过去,那瘦高的影子往那儿一戳,恰好将天上那一轮皎洁明月一分为二,说不出地寂寥。
“吴定缘?”
苏荆溪喊了一声,影子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她脚下一转,沿着一条窄小的木阶朝上走了几步,却在一个三层舵墩前停住了。这里没有阶梯,只垂下来一根粗大的抱桅索。苏荆溪深吸了一口气,双臂拽住绳子往上用力,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刚到一半便发现拽不住了,手一松,整个人往下掉去。一只手突然从上面伸下来,一把抓住苏荆溪的左手,把她拽上了小平台。苏荆溪忽然记起来了,她在溺水时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股力量。
“谢谢。”苏荆溪嫣然一笑。吴定缘僵硬地点了下头,转过去继续看漕河水面的涟漪。苏荆溪大大方方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站在栏杆边,明显感觉到旁边人的呼吸节奏为之一变。
“今天我落水之后,是你跳下来救我的吧?”
“不止我,还有太子。”吴定缘连连申明。
“糟糕,他有箭伤,怎么能下水呢?这下子于司直和张侯可要怪罪我了。”苏荆溪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太子怎么样?”
“呃,他还好,那你,嗯……你呢?”
“在达成目标之前,我绝不会死的。”
吴定缘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你知道吗?我在跳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很舒心。”
“是盼着我出事吗?”苏荆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不是。”吴定缘半是狼狈、半是恼火地分辩道,“我见你落水的那一刻,脑子里一下子完全空白,什么身世、复仇、白莲教、铁家,那些纠结的事统统都忘了,就连看向太子都忘了头疼。因为那一刻,我只想把你救出来,就这一件事,没别的,心无旁茅。”
“是心无旁骛。”
“哦,心无旁骛……我第一次发现,当有了一个无论如何也要达到的目标,所有的烦心事便都消失了。没有犹豫,不再思前想后,发起狠,咬碎牙一门心思去做,旁的都不重要——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苏荆溪看着这个笨拙的男人,发现他变了。从前的吴定缘即使如此想,也只会冷着脸故意说些惹人厌的话,他性格执拗畏怯,绝不会把心事坦坦荡荡表露出来。可船上那一跳,仿佛将他心中的某道枷锁给打开了。
“那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苏荆溪饶有兴趣地问。
“我不想你死掉。”
这么直白的回答,反倒让苏荆溪面色微红。她目光游移,无意中看到吴定缘的手里,似乎紧摸着一束墨纸,那纸两面都是字。苏荆溪越看越眼熟,忽然蛾眉一挑,这不是在大纱帽巷宅子时吴定缘写的供状吗?
苏荆溪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抓到自己,要录供状又懒得找纸,就直接把她的字帖翻了一面直接用。所以那供状一面是一丝不苟的柳体晏词,另一面却是笔迹拙劣的公门笔录。
“你大半夜站在船头捏着它,是不是张侯找我有什么事?”苏荆溪眼睛一眯。
吴定缘赶紧解释:“这供状是于谦一直带在身上的。刚才张泉找到我,拿着它问了我几个问题。问完他把供状给了我,我就直接出来了。”
“关于我的问题吗?”
“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之前抓你的具体过程。”吴定缘说到这里,摸摸鼻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好了,锦湖的事我可一句没说。”
“没关系,那件事我已跟太子那边坦白了。”苏荆溪淡淡道。
吴定缘一怔,没想到她就这么坦白了,旋即松了一口气:“那敢情好。张泉问的问题啊,我可实在答不上来。比如他问我供状背面那首破……破玩意是谁写的,我哪儿知道啊。”
苏荆溪不由得笑出声来:“那叫《破阵子》,是曲牌名,是宋代的一个词人晏几道的手笔。我很喜欢这首词,没事就抄一抄——倒让张候多心了。”
“这词讲什么的?”
