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得喜之人享无穷之欢。
六月二十五,琼林佳宴。王公士子,贵妇美眷,歌舞窈窕,琴瑟绕梁,荷花未谢,夏阳骄烈。
琼林苑座落在汴京城郊西侧,与金明池相望南北,大门外石砖铺就双道,两侧古松怪柏林立,又伴有石榴、樱桃两园。苑东侧建有一处华觜冈,高几十丈,冈上并排建了两座望月楼,以虹桥相连,可目及远方,手摘星辰。冈下池塘画舫、花园飞禽美不胜收,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皆有两浙两广进贡,一年四季备有专职侍花婢女,池塘上玲珑精巧水榭难数,锦鲤鸳鸯难名。
今年的琼林宴也是与往日不同,不仅有老臣新贵,汴京城中尚有些排面的臣子家眷们也受邀在席。穆宜华听父亲说这场琼林宴极尽奢华,官家特命人从地窖背上来数千块冰,将男女分席团团围住,并命宫人摇扇不休,以供清凉。席间的酒水果品也都是放了冰块,用冰水浸润过的,六月日头毒辣,宾客坐于期间却如同三九一般还要裹上外氅才能坐住。
男女席分别置在两个院子里,其间亭台楼阁,廊腰缦回,叶茂花香,众人分坐其间,赏美景品美食,两厢便宜互不耽搁。
这琼林宴本就是为了新旧相识,一开始诸位倒还是按照品阶次序端坐着,酒过三巡,各自走动,便无人在乎这位置的前后了。
穆宜华与宁之南、虞倩倩聚在一起打马博.彩,几轮下来,穆宜华赢了个盆满钵满,看得虞倩倩是一愣一愣的。
宁之南咬牙:“倩倩你可别被她乖巧温顺的外表给骗了,阿兆精得很!这打马我从小就没赢过她!”
虞倩倩笑:“我本以为宜华饱读诗书,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好闺秀,不承想赌局上那么威风,像个提枪上马大杀四方的将军。”
宁之南凑过去,大声密谋:“到时候我们俩围堵她,不管谁赢了,我们把银钱对半儿分!”
穆宜华挑了挑眉,出声警告:“我可听见呢。”
“我管你听见不听见呢。”宁之南噘嘴不看她。
穆宜华拧了拧宁之南的脸:“好啦,别恼了,等宴席结束了,我拿这钱请你们去樊楼好好吃一顿。”
说道这个宁之南便兴奋:“我听闻樊楼最近酿造了新的羊羔酒,我要去尝尝!”
穆宜华皆应好。
女席热闹,男席似乎也已经热络开了,笑声欢呼声越过墙头传入家眷们的耳朵里。
她们三人也正玩着,一女子突然朝她们走来。
她轻轻拍了拍虞倩倩的肩膀,略带歉意地说道:“大姑娘,妾身实在不该劳烦您,但妾身找不到大娘子,又怕两个孩子在前头吃酒吃多了会昏了头。妾身人微言轻,也不曾来此等宴会见过世面,但是大姑娘您不同,您是来过上巳宴的,不知可否帮妾身找个宫女去问一问,或者将这解酒药带给两个孩子?”
穆宜华听这话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她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一身秋香色的常服中规中矩,发髻也干净齐整,粗看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她腰间的玉坠,腕上的金镯以及鬓间的八宝攒珠簪都在时时刻刻彰显着她的不同。
穆宜华瞧了一眼虞倩倩。
虞倩倩抿了抿双唇,有些为难的开口:“姨娘,两位弟弟……我母亲是放在心上的,何况这前院父亲也在……”
女子面上带着歉意的笑,对她微微颔首:“妾身知道大姑娘为难,但妾身就是有些担心,那两个孩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妾身怕他们……”她缓缓递上一个小药瓶,“大姑娘就可怜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帮帮妾身吧。”
这一来二去,穆宜华算是明白了。此次琼林宴并无多大限制,只是想让朝臣们都能欢聚一堂以庆大宋获良臣,因此大臣家中,只要主君允许不分嫡庶皆可赴宴。这其中自然不免将宠妾带在身边的大臣,一如这虞家的主君。
虞倩倩实在不会拒绝,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却被穆宜华出声打断:“劳烦姨娘挂心了,恰好我也要给舍弟送东西,就让我的侍女一并送过去吧。两位郎君的情况我也会让我的侍女告知虞夫人,就不劳姨娘费心了。”
那女人面色一滞,略带试探地询问:“穆……娘子?”
穆宜华未起身,点头示意。
那女人神色有些难堪,福了福身:“那就……多谢穆娘子了。”
女人离去,宁之南拉住虞倩倩问道:“这女人谁呀?讲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虞倩倩脸色疲惫,长叹一声:“我……父亲的妾室也是……他的表妹。我的两个弟弟皆是由她所出,开蒙后便养在了我母亲的房里。”
穆宜华轻声询问:“开蒙后是一直由虞夫人抚养吗?”
