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的命令一下,穆府开始忙碌起来。
“半月后,我穆府将在芳园泮池设一宴饮,今日将府上侍从分为四司六局,鲁嬷嬷掌管帐设司、厨司;李嬷嬷掌管茶酒司、台盘司。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由知书管理,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由知秋管理。张嬷嬷乃宴饮总司,春儿为副司,我为统管。四司六局人事皆由其主管挑选分配,不得违抗。宴饮虽重要,但府上日常事务不得懈怠,尤其是老爷与公子。此事办好,我必有嘉奖,望大家同心同力,功到自成。”
下人们乖巧应声,几个被点到名字的主管出列,众人散去。
穆宜华将府上侍从的名册递于几人,对着知书知秋着重说道:“你们二人没有鲁嬷嬷与李嬷嬷那般经验老到,但日常做事都十分细致周密,今日我将你们挑出来是有意锻炼你们。你们若做得好,日后谋个管事女使的位子也是容易的。”
知秋知书二人郑重点头。
第二日,穆宜华请来了吕相与吕夫人,让他们就邀请人员名单替她出谋划策,当年涉事人员之广,怕是三个芳园都容不下。
如何平衡品级官阶与当年涉事程度,如何考究此人与那人是否有恩有仇,如何保证邀请之人都能来,来了还不吵架。
想到第三个问题时,那穆宜华本还觉得很难的前两个问题一下子就显得简单无比。
吕夫人听穆宜华这一说道,垂首叹气:“这事……难啊。且不说你父亲如今回京有多少人还心有怨言,即使你父亲现在已经办了多件像模像样的差事了,还是有不少人因当年的党争在背后盯着他。官家皇后让你办这个宴会,显然是想让你接过这个烫手山芋,让你替他们做嫁衣罢了。”
一贯谨言慎行的吕相听她说这话,也没制止,苦口婆心道:“这话不假,朝堂因为当年的党争元气大伤,如今有这机会,你又给他递了引子,这才让他找到了由头。办得好自然好,但这事,实在难办啊。”
穆宜华听他们这么一说,心中又有些戚戚焉。
吕夫人看她神色,拉住她的手宽慰:“孩子你别怕,也得亏我们还没走,这请人的事儿啊,你若有要我们帮忙的,你便开口。如今老爷致仕,虽说已然没有了权力,但汴京城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看我们这张老脸的。”
穆宜华听他们如此一言,也斗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吕相,夫人,宜华有一想法,还请二人替我参谋。宫中办宴与家里办宴是不一样的。宫中办宴,若是想缓和两党关系,什么由头都不好找,请的人呢还得多。可那些言官是在官家面前吵架吵习惯的人,哪会在乎什么颜面,酒一喝多,气性一上来,指不定就要指着谁的鼻子破口大骂。
“可是在家里不同,一则是我下帖子邀请大人与家眷们一同前来,而且我想过了,我……我不仅要请当年最出风头的那些人,我还要请一些朝廷新贵。”
吕夫人前半句听懂了,后半句倒是有点新奇:“新贵们不懂也不曾经历当年党争,为何要请他们?”
穆宜华无奈道:“凡事都得有领头雁,这领头雁偏了航,剩下的自然也就渐渐会变方向。但是领头雁们最是强壮凶狠,为了防止他们吵架,让他们的孩子、下属甚至是学生,来牵制他们。他们不怕在官家面前吵,但是当着妻儿的面,总得有丈夫父亲的样子吧。何况,如今朝中人尽皆知官家想把当年的事情翻篇儿,若是谁当着新科进士们的面提及此事,或者再次将他们卷入其中,官家知道了肯定会动怒的。到时候落得个搬弄是非、掀风鼓浪、误人子弟的罪名,那他们身为重臣老臣的名声可就不保了。吕相,夫人,你们觉得如此可行?”