苏荆溪展开那团纸,曼声吟道:“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念到后来,她的声音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淡定。
“什么意思……”吴定缘一头雾水。
“这首词啊,写的是对一个姑娘的思念。”苏荆溪双眸似乎多了一层雾气,仿佛被映人的月色所侵沁,“庭院里,柳树下,有人在吹笙歌唱;花丛间,有姊妹们在荡着秋千。我想着当年春楼的事,就在这夜月之下,红窗之前,写下一封书信,可谁能为我把它寄到小莲手中呢?红烛陪着我落泪,吴蚕吐着缠绵的丝线,就像你我当年。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能经得住多少次离别之苦,人岂能像琴弦寸断那般无情。就这样在思念中,一年一年地老去,老去。”
说着说着,两行泛着月光的清泪,悄然滑下苏刑溪的双颊,落入水中。她的声音,随着泪水的流动颤动起来。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她反复呢喃着最后五个字,哀伤像蚕丝一样源源不断地从茧中抽出来,整个人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吴定缘没料到这么一首词,居然对苏荆溪造成了这么剧烈的影响。他怕她陷入魔怔,劈手把供状夺了下来。苏荆溪“啊”了一声,伸手要去抢,却不防一头撞向吴定缘的怀里。有什么东西,在吴定缘胸口突然炸裂。一双臂弯,猛然抱住了苏荆溪,抱得无比坚实。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与坦诚,让苏荆溪的双眸恢复了些许清明。她嘴唇微微张开,可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抬下巴,仿佛为了确认似的,轻轻垫在了吴定缘的肩头。
吴定缘感觉自己回到了苏荆溪落水的那一刻。那一瞬间的生死之危,令他不得不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不能退缩,不能纠结,若有半分犹豫,苏荆溪可能就会死掉。吴定缘只能将其他一切都抛诸脑后,明白直接地冲上前去。
坦诚逼迫出了决绝,决绝又为心意射出了一支指向明确、一往无前的响箭。箭已射出,再不能回头。
这一次他不再被动受之,而是主动伸开了臂弯。
他拥抱住她的一瞬,心中最先涌现出来的不是幸福,而是安定。仿佛有一把铁锚直直抛入水底,将那条在乱流中不知所措的小舟牢牢定住。在这颗定盘之锚的牵系之下,不只压抑已久的情愫得以宣泄,就连蓄积于胸的彷徨与迷乱都被这股热情驱开。他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谁,该要去做什么。
“这时候,你不该说些好听的吗?”苏荆溪轻声道。
“荆溪,你就是我的锚,我的定盘星。”
吴定缘抱紧她,喃喃着。苏荆溪先是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她没有作声,只是同样抱紧了他。两道黑影在月下合为一道,只是那寂寥萧索的味道却丝毫未少。两人默默相拥良久,彼此都没说什么。倏然一阵夜风吹过横帆,令大船摇晃了几下,吴定缘不由得把苏荆溪抱得更紧一些,让她轻轻哼了一声。
“对,对不起。”吴定缘忙不迭地松开几分。
苏荆溪抬起手来去摸他的脸:“何必道歉。你终于肯鼓起勇气,我欢喜还来不及。”她此刻眼波流传,面带绯红,吴定缘看在眼中,觉得说不出地妩媚动人。苏荆溪突然哧哧笑了起来:“我说得可准了?做人坦诚以对,心无负累,现在是不是感觉好点了?”
这熟悉的对话,令吴定缘忍不住也露出笑意。他犹豫地抬起右手,摩挲着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从头顶到发根,再从发根到头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你是在担心太子吧?”苏荆溪闭着眼睛,伏在他怀里不动。
“南大营校场之上,他向我袒露过心声,他也是真心实意。”吴定缘看了一眼漕船的某一个小窗,可惜窗户已被木板挡住。
苏荆溪似笑非笑:“你既怕耽误了我做皇妃,干吗还来戏弄我?”
“我这近三十年,过得乱七八糟,本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可在乎的,随便怎样都好。只有这一次,我想跟太子爷争上一争。”吴定缘的声量略微提高,竟是前所未有地坚决。
苏荆溪闭起眼睛,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所以,你是不是今晚就要离开了?”
吴定缘的动作一瞬间僵住了,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他正要解释,苏荆溪却用手指封住他的嘴:“你不必解释。若不是你要突然离开,只怕还鼓不起勇气。有时候人就是如此,心存挂碍,偏要等到某个事机触动,方才觉悟,往往已迟了。我们还好,事情触动得不算迟——何况……”她抿嘴淡淡一笑,“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来,是不是张侯让你先行赶去京城?”
吴定缘看着怀里的女子,无论见证过多少次,他总是会惊讶于她的眼光与睿智。
“太子箭伤复发,海船又受了损。势必得有人先一步赶至京城,把太子健在的消息送入宫里。这条海落船之上,也只有你最合适了。”苏荆溪顿了顿,“或许还有昨叶何?”