虞倩倩摇摇头:“我的二弟在七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是劳累所致,一连发了好几日的烧。我父亲责骂我母亲对待孩子太过严苛,不懂严慈相济,不像是个做母亲的模样。我姨娘也因为跪祠堂为我弟弟祈福而晕了过去,我父亲心疼,便将我二弟送回到姨娘房中,没过几天,我二弟的病就好了。父亲更加责怪我母亲,说不把我二弟当做亲生孩儿一般对待,便将我两个弟弟又送回我姨娘房中养了好几年。”
穆同知对亡妻思念甚笃,宁肃与妻子感情和睦,是以穆家与宁家皆没有妾室庶子,虞倩倩此烦此难,二人一时之间竟难以共鸣,只替她觉得心酸苦楚。
穆宜华拉住她的手:“别想了,如今两个弟弟都在你娘亲房中,你也那么大了,虞夫人的福气在后头呢。”
穆宜华借着给穆长青送扇子的名义,让春儿去前头将解酒药给了虞家两位公子。回来时,面上羞红,低头抿唇,就立在穆宜华身边不说话。
穆宜华见她不对劲,拉过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春儿悄悄地看了眼虞倩倩,还是不言。
穆宜华回过身,对着二人笑道:“这孩子在跟随我在闺中时间待长了,是我的错,不该叫她去前院的,应该叫个小厮去。行了,我们继续玩儿吧。”
三人正玩儿着,只听见宫中女官喊道前头置了屏风,开始击鼓传花赛诗,官家邀请有兴致的闺眷们可往前院旁听。皇后娘娘也不拘着众人,安柔与清河帝姬相携前往,穆宜华素来爱诗词,也实在按捺不住,宁之南大度放了她一马。
穆宜华走到前院,娘子们见是她便稍稍让开一点位置,让她挤到前头去。
屏风前是枝繁叶茂,雅致景象,沉稳自持的臣子们与意气风发的学子们列坐其间,或举杯高吟,或低头沉思,一人坐于中央,拿着小鼓小锤蒙眼敲击,一柄包裹着绢布的扇子在众人手中传递。
穆宜华瞥了眼穆长青,只见他两手空空,曲着单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只听着别人作诗笑嘻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穆宜华实在无奈却又无法,却在一瞬间意识到——穆长青手中的扇子不见了。
等等!难道……穆宜华震惊地看向击鼓传花的“花”。莫不是……莫不是那一把?
蠢材啊蠢材!穆长青你真是个蠢材!
且不说团扇是闺中女儿之物,你亲姐姐给你的东西你怎好直接拿出去作宴饮赏乐用?
穆宜华心里头正生气,却听身边有人说道:“穆娘子觉得此人作诗如何?”
转头一看,竟是辛秉逸。
“辛娘子。”穆宜华问礼。
辛秉逸也是礼貌回敬。
“这已是过了几巡,穆娘子可听见让自己满意之作了?”
这话听着像是认真问的,穆宜华也就认真回答:“被抽中的大多是新科进士,作的诗格律规范辞藻丰富,只是所作不出美景美酒美时光,虽不出差错却也不会出挑。”
辛秉逸点头:“毕竟王勃不是人人都能做,《滕王阁序》也不是年年皆可现的。”
穆宜华认同点头。
“我曾拜读过穆娘子的词作。”辛秉逸转头对着略有震惊的穆宜华笑了笑,“您作的画我也看过。所以我倒是觉得,若是穆娘子作词,定不会比他们差。”
穆宜华不懂辛秉逸对她说这番话的涵义,捧杀?讽刺?可都不尽然。她未曾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一丝丝有别于欣赏赞美的东西。
辛秉逸是真的在夸奖她。
穆宜华一时之间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回她。因二人父亲的恩怨,穆宜华一直有意地躲避有关辛秉逸的一切,她想要尽可能地减少与辛家人起冲突的可能性,只要能够不去招惹他们,她可以藏起自己的光芒、能力乃至野心。
可如今这辛秉逸反倒直接撞到了自己的跟前,这打得穆宜华一个措手不及。
“辛娘子亦然。”这是穆宜华在最短时间内能够想到的最得体的话了。
“可惜啊,我们皆为女儿。”辛秉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看着那端的男席,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
穆宜华心中突然震颤,她故作淡定地望向身侧的辛秉逸,只见她微微欠身,转身离去,独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浅笑。
穆宜华正出神,只听屏风外传来一阵热烈的叫喊与掌声,线香燃尽,击鼓传花的最后一棒是——
“左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