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落座主台,太子妃随侍一侧。
他举杯对着穆同知说道:“早就听闻穆宰执家中修建芳园泮池,要将四季花色尽入府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穆同知坐在正下首,起身举杯回应:“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此景也只是小女小孩子心性所设,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殿下赐教。”
“庭院碧苔红花遍,粉塘烟水澄如练。穆宰执就不要谦虚了。来,今日就让我们赏美景、饮美酒、品美食,横古今,忘俗世。”太子一饮而尽。
在座的大臣家眷们随酒。
宴席第一盏酒饮尽,宴会也正式开始。
戏班子开始登台,穆宜华安排了第一出是一场滑稽戏,名叫《眼药酸》说的是一个不懂眼医的酸儒秀才为赚钱,挎着画满眼睛的袋子上街行医,指着一无病之人追着人家说人家有眼病,后被他人倒打一棍,落荒而逃的故事。
戏曲用词简单,常有市井俚语间或蹦出,伶人们神态多变,举止夸张却又惟妙惟肖,逗得席间笑声连连。
后厨也紧锣密鼓地做着菜,丫鬟们一盘盘上。前菜是环饼、油饼、枣塔,配上乌梅番果与酥酪林檎;后头又上了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白肉胡饼,炙金肠、假沙鱼、肚羹等佐酒菜;等主食吃得差不多了,后厨又做了五种甜水——蜜浮酥捺花、荔枝紫苏饮、石榴错认水、酥油泡螺、乳糖真雪,一一呈上,饭后解腻清口,最是合适。
菜肴美味,节目有趣,众人虽是仇人相见,心头那几分怨气也消了不少。
穆宜华本意便是如此,不管今儿个这屋里是不是真的和解,有没有人握手言和那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进来了,和和美美地吃完饭又出去了,那便是给了朝廷众人一个暗示——曾经的恩怨,可以揭过了。
台上的戏演了几出,伶人们下场休息。赵闵显然喝得有些醉,面色微红,右手支着脑袋假寐。
孙合袖拉着他的身子喊道:“殿下,殿下。”
穆宜华瞧见立即上前,吩咐丫鬟小厮们扶着太子到预备收拾出来的屋子里休息,孙合袖跟在后头,脚步有些虚浮,走急了还轻咳几声。
把太子安顿好后,穆宜华留了几个小厮侍候,领着孙合袖到了偏屋。
孙合袖坐在榻上,抚着胸口,微微蹙眉,细细地抽着气。
穆宜华的心一下子就被揪起来,她关切询问:“太子妃娘娘,您没事吧?”
孙合袖身侧的侍女连忙上前递过一个香包,她深深地吸了几口,胸中疼痛顿消,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老毛病了,穆娘子无需担忧。”孙合袖安抚似的拍了拍穆宜华的手,一片冰凉。
这可还没入秋啊。穆宜华心想。
“难为你办这场宴会了。”孙合袖说道,“且不说这家中只有你一人掌局,光是这些赴宴的人,都是够呛的。”
穆宜华无奈地笑了笑:“毕竟官家和娘娘的意思,臣女也只是为他们尽一份心。”
孙合袖眉目温柔,上下打量她一番,款款笑着不说话。
穆宜华明白太子与太子妃的到来一是为了镇场,二来……怕是与吴尚宫有着一样的任务。她也没说话,任孙合袖审视。
半晌,孙合袖浅浅地笑着说话,语气中带着点怅然若失:“你与三弟都是好孩子,是有缘分的。”
穆宜华听见这话,抬头看她。只见孙合袖掀着眼帘看她,面色虚弱疲累,却还是带着苦涩笑意:“不必讶异,你们二人之事,在大内早不出奇。两情相悦……是大幸事。”
穆宜华听了这话,从孙合袖口中咀嚼出几分不明的意味。
太子微弱的鼾声从后屋传来。
穆宜华朝孙合袖笑了笑,起身告辞。
前厅十分热闹,臣子家眷们聚在一起游戏,乔擢英与穆长青多日没见,二人正绑着袖子,捶丸玩得起劲。
陆秀正与宁之南、虞倩倩说话,宁之南见穆宜华来了,连忙跑过去找她,小声抱怨:“话不投机啊话不投机,你怎么就是叫了韩国公府的人呢。”
穆宜华拍了拍她的胳膊:“过会儿再跟你解释。”
“穆娘子。”陆秀迎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多谢你啊。”
穆宜华道:“不过是个小小宴会,让大家有机会聚一聚罢了,哪有什么谢不谢的?我在后头的园子里摆了一些近日新收的画,大家一起去看看吧。”
她让侍从们招呼着臣眷往后头走,边游园边赏景。
穆宜华命张嬷嬷等随侍,自己又赶去芳园,一来一回走得她腿都快断了。
“阿兆。”赵阔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穆宜华惊讶回头,只见着他一身几步并作一步地朝她走来,伸开双臂将她拥住。赵阔埋首在穆宜华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口,闷闷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穆宜华笑他油嘴滑舌,但还是抵不过思念,将他轻轻抱住。
“长大一点儿也不好,儿时每天都能相见,如今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见你,还要偷偷摸摸的。”赵阔闷声,抓着她不放。
臣子家眷们还没走远,穆宜华有些害怕被人瞧见,她推了推赵阔劝道:“你先起来,一会儿被人瞧见了。”
“唉,我刚说完你就要推我……”从小到大赵阔就喜欢在穆宜华这儿耍无赖,扮委屈,“没人来……我好久没见你了,再抱一会儿都不成吗?”