“是。白莲教在京中也有分坛,我会带她走,要她帮忙。”吴定缘赶紧解释。
“那是个聪明姑娘,有她陪着也好。”苏荆溪道。
这时从大船的另外一侧传来一声响动。苏荆溪与吴定缘同时松开了对方,后退半步。他们看到在不远处的观风位上,缓步走上来一个颀长的身影。这人剑眉长髯,一身文士白衫,头扎诸葛巾,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正是张泉。张泉看到他们二人,并无任何意外神色。他先深深一揖,口称“恭喜”,然后再一揖,看向苏荆溪,口称“抱歉”。
这一声抱歉,寓意匪浅,既是为撞破两人私会的唐突,也是为要催促吴定缘出发,更是为私自查看她的底细。苏荆溪一撩额发,大大方方挽住吴定缘胳膊,双眸闪动。
“姑娘喜得良眷,两情相悦,原是应该道喜的。只是如今海船损伤在前,狻猊追袭于后,太子以伤残之躯,难荷驰骋之劳。照这个速度,只怕很难及时赶到京城。不得已,才请吴将军冒险行这一步棋,提前去京城斡旋。此事太子并不知情,若姑娘有怨,泉一力担之。”
他口称吴将军,显然提前暗示了酬庸。这时吴定缘开口道:“我反正一见他就头疼,太多纠葛,索性躲远点还清净。”
张泉郑重道:“待吴将军得胜归来,我定会奏明天子,赐婚封诰,演成一段佳话。”
这下子别说苏荆溪,就连吴定缘都轻嘿了一声。
看来太子奋不顾身去救一个女医师这事,让张泉很是担忧,这才起意去查苏荆溪的来历。朱瞻基万一要纳这个民间女医为妃,可是好大一桩麻烦。所以张泉话里话外,都透着一副积极促成吴、苏二人好事的热诚,好彻底断了太子念想。
不过吴定缘如今也不计较这些小心思,只把苏荆溪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张泉知道瞒不住她,一拱手,言辞恳切:“非是对姑娘有什么不满,实是见过太多女子入宫之后的痛苦,尤以才女为甚。苏姑娘你冰雪聪明,不必去踏那个火坑。”
苏荆溪朝吴定缘旁边靠了一靠:“我现在欢喜得很,张侯不必挂念。”
“甚好,甚好。”张泉很是高兴,他抬眼看到月色明亮,朗声道:“今夜明月如瀑,正合沐琴洗弦。吴将军这趟去京城艰险,泉愿为将军临行弹奏一曲,聊为饯别。”
说完他一撩袍边,就地坐在观风位上,膝前横过一张古朴长琴。张泉是朱瞻基的琴艺老师,京城都以能听张侯一曲为荣。吴定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苏荆溪却知道这面子委实大了。
先是一曲《凤求凰》飞扬于船头,琴声神意扬扬,调趣高妙,与苍穹的银白素月相得益彰。张泉刻意选了无媒调,曲子里隐隐带出一丝绮靡的悦情。《凤求凰》这曲子出于西汉司马相如,他寓居成都之时,看中寡居的卓文君,以琴声相挑。文君精通音律,被司马相如的热情所感化,遂与之私奔。张泉选了这首曲谱,也真是煞费苦心。
弹过数阙之后,张泉指法一划一拨,音律陡然一变。本来清丽婉转的旋律,毫无痕迹地转为古朴苍凉,琴声中还夹杂着冷冷的萧索与悲壮,如同横渡寒江。
“是《易水》,他这是催促你上路呢。”苏荆溪对吴定缘讲。
“荆柯刺秦那个易水?”吴定缘书读得不多,可刺客故事着实在瓦子里听了不少。
“不错。荆柯将行,被太子丹催促着上路,高渐离在易水河畔弹琴相送。真是的,他也不挑个好彩头。”苏荆溪低声抱怨了一句,然后亲密地为吴定缘拉了拉衣襟,就像送夫君出征的新妇。
吴定缘挺直了身子,任她摆弄。苏荆溪整理完衣襟,忽然微微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浅浅地吻了一下。吴定缘晃了晃身子,浑身的血液霎时奔腾起来。可就在他做出回应之前,苏荆溪顺势凑得更近了些,嘴唇几乎贴到他的耳垂。
几乎轻不可闻的话语,从她的双唇滑出,钻入他的耳朵。吴定缘一瞬间便冷静下来,脸上的红潮渐次退去,不动声色地听着。远处琴声激越,张泉依旧在全神贯注地弹奏着,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苏荆溪叮嘱完毕,后退一步:“还记得你在淮安船厂里说的话吗?一线生机,要留给那些还在乎什么的人。”吴定缘点点头。
