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甫?”
“病佛敌!”
不同的人嘴里,喊出了不同的名称。
“你何时回的金……”老龙头的喊声到一半就煞住了。因为他发现梁兴甫的腰间也缠着一条白布条,布条上染了半边血色。不用说,他一定是先去杨家坟荒庙,问出他们的踪迹,再衔尾追来——至于怎么问出来的,那布条上的血迹说明一切。
一个白龙挂的汉子按捺不住,解开腰间布条,愤怒地朝梁兴甫扑去。梁兴甫抬起右手,只那么轻轻一带,他便惨呼着跌出城墙里侧。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只怕是十死无生。
这是极高明的相扑手段,梁兴甫甚至连眼眸都没什么变化,仿佛只是挥手赶走一只苍蝇。其他两个人目眦欲裂,要冲上去为同伴报仇,老龙头却喝了一声“住手”,然后咬牙道:“你想要做什么?”
“把太子交给我。”
梁兴甫重复了一遍,视线对准了老龙头抓住的朱瞻基。老龙头闻言一惊,发现自己终究还是看走眼了。
这个连夜离城的小和尚,居然是大明太子?不对啊,风闻太子在中午宝船爆炸中身葬火海,再说就算没死,不也该安居宫城吗?怎么扮成和尚往外逃?怎么会惹来病佛敌的追杀?无数疑问纷沓而至。但老龙头及时放弃了深究,他松开朱瞻基的脖颈,往前一推。
“给你。”
白龙挂在金陵能存活这么久,正是因为老龙头知道何时该亮牙齿,何时该乖乖认怂。
朱瞻基刚觉得脖颈一松,筋骨还未舒展,旋即又被一只大手按住了右肩上。这手的力道奇大,像飞来峰一般沉甸甸的压住半侧身子,触动箭伤,疼得他连脚面都抬不起来。老龙头面沉如水,一挥手:“我们走!”
一人迟疑道:“那白龙……”
他们带来的那根布条,一头还吊着于谦在外城壁上晃悠,另外一头系在腰间。老龙头铁青着脸道:“不要了!”手下的两个人不敢多问,纷纷解开腰间的白布条,跟着老大像避瘟神一样匆匆离开。
“等一下!”吴定缘和苏荆溪一起喝道。可老龙头压根不听,那两个人一解开布条,这边失去牵扯之力,白龙“蹭”的一下,飞快从城头滑落下去,远远听见于谦坠下城去的惊呼,然后“噗通”一声,归于沉寂。
“于谦!”朱瞻基往前猛然一挣,嘶声叫道。整个南京,就这么一个真心为他的忠臣,居然就这么……死了?他还来不及哀悼,又被梁兴甫按了回去,只有任凭身体绝望地颤抖着。
不过梁兴甫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太子身上,而在数步开外的吴定缘。自从他现身之后,后者眼神便像一只遇见疯狗的猫,全身的毛都竖起来。
“铁狮子的残蜕,我已为他收了,现在该来接引你了。”说完他抬起左手,大拇指在额头疤痕的血迹处抹了一遍。
吴定缘双眉先抖了抖,突然发出一声低吼,疯了一样冲了过去。他的速度奇快无比,几乎在城墙上拉出一道残影。可梁兴甫不动声色地伸手一挡,那把可以敲断胫骨的铁尺,居然被一截厚实手臂牢牢架住。
吴定缘呆了呆,挥动铁尺又是一通雨点般猛砸。梁兴甫左手压住朱瞻基,右手匆匆应付吴定缘的砸击,居然还有余裕缓缓道:“我从富乐院追查到此,也是费了一番功夫,你可不要辜负了我。”
铁尺的力度骤然增大,吴定缘的眼睛都红了,可惜仍不足以破开对方的防御。梁兴甫仿佛还嫌恨意不足,又道:“你妹妹吴玉露正托庇于我坛。看来吴家的恩情,今夜我可以一次报完了。”
“梁兴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贼!”
吴定缘声嘶力竭地喊,可是手中的铁尺却愈发沉重,每挥动一次胳膊都会酸痛难忍。他长期酗酒,体力太差,刚才那一阵狂风骤雨的攻击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只得半跪于地,大口喘息。梁兴甫没有乘机追击,反而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
“都说铁狮子的儿子是个废物,原来他一直在暗中调教,是用来防备我么?”
“呸!”吴定缘又一次扬起铁尺,可惜这一次梁兴甫只是轻轻一拨,便把尺头拨开:“可惜你劲力虚浮,中气不足。若再调养个五年,或还能与我一战。”
“去死吧!”
“其实你又何必反抗呢?有生皆苦,早登净土,也不枉我对你们吴家一片赤诚。”
梁兴甫絮絮叨叨地说着,可吴定缘的怒意却已经被绝望淹没。双方实力差距实在太大,吴定缘手中缓缓松开尺子,习惯性地要垂下头去认命。这时耳膜却突然被一声尖锐的吼声刺入:“吴定缘,别忘了你发过誓!”
吴定缘猛然抬头,与正在梁兴甫掌下挣扎的太子四目相对。那张脸所引发的刺痛,再次袭入脑袋,这一次,强烈的痛楚将颓丧驱散一空,令吴定缘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注意到,太子双眼圆瞪,瞳孔飞速先看向左边,再向右转。说来也怪,吴定缘立刻读懂了朱瞻基的意图,毫不犹豫地拿起铁尺,狠狠掷了过去,同时大喊一声:“大萝卜!”