吕相捋着胡子,半眯着眼点头:“是个法子,想得不错。”
吕夫人一听自家相公答应,一拍穆宜华的手:“那行啊,这领头雁的名册你就甭操心了,交给我们。”
“可是……”这种得罪人的事,穆宜华还真不好意思全权托付他们。
吕相摆手:“无碍,左右我们下月便要离开了,走之前,再替官家了却一桩心事,也算是尽了为人臣子的义务了。”
穆宜华欣喜:“那便多谢吕相和夫人了。”
“你府上人手可还够?菜肴、果品、歌舞、游戏可都拟好了?若是拟好了,我帮着你看看。我虽说年纪大了,但终归在汴京城待得久,见得也多,能够帮你出出主意。”
“我让张嬷嬷去请了樊楼的厨子,付了定金,菜单由他们拟定,我们过目确定后,便和我们厨司的人一道去采买,后厨事宜便也交给他们了。至于果品,我让蜜煎局的在研究,最好能制些新的玩意儿,如今柿子、山楂什么的也都熟了,我就让他们从这些东西入手,想想办法。歌舞我倒是觉得不必,本来我办此宴,是想请人游园赏花看画作诗的,若是置办歌舞,怕是会本末倒置,免不了觉得吵嚷。游戏倒是想了很多,秋千、投壶、捶丸、关扑、斗草,我连斗蛐蛐儿的地方都给他们想好了。”
吕夫人听她一番话,不住点头:“想得真是周到啊,这才开办头一天啊,你就想的那么齐全了?”
“有备无患,好谋才成算。”
吕夫人望着眼前聪明能干的穆宜华,不由地叹了口气:“你真的很像你母亲。你父亲能有你这么个女儿,真是他的福气。”
有着吕相吕夫人的帮忙,穆宜华倒是轻松不少,那些难啃的骨头们不愿给她面子,但至少还会看在吕相三朝元老的份上赴宴吧。
宁之南也知道她心烦,拉了宁元庆就到了穆府,摆着一副领头上司的模样给她哥哥下命令,让他好好将办宴的规矩讲给穆府的人听。穆宜华从善如流,叫来了四司六局所有的大小正副管事一同来听宁元庆上课。他还带了赴宴人员的画像,让下人们一一辨认,以免出现怠慢之事。
“宫中宴饮常用‘九盏制’,然此次宴饮虽请的都是朝中大臣,但毕竟是以家宴诗会的名义将众人聚在一处,不必严格按照宫中规制,随机应变即可。”宁元庆讲完最后一句话,合上书问道,“穆娘子,此次是打算将男女席面分开,还是一起?”
穆宜华道:“此前赴琼林宴,男女坐席分列清楚是因为人多混杂,外男甚多。但这回是在家中园子,且闺眷们的长辈都在,新贵们请的也不多,我想办得热闹温馨些。打算只将座位分开,不放置屏风或分坐两处园子。”
宁元庆点头:“可。”
有了多人的助力,加之皇后娘娘从宫中又挑了些人手来帮忙,芳园泮池一时之间热闹纷呈。
一日吕夫人又来,等到穆宜华忙完才上前将她叫到屋里。穆宜华一边喝水一边听她说话:“皇后娘娘派人来了?”
穆宜华点头。
“派来了谁?”
“吴雁,吴尚宫。”
吕夫人听见此人名姓,小声一叹。
穆宜华瞧出些许端倪:“怎么了?”
“这吴尚宫是宫中的老人了,年纪虽才三十,但在宫中已有十八年。皇后娘娘派她过来……”吕夫人凑近前,低声道,“你可明白意思?”
穆宜华微微一愣,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吱声。
吕夫人看她神情,想她也是明白了:“你也知道,这宴会明面儿上是家宴,但已与宫宴无异。古往今来,能主持宫宴的都是谁啊?”
穆宜华简直是被忙疯了才没去想吴尚宫来此的意义。
主持宫宴者,若非礼部、太常寺,也只有后宫嫔御了。
“皇后娘娘是想让吴尚宫相看相看你呢。”
若真是皇后为了看她主持中馈的能力,那是不是就证明……
吕夫人握住穆宜华的手:“阿兆,不论是你的才貌、为人,还是你与三大王的情谊,你都是三皇妃的不二人选。再过几月便是三大王的加冠礼,加冠成年后,三大王便会封王离宫开府,乃至前往封地驻守一方。女儿家的婚事向来都是头等大事,你不能只顾着穆家内事,顾着你父亲你弟弟,却不顾着自己。要记住‘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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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事宜已准备的差不多了。
穆宜华正在书房核对名单与请帖,快要对完时,春儿送来了一封信。
“是陆六娘子送来的。”
“陆秀?”穆宜华边拆信边说,“自上次从乔家分开,倒确实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
穆宜华打开信,粗粗看了几眼,眉头愈锁愈深。
春儿见穆宜华容色不对,还未开口,就听穆宜华问道:“送信的人可还在外头?”