“你现在也有了真正在乎的人,所以再不可以轻易言死了。”苏荆溪柔声道。
《易水》恰在这时曲终弦定,海落船周围恢复了安静,唯有头顶的月光依旧清冷。张泉收起架势,向这边郑重一拜。
出发的时刻到了。
五月三十日清晨,浓浓的雾霭在沧州城外悄然聚集,先是吞噬了城垣的轮廓,进而弥漫至周围的树林之中,无论是高大的白杨、岳桦、榆树,还是荆条、胡枝子、锦鸡儿之类的低矮灌木,统统都被雾气遮掩得只露得一枝半条。远远看去,好似无数在暗处伸出的手臂。
两匹骏马急促地沿着一条官道向前疾行,雾气一波波涌上来,却无力阻挡它们的速度。吴定缘紧握缰绳,冲在前头,昨叶何骑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她的骑术出乎意料地精良,至少比从小长在秦淮河的吴定缘强,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刻意控制了速度,与吴定缘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他们昨晚过了子时便下了船。飞速穿过沧州城外,脱离运河漕段,一路朝西北疾驰。
这支小小的队伍,必须在两天之内北上霸州、固安、大兴诸驿,抵达京城,前后里程三百二十里。好在这次得了张泉强援,两个人骑的是江湖朋友借的草原青骏,揣着一口袋金饼银锭,还带了一张张泉亲自伪造的济南府加急文书——持着这份文书,视同八百里加急,沿途驿站必须提供最好的换乘马匹。
“哎,掌教,我觉得你最近的心情,好像比原来好点了。”昨叶何漫不经心地说。前头的雾气太重了,不得不放缓速度,她趁机从顺袋里掏出一块枣糕搁嘴里。
“不要叫我掌教。”吴定缘冷着脸。
昨叶何却嘿嘿一笑:“从我第一次见到掌教,你就是一脸愁闷,褶子里都透着丧气。可从昨晚开始,你居然是在笑,对,就是现在这样,你别故意板着脸了,那样更明显。”
吴定缘只得把脸背过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掌教你居然接下张泉的委托去京城,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只是不想在船上待着了。一看到太子的脸,我就头疼。哪如自己赶路这么爽利。”
昨叶何抚了抚马耳朵,语气感动:“看来掌教你已经想通了。为了我圣教存续大业,甘愿与朱明宗室摒弃前嫌。”
“胡说什么!你们白莲教和他们朱明宗室,跟我的仇怨都还没了结。”
“那就怪了。”昨叶何眼珠一转,“若是不愿与仇人为伍,就该把我甩了,直接返回南京过小日子;若有心为铁氏一族报仇,就该坐山观虎斗,看着汉王跟太子打得头破血流。可掌教你却千辛万苦往北京赶,不是为了给圣教博个功勋,还能是为什么?”
“总之不是这个。”
“难不成,是为了苏姐姐?”
吴定缘骑在马上,动作明显僵了一下。昨叶何眨眨眼睛,忽然笑道:“看来这枣糕我得省着点吃,以后凑齐了生地黄、桂圆、莲子,好给掌教道喜。”吴定缘还没说什么,她突然收起戏谑,杏眼里透出两道犀利光芒:“可是,掌教你真的明白,到了京城该做什么吗?”
吴定缘沉声道:“张泉说了,我只要设法把太子还活着的消息送进城去,就行了。”
如今太子的胜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狻猊公子与山东叛军追袭于外野,汉王在京城挟持整个朝廷,敌我实力可谓天壤之别。但是,汉王的一切谋划,是建立在洪熙皇帝与太子俱亡的前提下。任何一个没死,他便没机会角逐帝位。
所以对朱瞻基来说,最简单的制胜之道,就是让京城里的关键人物知道,太子还没死,太子在赶回来的路上。只要这一句话传给一个正确的人,汉王的计划便会崩盘,届时太子早来一天晚来一天,都无所谓。
张泉这么着急地把吴定缘派出去,目的就在于此。
“张侯他说得容易。可掌教你去过京城吗?知道该找什么关键人物吗?”
“关键人物,自然是去找当朝宰相。”
昨叶何一听这个,笑得从马上跌下来:“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戏文,大明何曾有过什么宰相了?”
