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散宴,穆宜华同虞倩倩、宁之南一起离开。
恪贵妃望着穆宜华远去的身影,慢悠悠说道:“你觉得今日的穆宜华表现如何?穆同知方才回京,今日她又是回京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按理说,应当给她父亲争面儿的,可今日……”
恪贵妃话未说完,只是摇了摇头:“真不知她在想什么。”
辛秉逸扶着她姑姑,轻轻说了句:“藏锋。”
“藏锋?你就那么笃定?”恪贵妃问道,“这样露脸的好时机,她不把握?”
辛秉逸心里清楚,但面上却是笑道:“侄女也只是猜测,姑姑没必要太放在心上了。”
“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你若是成了安柔的陪读,不就能日日进宫了?我倒也不是要你陪我。只是啊……想让你了却你自己的心愿。”恪贵妃边走边拍了拍她的手,“三大王与安柔一母同胞,关系又极密切,你自十二岁时便心悦于三大王,姑姑是想帮你啊。”
辛秉逸不想辜负姑姑的心意,挽着恪贵妃的手臂略带撒娇道:“那善君就谢谢姑姑关心啦。”
皇后一早离开,安柔与她一驾马车。刚上马车,安柔就不自主地往皇后那边瞟,皇后闭目养神,却将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说吧,到底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嘿嘿嘿,果然逃不过阿娘的法眼。”
“是不是你三哥?”
安柔靠在皇后臂膀上撒娇:“哎呀,三哥只是关心我的学业,让我自己找个知书达理、聪慧灵巧的姐姐教我罢了。”
“你啊!”皇后伸出手指点了点安柔的额头,“你三哥早就同你说了选谁了吧?”
“嘿嘿,我本觉得以穆姐姐的才学,回答这种题目是信手拈来的,可穆姐姐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在刻意回避什么。”
“这孩子聪明。”皇后感叹道,“她知道当年她父亲的败因是在位高权重者面前锋芒毕露,不懂迂回委婉,所以她避了辛秉逸的风头。也难为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母亲去世的早,家里前前后后都得由她打理。”
“穆姐姐那么厉害,也难怪三哥那么喜欢她。”
皇后听见这话,有些诧异,诧异过后又是深深的无奈,她叹了口气:“年少情分果然难以消磨,本以为二人一南一北,相隔天涯,不通书信,情义迟早淡了,不承想这孩子竟执拗至此。可若只有他一人执着又有何用呢?”
宫里给穆宜华送来了宣纸颜料,小内侍们对她笑脸相迎,好话连篇。穆宜华打赏了银钱,他们便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皇后娘娘这是给大姑娘机会在官家面前露脸呢。”春儿招呼着下人们将东西搬进书房,“大姑娘这几年画技精进,定然能再次一鸣惊人的。”
穆长青见书房那么繁忙,也来凑热闹地探头探脑:“姐姐要画画了吗?”
穆宜华知他小子心思,点了点他的额头:“别以为姐姐要画画了就没人管你,这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会查你的功课,若是写得不好,我就让先生罚你。”
穆长青认命叹气:“好吧好吧,弟弟谨遵姐姐教诲。”
二人趁着天色尚早,又去了外头买了些颜料。穆宜华正细心地听掌柜解说,穆长青颠儿颠儿地跑来,扒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姐姐!我方才瞧见阿南姐姐和一个男人说话。”
穆宜华一个激灵:“你说什么?在哪儿呢?”她也不管掌柜的,直接跟着穆长青走出店铺去看。
只见宁之南打扮俏丽,与那男子行过礼便一同进了樊楼。
穆宜华瞧过后,神色恢复平静,也没说什么,折返继续去买了颜料。
回去路上,穆长青实在忍不住:“姐姐,阿南姐姐私会男子啊。”
“你傻不傻,他们去的是樊楼!汴京城最大最热闹的酒楼,什么样的男女幽会会选在樊楼啊!还在大门口行礼说话。必是谁家宴请,设宴在樊楼,阿南这才随着父母兄弟一同前往。”
穆长青觉得这话在理,但又说道:“不会是让阿南姐姐想看夫婿的吧?”
这倒是没什么不可能,那日瞧见的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若是有家眷,也应当带在身边一起见礼才是。难不成……真是相看夫婿?