“在,是陆六娘子的贴身侍女送的信。”
穆宜华将人叫了进来,细问道:“你们家娘子近几日如何?我看她好久没有找我讨论诗词了。”
下头跪着的丫鬟不说话,只细细抽着气。
前堂微尘浮动,穆宜华有些坐不住。
“我们家娘子……想见穆娘子一面,可否?”
穆宜华只觉事态不对,细细思索一番,还是叫人驱车到了一处小楼。小楼进深两间,高两层,面路就一扇小门,二楼的窗户开着细微的一条缝。过路来往人流不多,只有屋前河边坐着几个说闲话纳鞋底的老婆婆。
“我们家姑娘就在里头。”丫鬟开门请穆宜华进去。
穆宜华没有挪动脚步,小丫鬟看了她一眼,领先进去,过了一会儿,陆秀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
穆宜华领着春儿走进屋子,屋内陈设简单,走上二楼时楼梯还有吱吱呀呀的声响。陆秀坐在二楼窗边,面容半明半暗,她望着穆宜华,眼中神色晦涩,只瞧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穆宜华上前坐在她对面,陆秀对着丫鬟说道:“你去楼下守着。”
穆宜华看了陆秀一眼,也对着春儿点点头。
下人退去,屋中只余她们二人。
桌案上放着一壶微凉的茶,陆秀盏中的水也早已失了热气。细微的风吹进窗户,掀气陆秀披在颈间的头发,穆宜华隐约看见一条青紫色的伤痕。
她心中一惊,慌乱出口:“你脖子……”
陆秀连忙捂住后脖颈,小心翼翼地看向穆宜华,眼中隐隐有泪。
“你脖子……怎么了?”
陆秀嗫嚅着嘴唇:“我……我……”话未完,眼泪簌簌落下。
穆宜华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上前将帕子递于她:“你别哭。是……是家中,有人打你吗?”
陆秀紧抿着双唇,泪珠还挂在她的下巴上。她点点头。
穆宜华虽早有猜测,但得到确认心中还是大为震惊。
“陆……陆昭瓷?”穆宜华轻声猜测。
陆秀没说话,她缓缓撸起袖子,只见雪白的手臂上青一道紫一道,还有几条一看就是被钗划出来的伤痕。
“那脖子上的……”
“我要跑,姐姐直接把枝条甩我背上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是这斑驳伤痕,当时的境况又哪是这几句话能概括的?
“她为什么打你啊?”
“我姐姐看我写的诗词得了先生的夸奖,心中气不过,便来我房中把我所有的诗作都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都不会同她起争执的,可那天我与她吵了起来,她很生气,就开始打我拧我,我……”
“韩国公和国公夫人不管吗?”穆宜华难以置信。
陆秀泪眼涟涟,她无助地摇头:“穆娘子,你知道韩国公府有多少侍妾?有多少孩子吗?大娘子只姐姐一个女儿,她若看见姐姐能压制住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疼我们,替我们出头?”
陆秀看着穆宜华,眼神中充满艳羡:“穆娘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家中人口简单,父母恩爱,幼弟恭顺,亲朋众多。而你又诗书通达,才技出众,如今又得圣眷,操持宴会……”
陆秀伸手握住穆宜华的手,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穆娘子……你帮帮我吧,除了你,我真的想不到其他人了……我,我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穆宜华心口难受,甚至多了几分小愧疚:“若说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你,但是我人微言轻,国公府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不,不是的穆娘子,我并不是想让你帮我多大忙,我只是想,只是想稍稍远离那个地方,远离那个人,只要能让我远离她就行!”陆秀眼中蓄满了泪水,看得穆宜华心头微疼。
她垂眸,拍了拍陆秀的手安抚她:“我虽做不了什么,但若又我能做的,我定然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