“胡说什么,李善长不是宰相吗?胡惟庸不也是吗?”吴定缘不服气。
“那叫丞相,而且只有他们几个当过,很快就没了。”
“后来就没宰相了?那宰相的活谁干?”吴定缘关于朝廷高层的各种常识,都是从金陵酒楼瓦子里听来的,多是荒诞不经的民间想象。
昨叶何没回答,反而又问了一个问题:“我问你,是二品礼部尚书大,还是五品武英殿大学士大?”
“当然是品级高的大……吧?”吴定缘被昨叶何盯得有些心虚。
“那我再问你,皇上有事,是跟六部尚书商量,还是跟大学士商量?”
“呃……”
昨叶何摇摇头:“掌教你若连这些都不知,还是别去京城了,找错了关键人物,反惹来杀身之祸。趁早回金陵养老吧。”
吴定缘不太高兴地一抖缰绳,把速度提高了点:“那你说说看,这都是怎么回事?”
“启禀掌教,本朝自从胡惟庸之后,便再没丞相了,都是皇上乾纲独断。不过皇上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所以身边请了好些大学士做内阁顾问,参与国事决策。定了方向之后,再交给六部来执行。”
吴定缘若有所悟:“所以现在朝廷里当家的,不是什么宰相丞相,而是这些内阁大学士?”
“正是。”
“这么说来,我们到京城之后,径直去找这些大学士,不就行了?”
昨叶何笑道:“您还笑太子不小心,自己不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您如何知道,这些大学士里有没有与汉王暗中勾结的?”
吴定缘冷哼一声:“这些文官济不得什么事,去找军中的总兵官总没错。”
“京城之内,还有拱卫皇城的二十二卫亲军,有三大营,有五城兵马司。哦,对了,宫里头还藏着御马监的勇士营。但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参与汉王之谋?”
“文不行,武不行,你说我们到底该找谁?”
昨叶何狡黠地看了他一眼:“此事简单得紧。谁都有可能跟汉王勾结,因为他们都有机会从中获利。掌教可以反推一下,若有人从谋反中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好处,自然就是最可靠的。”
吴定缘眉头一绞,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张皇后……”
当朝天子是她夫君,当朝太子是她的儿子,两位年幼藩王也是她儿子。汉王若要篡位,需要把她的至亲杀完,张皇后与汉王的立场是你死我活,没有半点调和的余地。
“半点不错。我们到了京城之后,谁都不能惊动,只有见到张皇后,才是唯一的破局之道。”
吴定缘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感慨道:“你一个年轻女娃娃,这许多狠辣手段哪里学来的,佛母倒真会调教。”
昨叶何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她老人家收养的孩子前后得有几百个,能力不行的,早就中途死掉了。”她环顾周遭的茫茫雾气,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所以,掌教你可不要低估京城局势,那里不同于金陵,不同于扬州、淮安、济南,和天下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样,那里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种种势力盘根错节,一步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嗯,这个我心里有数。”吴定缘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
“你瞧!你瞧!掌教你又露出那种笑容了,是苏姐姐已经叮嘱过你什么了吧?”她见吴定缘没否认也没承认,不由得叹道:“我现在明白掌教你为何答应做这种事了。苏姐姐想要报仇,只能靠太子登基。要让太子登基,只能让你先一步赶到京城。哎,掌教你对苏姐姐可真是好啊。”
这一次,吴定缘没有回避,目视前方:“不只是她的事,还有太子的事,吴家和铁家的事,你们白莲教的事……我都想清楚了,这一次我会在京城统统做一个了断。”他语气坚定,目光专注,再无半点游移与彷徨。
昨叶何好奇地打量着他,从前那个犹豫纠结的“蔑篙子”,似乎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从金陵到京城的漫长旅途中,他第一次主动展露出了锋芒,第一次表示了自己有想要做完的事情。这时日头升到了半空,雾气开始消散。
“走紧些!”吴定缘一抖缰绳,率先纵马提速,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昨叶何抿着嘴笑起来,扬鞭一抽,紧跟了上去。
过不多时,雾气里响起一阵脆生生、豁亮亮的俚歌调子:“骂咱,笑咱,拟不定真和假。韩香刚待探手拿,小胆儿还惊怕。柳外风前,花间月下,断肠人敢迫么。有情,无情,告一句知心话。”
“参见五公子!”