梁兴甫本以为他只是垂死挣扎,可稍微判断了一下走势,不由得“咦”了一声。那把铁尺不是砸向自己,而是直奔太子的额头而去。
虽说这一击未必致命,可太子是昨叶何点名要的,不能有任何闪失。此时铁尺已飞出大半距离,用右手去拨已经来不及了,梁兴甫的左手只好短暂地松开太子肩膀,去挡铁尺。
肥厚的手指夹住铁尺的一瞬间,太子发出尖声:“现在!”
他飞快地猫下腰,从地上抓起那条染血的白龙布条一端。与此同时,吴定缘也矮身扑过来,抓住白龙布条的另外一端。两个人像多年默契的战友,在地上滚动几圈,同时朝着城外跃下去。
这条白龙布条,是梁兴甫从白龙挂手里抢来的,中段系在腰间还未解开。被朱瞻基和吴定缘两个人这么舍命一扯,即使是梁兴甫也站立不住,朝着城外踉跄跌去。
如此紧要关头,他的眼神没有惧意,没有惊意,反而射出兴奋神色。倘若此时梁兴甫双腿运劲,凭他的力气足以扯住两人的坠势,可他却完全不做任何阻拦,反而伸开双手,任由自己从两个垛口之间的空隙滑出城外。
在银乳般的月色中,三个人影在高耸的城墙外侧划过夜色,白色的布条在人影之间的半空飞舞盘卷,有若矫龙。三条曲度不同的弧线,从城头一直勾画到浩渺的后湖湖面。随着三声“噗通”声,水花绽放,惊起了一群夜栖的水鸟。
这一段正北的南京府城墙,外侧正好与后湖南岸相接,两者之间的湖岸陆壤只有十几步宽度。朱瞻基刚才看到于谦跌落城头,耳边似有落水之声,立刻判断出从这个高度跃下去,肯定会落到湖水里。
虽然被水面一拍,人也不好受,但总好过在城头完全受制于敌。他电光火石间想到这一个破局之法,没想到吴定缘居然那么有默契,硬生生把一个劲敌给拖下了水。
算起来,这已经是朱瞻基今天第三次入水。他心中苦笑,手脚并用,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小岛游去。肩头的箭伤本来在苏荆溪的处理下已不怎么疼,这回骤然泡在水里,那咬在肉里的箭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后湖中有五洲,分别叫做梁洲、荒洲、仙擘洲、龙引洲和趾洲。距离太子落水处最近的,即是梁洲。这里是当年昭明太子编撰《文选》的读书之处,号称梁园故址。可惜朱瞻基此时没心情考虑这些文学之事,他飞快划过水面,很快便游近洲边的石堤,气喘吁吁地爬上去,甩了甩身上的水——还好头发被剃光了,不然还要狼狈。
梁洲之上的草木不是很多,目力所及,可以看到不远处有十几间长方形的大房子。这些房子宽窗平顶,俱是东西朝向。不似人居,也不像寻常库房。朱瞻基还不及细看,就听耳边一声惊喜“殿下?”
嗓门已刻意压低,可仍比正常人响了几分。朱瞻基也是一喜:“于谦?”
他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高台旁转出一个人影。只见于谦的头发全披散下来,间杂着水草,他此时打着赤膊,下半身只剩一条湿透了的亵裤,上头居然还有几块补丁。
于谦身上穿的是宽袖朝服,落水之后吸足了水份,极为沉重。他为了活命,只得不顾体面把衣袍都剥下来,这才得以侥幸生还。朱瞻基看他这一副野人模样,虽是情势紧急,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于谦面色一红,却没有畏缩躲闪,急切问道:“他们呢?”朱瞻基看了眼湖面:“吴定缘和梁兴甫跟我一起跳了下来,苏大夫估计还留在城头。”
朱瞻基朝城头望去,上面已经空无一人,想必苏荆溪早就跑掉了。也是,她和另外两个人不同,只是为了向朱卜花报仇才加入队伍,如今眼看全军覆没,没有理由会跟着跳下来。他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又扫了一眼水面,暂时没看到吴定缘和梁兴甫的踪迹。
这时于谦对太子道:“梁兴甫肯定没死,咱们先去前面的黄册库躲一躲!”