穆宜华也舍不得二人温存的时刻,但心中仍是担忧,故作生气决绝道:“嗯,不成。”
赵阔悻悻然将她放开,面上不愉。穆宜华哄他,牵起他几根手指晃了晃。
赵阔一下子没了脾气,妥协道:“好吧,今日就原谅你了,但是这手不能放。”
穆宜华乖巧点头:“直到走出这个园子。”
赵阔失笑,二人相携闲庭信步,都有意放缓脚步。
前头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穆宜华奇怪:“这么热闹呢?你来时他们在做什么?”
“聚在一起喝酒呢,但还是党系分明,就连新科进士们都难以幸免。那榜眼邓孚舟一整个都快贴到辛谯身上去了,谁看不出他的心思?”
“邓孚舟?”穆宜华奇怪,在琼林宴上她对他印象不佳。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攀附上了辛谯,如今做了枢密都承旨,整日在爹爹面前晃悠,我看得都烦。”赵阔言辞当中,似乎对蔡孚舟此人颇为不喜。
穆宜华又问:“枢密都承旨一职原本定的不是左郎君吗?”
此话一出,赵阔有些讶异,他觑起眼睛略有探究地询问:“你怎么知道?左郎君?你们相熟?”
穆宜华连忙解释:“也不是,只是巧合,此前去书店给长青买书遇见过。之后又在贡院门口,放榜之日见过几次,普通相识罢了。我只觉得左郎君才华难得,我也不瞒有私,他这般才华若是能够帮衬到父亲,我也不至于如此为父亲长青劳心劳力,提心吊胆的。”
赵阔知道穆宜华为整个穆家到底做了多少,听完这话一时之间有些心疼,又怪自己多心吃醋,话连忙软下来:“我就随口问问……那左衷忻的文章我也看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那邓孚舟的文章虽辞藻华丽,论据颇丰,但与左衷忻的文章相较,想法便多浮于纸上,有空谈之气。爹爹本也是想让左衷忻做枢密都承旨,但这官职毕竟是在辛谯手下,还得问过他的意思。
“可谁知辛谯竟举荐了那个邓孚舟,左衷忻便做了正五品的朝奉大夫,也算是对他补偿。这朝奉大夫虽说是五品,却是个散官,主朝堂议事与谏言,你说这朝廷里有多少这样的散官言官,哪比得上都承旨日日侍奉官家御前,倾听左右来得好?我也觉得可惜,也不知这左衷忻是不是得罪了辛谯,本已是快定下的事,临门一脚,竟给改了。”
穆宜华也唏嘘。
赵阔见她这样,又开始吃味:“你我许久没见,今日我好不容易从宴会上溜出来,你竟全然不问我,只问外人。”
穆宜华开始顺毛:“好啦。那香囊你用着舒服吗?我近日寻得了海外之国的香料,配了另外几种,你若是要,今日我便再配制几份让你拿去。还有今日宴上喜欢吃什么,我让厨子也给你带回宫里去?”
赵阔被气笑:“吃完了还要兜着走,我这回宫要是被阿娘看见,一准骂我不知礼数,是不是她在宫里不给我饭吃。我才不想遭罪。”
穆宜华也笑,轻轻地靠在赵阔手臂上枕着肩膀。园中微风和煦,间或有鸟叫蝉鸣,二人相携而立,漫步在悠长而深远的小径上,旁若无人地享受着独属于二人的静谧。
眼看着就要走出园子,赵阔有些依恋地勾着穆宜华的小指,不说话。
穆宜华也不舍,二人看着彼此,相顾无言。
突然,一个女声传来,冷硬而严肃,只听她道:“前院儿都闹成那样了,穆娘子还要待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