几十个声音齐声吼道,似乎连周遭的枣树枝条都颤了颤。
朱瞻域站在土台之上,眯起眼睛,努力想象他们是在喊“参见世子”或“参见太子”。这种愉悦的快感,胜过任何口味的珍馐与任何姿势的房事。就连阁上闸那场失利的挫败感,都因此淡薄了许多。
他享受了片刻这种虚幻的满足,这才朝下方望去。眼前这几十个青州旗军的卫官,个个一身尘土、满面疲态,一看就是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可这些人却是杀气腾腾,似乎都憋着一口气要为主公报仇。
山东兵马之中,以青州兵最为强悍,而这批人都是靳荣的死忠手下。
此时他们正位于沧州与天津卫之间的青县地界。这里唤作陈缺屯,距离漕河大概有二三十里地,附近除了一座红禅寺别无人烟,大部分都是白桦林。青州旗军的主力,正隐伏在林中休整,有如一支蓄势待发的锋锐长箭,箭尖遥遥直指京城。
“四十八个时辰,四十八个时辰!”
朱瞻域举起右手,先比了个四又比了个八,重复了两次,每一个吐字都特别凝重。台下的卫官们屏息凝气,一起向他望来。
“从济南到青县一共是四百零九里路,你们只用了四十八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惊动任何一处官府。这是何等的精锐,即使是徐武宁和常忠武麾下,也不过是如此了。”
卫官们听到狻猊公子拿他们去比徐达和常遇春,发出一阵满意的诺诺声。朱瞻域又道:“更难得的是,你们舍弃高官厚禄与安稳生活,毅然追随靳将军,为了国事毁家纡难。忠勇如是,实乃我大明之幸啊。我代父王感谢各位高义!”
说完他双手一握,深深下拜,那些卫官连忙也下拜还礼。
朱瞻域抬起头来,话锋一转:“诸位一路奔波辛苦,不过此时还未到放松之时。太子尚在,帝位仍悬,千秋功业还欠一搏,还望多多尽心。”他见诸多卫官面露惭愧,不由得笑起来:“你们不必心存愧疚。太子去济南,是刘伯温都算不到的意外,谁能提前防备?倒是区区在下,在阁上闸搞得十分狼狈,竟然让他们给走脱了。你们想想,亵衣都剥了却没能入港,不上不下的,多他妈难受。”
这个荤段子让卫官们都笑了起来,现场气氛变得轻松了些。五公子都自承了放走太子的责任,他们也就没那么大压力了。
朱瞻域看着台下这些人,知道自己已顺利掌握住军心了,心中大为得意。他自从阁上闸受挫之后,深知张泉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他思忖再三,没按原定计划去追击,而是自作主张先跑来与青州旗军的军队会合。
“当年靖难,我父王冲锋陷阵,数次救永乐皇帝于危难。而洪熙那个胖子在干吗?躲在北平城里瑟瑟发抖!后来他厚着脸皮登上龙位,反过来开始打击咱们这些靖难功臣。我父王受尽委屈不说,他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也跟着被打压。靳将军当年立下多少功勋,连眼睛都瞎了一只,现在却只是区区一个山东都指挥使。而昔日被你们在战场上打败的那些家伙,现在倒一个个被赦免、被放还,没事人一样活着——这种兔死狗烹的事,你们能忍吗?”
“不能!不能!”卫官们大吼起来。
“所以……”朱瞻域觉得时机到了,“请诸位姑且听我调遣。一是为靳将军报仇,二为我父王登基,三为了大家伙儿的大好前程。但是,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叫那一对父子领教一下,靖难时最强军队的威名!”
这一句话,瞬间引燃了整个场面,台下卫官纷纷嗷嗷地叫了起来:“五公子太客气了,一句话,咱性命就交给你了!”
“靳将军伤重不在,不听公子的还听谁的?”
“咱们青州卫上下,听凭调遣!”
朱瞻域感受着这一股被自己掀起的热浪,高潮的感觉一波波涌上来。他突然很感谢太子,如果不是那家伙的无能,自己便会以藩王第五子的身份,在兄弟们的嘲笑中度过余生。而现在,他可以操控大明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改变整个天下的走向,甚至有机会成为其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永乐皇帝是第四子,汉王是第二子,如果他们都有登基的一天,那么我第五子凭什么不能一搏?