后湖之上的这五个小岛,从洪武年间便被严格封锁起来,专用于贮存天下户籍黄册。这些黄册记录了南北直隶十三布政使司数百个州县的民生口数,因此数量极其庞大。朝廷在梁洲上已经建了十几间架阁库,才勉强能够装下。
他们随便挑一间钻进去,梁兴甫就算长了狗鼻子,也要搜上一阵。虽然这不解决根本问题,但至少能拖延一阵。
梁洲存放的都是册籍,最怕回禄,岛上严禁动火。负责日常维护的库夫们到了夜里,都去附近的龙引洲吃饭休息。所以现在这个时辰,梁洲一片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他们两个人猫着腰,随便选定一间架阁库,悄悄钻了进去。
梁州的黄册库以千字文排序,这一间的门楣用白灰刷着“地字第三号”字样。木门没有锁——里面全是黄册,没人会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于谦推开门,扑鼻而来一股微微的纸霉味道。他赶紧招呼太子进来,把门再迅速掩上。
朱瞻基早知道后湖黄册库的大名,可这是头一次亲见。眼前是一个有两进深浅的敞亮开间,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排柏木架阁,每排有十六座顶天接地的书架,每座书架分做八层,里面堆叠着密密麻麻的黄册,俱是长一尺三寸,宽一尺二寸的厚纸簿子。一个人站在架阁之间的过道中,视野会被浩如烟海的册籍填塞,仿佛它们正从四面八方倾压而来,令人艰于呼吸。
于谦拽着朱瞻基朝着库房深处走去,这里为了防火,地面都铺满细沙,走起路来沙沙作响。他们穿过一个个巨大敦实的书架,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黄册,最终选了个靠近窗边的死角蹲下来。这样一来,除非梁兴甫走进这座架阁库,拐到这一排的尽头,否则绝不可能发现他们。而且地面的细沙,也可以让入侵者的脚步声无处遁行。
他们蹲在窗下,乳白色的月光从宽大的窗口投进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古朴册簿之间飞舞,颇有幽邃静谧之感。这些册籍中最古老的部分,可以追溯到洪武十四年,比于谦或朱瞻基都大。
“这个梁兴甫……呃,还是叫病佛敌的,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你们都认识?”朱瞻基这时总算有余裕提出问题。
于谦笨拙地把头发上的水草摘掉,压低声音:“整个金陵,恐怕没有不知道这名字的。我虽然没见过本人,但也听同僚讲过。”
“梁兴甫是哪里人,之前做什么的,没人知道。只知道他第一次来到南京是在永乐十八年冬天。当时这人从聚宝门进城,好像要找什么人。也不知为何,他跟城门卫发生了激烈冲突。这家伙手段实在了得,一个人打散了整个城门卫,霸住城门,来多少援军灭多少。到了后来,他索性一路逆着人流往里打,一口气冲到了南城兵马司的堂下。”
朱瞻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何等威猛的战力,难不成是李元霸转世:“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难道整个守备衙门都是死的?”
于谦叹了口气:“永乐十八年,殿下你想想,那正是太宗皇帝迁都最关键的时候,两京交接,各处衙署忙得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这个?”朱瞻基一想也对,便让于谦继续说。
“南城兵马司的指挥集结了百余名好手,还从皇城调来了几队弓弩手,这才勉强把梁兴甫逼退。啧,这么多人逼退了一个人,真够丢人的。”于谦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一战让他名声大噪,整个南直隶都知道有个神勇的疯子,竟然直闯南城兵马司全身而退。可是所有人那时候都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朱瞻基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嚣张,居然还只是一个开始?这陈年旧事,竟听得他手心沁出汗来。
“梁兴甫从南城兵马司退出来之后,并没有离城,而是消失在城南街巷之中。守备衙门搞过几次搜查,都无功而返。他从何而来,到南京做什么,怎么藏身的,谁也搞不清楚。可从此之后,整个南京城便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一到夜里他就出手生事,必有人遭殃。要么官员横尸街头,要么巨贾廊铺起火,要么秦淮河上的游舫莫名沉底,要么国子监的学子被吊在集贤门前,城里巡夜的小队铺兵全军覆没,也发生了好几次……甚至连大报恩寺里头的金身佛像,都被他一夜砸毁,从此得了一个绰号,叫做病佛敌。”
朱瞻基略通佛典,知道这个“佛敌”是指佛祖的堂兄地婆达多。地婆达多是佛经里赫赫有名的恶人,他曾经投石砸伤佛祖脚趾,又在指甲里放毒药想抓伤佛祖双足,还曾驱赶疯象去踩踏佛祖,是古往今来唯一让释迦牟尼受伤出血的佛敌。“病佛敌”这个绰号,可以说是起得十分形象。
“那一段时间,百姓官吏一夕数惊,一入夜便关门闭户。梁兴甫一个人,竟搅得整个南京城惶恐不安。应天府和五军都督府实在没办法,公门精锐齐出,没日没夜查访,甚至面向江湖中人发下悬赏。朝廷好不容易才算抓住梁兴甫的踪迹,把他堵在冶城山上。可惜这时不远处的柏川桥火药库离奇爆炸,诸军皆惊,竟让身负重伤的梁兴甫逃出生天……他去了哪里不知道,但至少没再回南京,直到今天。”
朱瞻基听得久久不语,光是听于谦的描述,都能感受到那滔天的凶焰。难怪白龙挂的老龙头认出他以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谁会嫌命长跟这尊杀神对上。
于谦又道:“我听说冶城一战,有个应天府的捕头身先士卒,划破了梁兴甫的面孔,这是病佛敌搅乱南京期间,唯一一次受的伤。现在回想起来,那捕头应该就是吴定缘的父亲吴不平。”
“啧……”朱瞻基咂砸嘴巴,难怪梁兴甫现身之后,吴定缘的反应这么古怪,原来两边早有宿怨。
可是,他刚才明明听到吴定缘喊了一声“这忘恩负义的狗贼”,这便奇怪了,难道说吴不平和梁兴甫之间不是仇人这么简单?
不过这时并不适合深思,于谦突然“嘘”了一声。两人保持着安静,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听到远处有隐隐的声音传来。那声音似带呻吟,又像在怒骂,但有一点明辨无误,那是吴定缘的声音。
两个人对视一眼,面色都难看之至。看来吴定缘运气太差,竟被梁兴甫制住了。这个能冠以“病佛敌”之名的恶人知道一个人搜不过来十几间架阁库,所以故意折磨吴定缘,想把太子引出来。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圈套,梁兴甫甚至不屑做出掩饰。
怎么办?
太子与一个小捕吏孰轻孰重,如何选择显而易见。他们完全可以趁梁兴甫折磨吴定缘时,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后湖。可是朱瞻基抿紧了嘴唇,双拳握紧复又松开。而于谦也没有劝说“大局为重”之类的话,眼神往沙地上瞟去。
远处的怒骂一阵紧似一阵。朱瞻基霍然起身,狠狠拍了一巴掌书架,激起一片灰尘:“昨日那家伙在扇骨台救过我一命。若对一介小吏本王都要忘恩负义,日后史书会怎么写?得去救他!”
于谦闻言,脸色如释重负:“殿下真是……取义。”他本来想说孟子舍生取义,可又觉得不吉利,只好勉强吞下前两个字。
朱瞻基谨慎地把头靠近敞窗,朝外看去,可惜从这个角度看不到情形,只能勉强分辨声音从百步开外的湖岸边传来。于谦曾来后湖参观过一次,他记性甚好,蹲在沙地上用手指画出一个梁洲布局的草图。吴定缘被折磨的地方,很可能就是在湖神庙附近。那是梁洲除了黄册库之外唯一的建筑。
“得想个什么办法才行……”朱瞻基盯着沙土。救人固然重要,可也不能直接出去送死。
他们面对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障碍,就是梁兴甫。朱瞻基勉强算是与之交过手,知道这人最可怕的不在技击,而在那不为万事所动的沉稳漠然。面对这种对手,你会感觉有一头巨鲸倾压而至,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它前进的轨迹。
于谦也走到敞窗前,想要看个仔细,脚边忽然“啪”的一声,似乎有东西落到沙地上。于谦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个从吴定缘家拿出来的小香炉。他刚才脱掉湿透的官袍时,把它顺手在腰带上系牢,这会儿绳索松垮,香炉便掉了下来。
于谦俯身去捡,手臂伸到一半,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吓了一跳,连忙摇了摇头,想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掉。这太胡闹了,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可他越是想尽力摆脱,那想法越是在脑子里生根,竟然不受控制似地自行生长起来。等到于谦意识到不对时,它已变成一个完整的计划,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犹豫再三,于谦用力捏了捏眉心,走到太子身旁:“臣有一个办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就在两人伏低身体嘀咕的时候,梁兴甫正站在湖神庙前,朝着那十几栋架阁库凝望。他知道太子就藏身于其中一栋,却一点不见焦虑,视线略略高抬,把注意力放在半挂天中的蟾宫。
“当初我与你爹的第一次碰面,也是这样一个月夜。”梁兴甫负手而立,提到吴不平的口气,像是一位熟稔的故友。
在他身后,吴定缘被捆在一根幡杆之上,热气腾腾的鲜血从鼻子流出来,划过下颌,再滴落到土地上,看起来凄惨无比。梁兴甫熟悉人体每一寸结构,知道怎样折磨才能呈现出最大的效果。
“去你妈的!我爹当初瞎了眼,救下你这个疯子,早知道就该让你烂死在冶城山!”吴定缘有气无力地喝骂道。梁兴甫转回头来,神情认真:“铁狮子是这南京城里,唯一值得佛母渡化的善人,我自然是要诚心报答你们一家。”说完他双手合十,念诵起经文来。
“要杀就快他妈动手!”吴定缘喝道。这人看似沉稳,其实已经疯了。只有疯子才会如此沉醉地在杀你全家时表示这是在救你们。梁兴甫念诵完经文,摇了摇头:“定缘,你怎么还不悟。这世间皆是泥沼,皆为火狱,欲要超脱,就得满怀嗔念。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你把恨意都释放出来,你何时对世间彻底绝望,彻底厌弃,何时才能羽化登仙,亲临净土。”
面对这种佛道混杂的奇谈怪论,吴定缘能做的只有卷起嘴唇,朝他吐出一口唾沫去。梁兴甫正要闪避,远处的架阁库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把他的注意力引偏了几分,结果那带血的唾沫正中面颊。
铛,铛,铛,铛,像是什么人在敲着一扇破铜锣。
不过那声音没有铜锣那么响亮,暗哑沉闷,声质也不均匀。梁兴甫循声看去,只见几间架阁库之间多了一个人影,看身形与太子一样。那人朝前走了几步,确认梁兴甫看到了,然后急速转身,钻回到其中一间架阁库去。