朱瞻域鼻孔翕张,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近乎狂热地向下方一挥手:“诸将听令!大军分作三股,一股沿漕河衔尾追击太子,他们的船已被我击伤,跑不快的;另外一股直接北上,切入京城与天津之间,于通惠河的廊坊一带布防截击。若见到太子,无须请示,直接当场格杀便是。”
“这样会不会惊动地方官府?”有人担心地说。这么大张旗鼓的军事调动,一定会引起官府警惕。
朱瞻域笑道:“放心好了,青州、沧州、天津等处的守将与都督,都是咱们自己人。你们亮出我的信物,他们必会全力配合。如有不配合的……倘若父王得胜,即便你把官府屠戮一空,那也是勤王之举。胜利者是不会受到苛责的。”对方登时心领神会,抱拳而退。
“那还有第三股呢?”又一人问。
“第三股由我亲自带队,直奔京城。”朱瞻域说到这里,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我给你们吃个定心丸吧。我手里这一样东西,有倾覆乾坤之妙,只要它赶在太子之前送到京城,就是大罗金仙也绝难翻盘。”
日光照耀之下,朱瞻域的掌心中升起一团熠熠光亮,让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在一阵阵呼喊声中,卫官们纷纷向着自己所属的旗队跑去。经过一阵短暂的纷乱后,青州旗军的队伍分成了两大一小一共三股分队,分别朝着东北、正北以及西北方向疾驰而出。其中西北方向的带队之人,正是朱瞻域本人。他身子虽然榔槺,此时跨在马上却颇为矫健,浑身上下的肉块都在亢奋地抖动着,活像一只抖动鬟毛的威猛狻猊。
龙生九子,第五子为狻猊,其形如狮,百兽率从。九子之中,唯有它最具帝王之相。
一块麂子皮轻柔地拂过小铜炉的表面,从炉沿到支腿,一处都不放过。所到之处,灰尘被擦拭一净,唯有两边淡淡的血手印仍在。麂子皮又重重蹭了几下,可血迹依旧顽固地滞留于炉面。朱瞻基把香炉轻轻搁下,后背往舱孽卜重重一靠,刚才不过是几下擦拭,居然就开始喘了。自从他昨天跳水之后,身体开始出现持续不断的赛烧,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太子放下麂子皮,挣扎着要把香炉搁回小圆桌上,却不防船舱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这条船自从离开阁上闸之后,稳定性便堪忧——让香炉斜斜滑落下去。朱瞻基眼睛追到了,可身体却反应不及。
恰好这时于谦推门进来,手疾眼快,一把接住即将落地的铜炉,把它重新搁回桌上。
大船迅速恢复了平稳,于谦用埋怨的口气道:“殿下,您伤重未愈,就不要乱动了。”
朱瞻基重新半靠在榻上:“舆图带来了吗?”
于谦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张北直隶的舆图。这舆图应该是张泉手绘的,虽然简略,但各处要点清清楚楚,甚至连水马驿程都做了标记。
朱瞻基扫了一眼:“吴定缘到哪儿了?”于谦俯过身去,在沧州位置向北一挑。太子伸出指头,丈量了一下长度:“他抵达京城的时辰,应该是在六月初一晚上或六月初二早上吧?”
于谦道:“殿下不必担心。吴定缘那家伙虽然惫懒,可却是个机灵人。南京城那么难的局面,他不也生生劈出了一条生路吗?”
“金陵是他土生土长之地,京城可不是——我舅舅是否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有张侯安排,尽可放心。”于谦耐心抚慰道,“吴定缘的任务并不复杂,只要把殿下您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任何一位重臣就够了,一句话,不必厮杀。”
“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朱瞻基咕噜了一句,“那家伙若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浪费我赶到济南的一番辛苦。”
一提济南,于谦便有些气愤。他正色道:“殿下,接下来的三天,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三天,汉王一定无所不用其极。您可千方不能再像去济南那么任性了,必须安心养病!”
朱瞻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为君者不能肆意妄为,又何必去争那皇位?”
于谦顿时紧张起来,这妥妥是亡国之君的言论啊。他面色一绷,摆开架势正要劝谏,却见朱瞻基呵呵笑了起来。
“殿……殿下,君无戏言!《出师表》里说了,不宜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于谦大为恼怒。
“我知道,我知道。”朱瞻基不耐烦地拍了拍床榻,冷不防又一阵眩晕。
于谦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您知道个屁……貌猕啊!自己明明有箭伤,还往冷水里跳,简直,简直就是神样糊捣!”
他一不留神,又露出钱塘土话来。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荆溪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筒伤药与一碗药汤。一看她来了,于谦如遇救星,一把扯住她袖子:“快,你来跟殿下说说,他这一跳,麻烦有多大。”
扯到一半,于谦突然意识到,太子跳水,救的正是眼前这位医师,让她来评这个理,似乎有点不合适。苏荆溪笑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于司直你这么激动,将来如何担当宰执之任哪?”