这招“调虎离山”的拙劣程度,和他用吴定缘引蛇出洞差不多,几可以算做阳谋。
但梁兴甫迈开步子,还是朝那边走了过去。他的时间其实也很有限。刚才城头的一番闹腾,很快就会惊动勇士营,等到大军齐至后湖,擒获太子的功劳就不是白莲教的了。
再者说,那间黄册库里只有册籍,他并不认为太子仓促间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伤害到自己。梁兴甫甚至不怕另外一个人借机去救铁狮子的儿子。那家伙的双足脚踝血脉已被钳住,就算得救松绑,一时半会儿也根本没法走路。救下他,只会让逃亡者增加更多负担。
梁兴甫的步子迈得很大,寻常人要走五十步的距离,他三十步就走完了,很快便站到了架阁库的门前。木门没锁,轻轻虚掩着。梁兴甫刚才一直紧盯着周围,确认太子钻进这间架阁库之后并没离开。于是他伸出手臂,推开木门,踏入到这间幽深逼仄的黄册世界里来。
库房里漆黑一片,只有三四道微弱的白光从侧面照进来。梁兴甫的眼睛如鹰隼一般,这种光照已经足够了。他一边扫视过排列如林的书架,从一摞摞黄册的间隙朝两侧窥望,一边向库房深处走去。梁兴甫的体型过于庞大,穿行狭窄的过道时,肥厚的双肩会刮得书架一阵动摇,就像一头在密林中觅食的熊罴。
太子的身影始终离梁兴甫一段不远的距离,在书架之间跑动,有时候还故意迟延几步,仿佛怕他跟丢了似的。奇怪的是,那个铛铛的敲击声始终未停,而且忽前忽后,敲击者显然在不断跑动。
梁兴甫略感惊讶,那不是用来吸引他注意力的么?他既然都来了,为何现在还在孜孜不倦地敲击?难道只是为了扰乱心神?他对这种顽童式的把戏毫无兴趣,视线始终牢牢锁住前方的太子。
太子的身影还在晃动,但梁兴甫并不急着发力追击。他知道架阁库只有这一个出口,只要自己牢牢占出过道一线,任他怎样都飞不出去。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心机都会被彻底碾压。
架阁库的空间毕竟有限,这一场古怪的追击很快就到了尽头。太子背贴墙壁,胸口起伏,似乎再也没路可去。梁兴甫不疾不徐地道步向前,脚下把细沙碾得沙沙作响。他距离这只穷途末路的老鼠,只有最后四排书架的距离了。
“动手!”朱瞻基突然喝道。
那铛铛声戛然而止,然后一阵低沉而有节奏的碰撞声,由远及近。梁兴甫眉头微皱,回头一望,只见那一排排搁满黄册的木架如同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前后相撞,像骰牌一样次第倾倒而来。
这些木架都是五层一般高低,彼此间距很近。而且库夫出于偷懒的目的,把黄册大多摆放在上层隔架,下面比较空,导致头重脚轻。只要有人刻意去推倒一架,就会一排推一排,造成一场连锁大倒塌。
从朱瞻基发出一声喊到黄册架翻倒下来,之间只有短短数息。等到三、四个大书架冲着梁兴甫扑面砸下来时,他想要躲闪已来不及了。梁兴甫冷哼一声,双臂一举,试图像胡大海力托千金闸一样,把两边的书架撑起来。
不过这一次,他终于失算了。
梁兴甫毕竟是个武夫,精通技击,但对文字的重量没有概念。只有像于谦这种读书人才知道,这些看似轻飘飘的纸册子,如果压实聚在一起,其重量该有多么惊人,其威势该有多么不可阻挡。
整整四个柏木架子挟着近千本黄册轰然倒下,梁兴甫的手臂只支撑了一霎,整个人便被撞翻在地,随即被无数倾泻而下的厚纸簿子淹没。一时间木屑与尘土齐齐扬起,充塞整个库房。
朱瞻基早早算好了一个位置,躲在书架与墙壁之间的小三角区域。他见到梁兴甫被黄册淹没,赶紧跳出来,一边捂住口鼻一边走到废墟上头去看个究竟。
只见梁兴甫身上交叉压着两个大书架,两个书架上又各有两个书架叠压,那四个书架又被更外侧的书架挡住了一角,演变成一个极复杂的交叠体系。所有的空隙,则被纷乱的黄册所填满。如果这家伙想要脱身,非得从进门的书架一个个抬起不可。
书架下忽然发出“咚”的一声,向上微微震了一下。朱瞻基吓了一跳,赶紧站远了一下,随后发现这“咚”声越来越频繁。原来梁兴甫试着推了一下书架,发现层层叠压不可举,便改用拳头锤击书架边框,只要将柏木框体捶碎,也能推开。
这家伙果然悍勇,居然想凭一双肉掌去击碎柏木。假如多给他点时间,说不定真能脱身而出。
“可惜。”朱瞻基站在废墟顶端,嘴唇微微翘了起来。于谦这个计策,可也没完呢。他转向门口:“你弄好了吗?”
“马上得!”于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同时手里铛铛声不绝。过不多时,他的大嗓门喊道:“得了!”
一团炽热的光芒,从门口划过一条明亮的弧线,落在覆盖于梁兴甫身上的黄册堆上。黄册皆是麻纸所制,平时又经常晾晒,保持干燥,一遇火种这些册子便呼啦啦地燃烧起来,从一个小火团迅速扩散成一片巨大的火堆。
火光明亮,映出了朱瞻基隐隐有些扭曲的快意表情,也映出了于谦既兴奋又心疼的面孔,以及他手里那个几乎要被敲破的铜香炉。
这才是整个计划最关键的部分。
吴家这个铜香炉,朱瞻基一眼就看出是件歪喇货,质地驳杂,根本不是纯正的风磨铜炉,估计被那商人骗了。若把它送去当铺,肯定会被朝奉直接扔出来。不过这件歪喇货,在梁洲黄册库却别有妙用。
要知道,铜质越纯,越不易敲出火星,古玩行谓之“敛光”;反过来想,杂质越多,越容易迸出火来。于谦用朱卜花送的那一枚过城铁牌,不停敲击炉身,只要能砸出一星半点的火花,再从黄册封面扯下一截绵纸做引燃的捻子,便可以取得火种。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一件在黄册库属于绝对禁忌的事——纵火。
这里堆积了太多典册,是间天造地设的燃料场。于谦手里的火捻子往这边一扔,轻而易举便激起了滔天怒焰。火烈具阜,火烈具扬,只见在疯狂舞动的赤苗之中,在一本本黄册的页角变得卷曲,有无形的炽热獠牙在撕扯着内页与边框,燃烧的纸屑跟随气流在库房里盘旋,转着转着便成了明亮的灰烬。
朱瞻基事先已研究好了路线,库房的墙边铺着细沙,火势一时蔓延不过来。他溜着墙边迅速跑到门口,即将离开架阁库之前,又回头瞥了一眼。远远的,在倒塌的书架下方仍有一震一震的敲击声传来,可见梁兴甫还在垂死挣扎。
可惜他纵有病佛敌之名,终究也只是凡胎,不可能对抗祝融的无上天威。朱瞻基俯身捡起一本散落的黄册,给火堆添了一把柴,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于谦站在门口,见太子赶在火头涌起之前冲出库房,立刻快步迎上去。他看到黄册库内的熊熊大火,心疼得眼角一抽。
这个计划是于谦想出来的,但绝不代表他愿意这么做。这些黄册都是重要的民政资料,没了它们,朝廷的治政很容易出现偏差。于谦不得以烧掉这一库册籍,等于是毁掉了帝国一角的民生,内心的愧疚简直比眼前火焰还灼热。
幸亏今晚无风,一库的焚烧不会波及旁边。若是梁洲黄册库区遭遇一场火烧连营,全数焚毁,于谦只怕会当场抹脖子自尽。
“快走吧!”朱瞻基见于谦还呆呆望着火光,扯了他肩膀一把。于谦这才叹了口气,跟着太子离开。
两人迅速跑到湖神庙前,发现吴定缘被捆在幡杆上,满脸血污,浑身剧烈地抖动着。于谦最先反应过来,一定是刚才那场大火的景象,又触发了吴定缘的羊角风,可他四肢偏偏被捆得很紧,动弹不得,只有喉结蠕动着,透露出极度的痛苦。
他们两个赶紧把吴定缘解下来,在地上放平侧躺。于谦还不忘提醒了一句:“太子龙威过盛,不宜近前。”朱瞻基这才想起来,吴定缘看见自己也会头疼,嘀咕了一句“这蔑篙子却麻烦”,悻悻退开一边。
过了好一阵,吴定缘才算恢复正常。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是:“梁兴甫呢?”
“烧了……”朱瞻基回头看向依旧燃烧的黄册库。吴定缘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俩家伙居然能干掉梁兴甫,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那你们还不快走?”
“火光一起,巡湖瞬息即至,你留在这里是要等死么?”于谦大声道。吴定缘肩膀一坍,索性靠着幡杆下的石墩瘫下,从腰间掏出那枚犀角如意抛给于谦:“活没干完,抵押还你。我烂命一条,就不当累赘了。”
“放屁!”朱瞻基怒道:“早知道你他妈的想死,刚才我们就直接走了,何必费这番手脚?”吴定缘抬起头来,强忍痛楚道:“殿下,你……您若能登基,希望下旨找找玉露,要是死了,就给她葬到我爹旁边。我就不必了……”
于谦发现,这还是吴定缘第一次尊称太子为“您”。朱瞻基冷着脸道:“我又不是她哥!这事你自己去!”吴定缘无奈道:“出口就在眼前,你们沿着西北角的水闸走,便能脱离金陵,就不要在一个蔑篙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朱瞻基从于谦腰间抢下铜炉,用力掷在地上:“那你把这炉子吃了,把发的誓言吞回去。”吴定缘见他耍无赖一样,正要说什么,于谦突然道:“有人来了!”