这句话明贬实褒,即使是于谦也稍微得意了一下,一高兴,便把训斥太子的事给忘了。
苏荆溪先让太子把药汤喝下去,然后解下药膏搁在圆桌上,看了眼那小香炉。待得太子喝完药汤,她走到榻前去探脉象与体温。一番问切之后,苏荆溪熟练地解开太子上袍右袖,给箭伤换药。于谦则站在床边,滔滔不绝地絮叨着注意事项。
朱瞻基老老实实地躺平,任凭摆弄。这些动作,她在旅途中不知做了多少次。可这一次,朱瞻基却觉得有些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出,她的手法一如既往地轻柔,态度一如既往地和蔼,声音也一如既往地温和,就连那股幽幽香气都是一样的,可就是有些不对劲儿。
朱瞻基心想,这一定是自己发热的缘故。他闭上眼睛,细心分辨,很快便发现了不同之处:呼吸。
以往苏荆溪的呼吸十分平稳,专注于眼前的病症,浑然忘我。可今日的她,吐息中却带有微微的起伏,很轻,可就像绢纸上的墨点一样明显。像苏荆溪这样极有控制力的人,怎么会带有这样的变化?
忽然一个念头跳进他的脑海里:“难道说,苏大夫是因为太接近我而紧张了?”
朱瞻基从没打算借跳水这事卖好,可也确实希望对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此时他发觉苏荆溪的异状,不由得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近乡而情怯,近情而心怯,所以医师不可给亲近之人诊治。以此理推之,莫非……莫非她是见到他才有了心态起伏?
朱瞻基感觉体温腾地又蹿升起来,内心的澎湃几乎要爆炸。他忍不住略动头颅,恰好与正在敷药的苏荆溪四目相对。
太子还未在这么近的距离直视过苏荆溪。那一对漆黑圆润的眸子,像是两口无波古井,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却似乎蕴藏着无尽的深意。朱瞻基感觉自己会一头栽进井里,再也出不来。两个人保待了数息的对视,方才移开视线。太子的心情,却在一瞬间跌回到冰点。不对!苏荆溪在刚才与他对视之时,眼神里没有一丝躲闪,也没有半点羞怯,就这么坦荡地回望着。
这是看待病人的眼神。
朱瞻基忽然闷声道:“那家伙不告而别,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那个人哪,只要自己能想通,天下能拦住他的人可不多。”苏荆溪笑着回答。
太子的脸色变了,他清楚地感应到,苏荆溪的吐息中又出现了一次起伏。不需要更多证据,这便已足够。是了,那时跳下水的,可不止他一个。
这件事朱瞻基早有预感,可此时得到确认,整个人仍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瓜洲水牢。浓郁的惆怅蔓延而上,渐次没顶,可他却连挣扎都无力挣扎,窒息得快要晕过去。
“出去!”朱瞻基突然大吼了一声,把苏荆溪和于谦都吓了一跳。
“你们快出去!出去!”他觉得自己胸腔内灌满了水,疯狂地挥动着手臂。苏荆溪想要去把他的脉象,太子却把手给甩开了,凶巴巴的语气近乎恳求:“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走,都走……”
苏荆溪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冲于谦轻点了一下头,开始收拾器具。于谦不安道:“那……殿下您好生歇息,有了新消息臣再来禀报。”
“出去!”朱瞻基的声音干涸而苦涩。
两人很快离开了舱室,还把门带上了。太子无意中瞥到那一尊铜炉,忍不住戾气横生,飞起一脚踢倒桌子。那尊小铜炉这一次终于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一处夹角里。
大船突然又剧烈地晃动起来,导致这小舱室不停左倾右斜,大概是遇到什么事情,需要提速了吧?可此时朱瞻基却没了心情去关心这个,他一个人呆呆地靠在床榻上,看着那小铜炉在角落不甘心地滚动着,似乎想要脱出这一方藩篱。太子心中一阵想要起身去捡起来,一阵又恨恨地想干脆撞碎它算了,游移不定。
热度逐渐蔓延到了脑子里,也许是药劲上来了。朱瞻基觉得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小香炉变得虚幻迷离,铜纹里折射出无数曾经历过的画面,在他的脑中往复碰撞。他终于挨不住,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完全没听到此时张泉响彻全船的一声大吼:“全员注意!抢风转向!”
于是,在洪熙元年五月的最后一天,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情,朝着同一座城市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