原来是一条后湖巡夜的舢板看到梁洲这边起火,急忙摇着撸过来查看。朱瞻基眯起眼睛观瞧,发现船上只有两个穿白褂的瘦弱库夫。他示意于谦管好吴定缘,然后抄起香炉伏下身子,从土台边缘蹭了过去。
小船很快停靠在湖神庙旁边的石堤旁,两个库夫神色慌张地下了船,正要往库房那边赶去。朱瞻基从阴影处飞扑出来,重重用炉子砸中他们俩的后脑勺,一下子全砸昏了过去。
朱瞻基把铜炉往船头一搁,一身煞气地回到幡杆前。这次他也不跟吴定缘废话,对于谦打了个手势,两个人半抬半扶把吴定缘抬到湖边,“咚”的一声扔进船帮子里。
“你贱命一条,死便死了,本王在史书上却要留下无情寡义的名声。没门!”朱瞻基恶狠狠地说。吴定缘躺在船里一脸无奈,他双脚无力,也只能任太子去折腾。
于谦是钱塘人,对于舟楫不算陌生。他换上白褂,气喘吁吁地摇起船撸,驱使着小船缓缓绕过梁洲。此时黄册库的火势已经惊动了其他四洲的居民,他们呼喊着,叫嚷着,纷纷跳上船朝梁洲赶去。黑暗中的湖面弥漫着焦糊味道,漫天飘荡着火星和碎屑,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扫墓祭奠。
小船按照吴定缘的指点,朝着神策门方向的水闸悄然划去。
后湖本来与长江有一条水道沟通。朝廷在建成黄册库之后,为了避免水位上涨淹没库房,在神策门附近修了一道神策石闸,可以调解旱涝水位。也就是说,只要小船能通过这道水闸,沿途再无阻碍,便可以直入长江。
后湖不算广阔,很快舢板便接近了目的地。月光之下,只见一条三丈宽余的水道蜿蜒向远方延伸,在水道与湖面最狭窄的交接口处,一座拱形的青黑石闸将水面拦腰截断。两侧闸墙高耸,顶端平台刻意雕成龙头模样,隔水对望。
现在是五月光景,雨水不算多,所以闸洞里的绞关石只放下来五分,水面与闸石之间留有宽阔的空隙可供通行。于谦眼见即将逃出生天,心中喜悦,手里的船撸不由加快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水面微微泛起涟漪,一个接一个,似乎远方有频繁的震动传来。朱瞻基和吴定缘也听到不对,纷纷抬起头去看。只见从神策门方向驰来一队骑兵,扬尘喧天,足有十几人之多。他们排成一字长蛇,沿着湖边的窄路急速前行,直直朝着神策闸冲过来。
吴定缘的眼力极好,借着月光,一眼望见带头的骑兵脸侧挂着一帘白布:“是朱卜花!”于谦和朱瞻基俱是身躯一震,面色煞白。怎么这么巧,刚干掉梁兴甫,这个魔头又追了过来……
原来朱卜花急吼吼跑去西水关,逮住童姥姥的老相好一通暴打,结果自然一无所获。直到白龙挂的人主动出首,说梁兴甫和疑似太子之人在城墙上发生冲突。朱卜花这才意识自己被白莲教摆了一道,急忙率人赶去府城北边。
半路上朱卜花又听到消息,后湖走水。他虽不清楚后湖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宿将,朱卜花敏锐地做出判断,太子恐怕是想从神策闸进入长江,便拨转马头朝神策门疾驰。
经过一路上数次狂奔急转,骑兵掉队了不少,真正跟上朱卜花抵达神策闸的,只有十余个骑士。不过要抓住太子那一队老弱病残,这些兵力也足够了。
当朱瞻基等三人的舢板即将进入石闸下方时,朱卜花的高头青马也刚好踏上闸墙左侧的龙头台。他在马上侧过头来,看到那条小船飘飘悠悠过来,上头有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朱卜花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轮廓是太子,不由得心花怒放,面上那些亮艳若溃的脓包愈加醒目。
十几个时辰的辗转周折,太子终究还是要让他来了结。
朱卜花松开缰绳,从得胜钩上取下自己心爱的西番硬弓,撒袋里拿出一支雁翎箭。从闸头到小船不过二十几步,这个距离绝对不会射失。朱卜花强忍着脸上越发难忍的肿痛,决定尽快把这件事了结。
船上的人似乎发现不对头,可他们并没什么动作,都僵直地坐在原地,大概是放弃希望了吧?也好,可以更从容地瞄准。就在朱卜花的手指刚搭上弓弦之时,耳边突兀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朱太监,你的面疽还好么?”
朱卜花手里的大弓一颤,雁翎箭杆差点滑下弓弦。他拧脖一看,发现在水道的对面,闸墙右侧的龙头台上,站着一个身穿马面裙的女子。她的身躯瘦弱纤细,宽阔的额头上一片明光。乌黑的长发就这么披散下来,湖风一起,遮挡住了大半张面孔,在月光映照下如同一个女鬼。
“苏……苏大夫?”朱卜花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会碰到她。
船上的三人,也颇为惊讶。刚才苏荆溪自己留在城头,他们以为她会直接走掉,谁也没料到她居然跑到水闸这里来。
苏荆溪伸手把头发撩开一点,抿嘴笑道:“我算着时辰,太监应该差不多了,特来相送。”
“什么差不多?”
“当然是您的阳寿啊。”苏荆溪说到这里,开心地笑了起来,“您一心忙于公务,可能没觉察到。我一直以来给您喂的虎狼之药,只会让疽病更为严重。如今您阴疽深种,内毒聚积,已呈喷薄待发之势。”
朱卜花的眼睛天生扁平,可听到苏荆溪这话,他生平第一次把双眼瞪如铜铃一般大。苏荆溪还嫌不够刺激,又笑道:“说到底,您这疽病的病根儿,正是我在烧鹅里下了发物所致。几个月的布局,到底把您给套入彀中啦!我既然种了因,当然得专程过来看见果,才算有始有终啊。”
她的话里似乎也带有毒素,朱卜花听在耳朵里,脸上的脓包居然开始一鼓一鼓地颤动起来。也许是幻觉,也许不是,怒意正侵蚀着朱卜花的神智,他已无从分辨这种痛痒是真是假。
“贱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声怒吼响彻神策石闸两岸。
苏荆溪的笑容霎时变了,取而代之是一张怨毒的面孔:“朱卜花,你可还记得王姑娘吗?”朱卜花一楞,那是谁?苏荆溪冷笑起来:“你果然不记得了,你又怎么会记得她的名字?她在你们心目中,只有一个卑微女子而已!”说完她又吐出两个字。
一听这个,朱卜花脸色骤然大变:“你难道……”话未说完,苏荆溪的声音随着风声传来:“她是我最好的手帕,所以你必须要死,而且要死得极其凄惨,惨到让你下了十八层地狱都觉得是解脱!”她素来冷静沉着,此时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饱蘸着浓浓恶意,几乎浓郁到要滴出来。
朱卜花怒意激上头来,把弓身猛然对准了苏荆溪。他正要松开弓弦,射杀这个可恶至极的贱婢,这时一个小小的黑影从闸下船头飞过来,狠狠砸中了朱卜花的左手。他吃了一痛,长箭偏移数分,“唰”地擦着苏荆溪的耳畔飞过,给她的脸颊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黑影“当啷”一下落在地上,朱卜花低头一看,发现是昨天玄津桥头他送给于谦的过城铁牌。苏荆溪大难不死,眼神飘向小船,见到一个瘦高如竹竿的身影半趴在船头,仍保持着投掷的姿势。
苏荆溪认出他是谁,眼神微微一闪,但很快收回视线。朱卜花重新抽出一根箭来,可刚才的怒意令脸上的疼痛沸腾起来,如万蜂叮刺,以致他手腕抖得几乎架不住箭。苏荆溪凝视着这位曾经的患者,语气里微微带有快意:“算算时辰,你体内的疽毒也该瓜熟蒂落了。”
朱卜花的意志,全用来压抑疼痛,分不出神来讲话,只好怒目以对。苏荆溪上前一步,用极大的声量吼道:“但是,朱太监,我要你知道。即使你们死了,这件事也不算终了。那些冤死的、甚至连名字都不被记住的鬼魂,我会代她们完成临终前卑微的心愿!我会给这件事情,做一个真正的了结。”
这句话中的某一个字,直直刺中了朱卜花的心神,他一瞬间从极度愤怒变成了极度的惊惧:“你,你不能……”苏荆溪伸出手臂,一指小船,嘴唇轻动:“我能。”
两字飞出,掷地有声。
这几个月来疽毒的积聚、筹谋政变的巨大压力,与白莲教的勾心斗角、追踪一夜太子的惶恐愤怒、被一个女郎中处心积虑下毒的震惊,诸多负面力量在朱卜花体内持续酝酿着、肿胀着,早已达到爆发的极限,此时被这两个字轻轻一戳,彻底爆发开来。
黄绿色的液体,从几十个艳红的脓包顶端喷流而出。朱卜花的大饼脸变成了一团流淌着汁水与烂疽肉,他试图甩掉这些累赘,旋即又被口中吐出的鲜血涂满下颌,变成一幅斑斓惊人的套色彩画。朱卜花在马上晃了一晃,试图抓紧弓身,可庞大的身躯猛然失去了平衡,从神策水闸顶端一头栽倒滚落水中,溅起了一个巨大的水花。
他再不必受疽病之苦了。
这个意外的变故,令身后的勇士营骑士们陷入极大的混乱。他们不明白,为何主官跟对面那女人说了几句话,就掉进水里去了?他们中的一部分急忙下马要去打捞,另外一部分想起来此行的任务,看向小船上的要犯,还有一批人直冲苏荆溪而去,要把这杀人凶手拿住。
湖中的小船趁着这个机会陡然加速,似乎要抢过石闸。有几个勇士营士兵下意识要抬弓攒射,这时船头一个洪亮的嗓门响彻整个湖面:
“太子在此,反贼朱卜花伏诛!擅动者与首恶同罪!”
于谦的喊声,在勇士营士兵中引起了更大骚动。朱卜花追查太子这事,只有几个死忠心腹才知道。大部分勇士营士兵接到的命令,是捉拿涉嫌炸船的小奉御。刚才朱卜花一路急赶,身边并不全是心腹,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普通骑兵。
现在于谦突然宣布太子在船上,又说朱卜花才是反贼,众人立刻懵了。士兵们面面相觑,完全丧失了统一行动的能力。没了朱卜花当主心骨,那些心腹茫然无措,连出言呵斥都做不到,更不要说指挥发令了。
于谦一言挑乱勇士营,小船趁机飞快地钻过沉重的石闸,驶出后湖范围。当小船一过闸口,吴定缘和朱瞻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反摇船撸,让船身稍微缓了一缓。
苏荆溪毫不犹豫地跳下西侧的龙头,“噗通”一声落到船上。借着月光,朱瞻基看到她脸上似乎有淡淡的两道泪痕。可时间紧迫,他顾不得出言安慰,只冲她摆了摆手,然后埋头摇橹。另外一边,吴定缘也在奋力摇动,脸上殊无表情。
双橹如飞,这条小船沿着水道轻快前行,很快便将神策石闸与勇士营士兵甩得远远。
船行出去约摸十几里光景,身后的城垣几乎与地平线平齐,总算没有任何追兵赶至。只见天边逐渐泛起鱼肚白,船前的水道慢慢开阔起来,周遭景色就像洇痕一样从昏白纸面缓缓显现。两岸植被茂密,黄褐色的芦苇荡里夹杂着浅绿茭草与狗尾草,水窠边覆着一丛一丛的红蓼。草香混杂着濛濛水气沁入众人鼻腔,令经历一夜折磨的疲惫心灵为之一舒。
朱瞻基肩上有伤,他放下摇撸让于谦接手,走到船头眺望。此时朝日将升未露,晨光熹微。他目力所及,可以看到水道尽头接着一条浩渺无边的大江。江面波涛訇响,浪头兴灭,像极了千军万马呼啸东去。
直到这时,太子方才真正确定,他们终于离开了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