穆宜华心里有些幸灾乐祸的欣喜与好奇,定要择日去宁府问上一问。
皇后娘娘要求的春园图其实并不难画,仕女与花鸟一直都是穆宜华的专攻之项。
画少女游园戏耍、梳妆奏乐是古往今来仕女图惯会选择的主题,但穆宜华并不想落入窠臼。
她回想了当日的风貌,上巳佳节,曲水流觞,窈窕淑女,坐论古今。
是了,这才是她想画的——容色各异,思想万千的女子。
胸有成竹,落笔如神。她构图、勾线、染色,半月画成一半。画中的女子们或举杯或辩论,或婀娜或丰腴。席间更有三位站立讲言的女子,面若冠玉,侃侃而谈,不像是囿于深闺的姑娘,倒像是谈论经史的士子。其余的女子们有仰面倾听的,有低头深思的,姿态各异,妙趣横生。
这一日,穆宜华还在为画添色,却收到了一封来自陆府的信。这倒是让穆宜华很是惊讶,且不说他们穆家与韩国公并无什么交情,那一日的争执,按照陆昭瓷的心性哪还会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谁送来的?”
春儿回答:“陆六娘子,陆秀。”
“陆秀?”穆宜华更是想不到。她打开信,细细一看,里面先是对那日的情况表示歉意,再是对穆宜华解围的致谢,末了还表达了想与穆宜华切磋文艺的愿望,望她成全。
“这陆六娘子倒是真不一样,一点儿都不像韩国公府的人。”
穆宜华收起信件:“韩国公妻妾众多,儿女也多,不受重视的儿女们自然不会张扬跋扈。我那日见陆六娘子,便觉得她比她那姐姐好,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可却小心翼翼,对陆昭瓷唯命是从,也是可怜。”
“那大姑娘要回信吗?若是让陆三娘子知道了,怕是会去找六娘子的麻烦。”
“陆秀来信都觉得无事,我们也不必多想了。不过就是闺中女儿书信来往交流诗文,有什么要紧的?不回信,倒显得我们跟他们过不去似的,铺纸研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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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春宴图最终画成。
穆宜华找人将画裱好,跟着来接她的内侍进了宫。宫车一路到了延福殿门口,内侍将她扶下车:“穆娘子,官家和娘娘都在里头呢,您请吧。”
这是她回京后第一次面圣,穆宜华打扮得体简单,甫一入殿,只见堂上桌案前聚着四五个人,除了皇帝皇后,还有安柔清河两位帝姬和赵阔。
穆宜华悄悄地瞥了一眼最左侧的赵阔,低下头行礼:“臣女穆宜华见过陛下娘娘、三大王和二位帝姬。”
“起来吧。”皇帝眉目慈善,一身褐红祥云圆领长袍,腰间系着金玉相间的兽面躞蹀带,右手握着仙鹤玉把件,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
他比穆宜华十二岁初见时要瘦很多,许是政务太过繁忙了吧。穆宜华如是想到。
“画儿带来了?”
穆宜华双手将画卷呈上,内侍接过放在案桌上徐徐展开。
众人都凑上前来细细端详。
一时间殿内无人言语,只有浅淡的呼吸声。穆宜华立于堂下,心中有些难安。她悄悄抬眼瞧去,只见众人都在认真地看画,除了赵阔,只有他看着她,眸光沉静温柔,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穆宜华紧张的心瞬间安静下来。
半晌,皇帝抚掌大笑:“妙,不过四载,穆娘子的画技竟是这般精湛了。回头我要好好问一问宫里的那些老头,拿着朝廷俸禄,竟画不出一幅像模像样的画儿来。”
穆宜华恭敬回道:“陛下过奖了,宜华能有如今的技艺多亏了当年大内的老师们倾囊相授。”
“不错。皇后你看呢?”
皇后也点头称是:“穆娘子的画技自是不用细说,只说这幅画的立意就比古时那些寻常的仕女图要高出许多,不是嬉耍游乐,而是座谈论经。”她指着案前站立的一个小人笑道,“这怕是我们安柔呢。”
安柔也赞不绝口:“穆姐姐这幅画设色明艳,景致优雅,每个人的神态、衣饰、动作都各不相同,真是绝妙的上品。”
“我也实在不如姐姐学问高,夸不出什么,但我就这么一看,也觉得是极好的。”清河帝姬声音轻柔细小,因是早产儿自小便有不足之症,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年纪却仍旧瘦小非常。她浅浅笑看着穆宜华,目光崇拜歆羡。
“好啊。”皇帝对赵阔招了招手,“今日你们兄弟几人就你来了,过来题个字,让我看看你在北边儿待着有没有把这文墨落下。穆娘子也过来吧,你觉得这字题在哪儿好呢?”
穆宜华走了几步到桌案前,赵阔则是站在皇帝的身侧,二人相隔不过一臂。
穆宜华敛袖,伸出葱指在艳阳边点了点:“在这儿,这样一排写过去,正合适。”
皇帝点点头,将毛笔递给赵阔:“你来。”说罢,便让出了位置。
赵阔与穆宜华皆微微弯腰,二人的发丝被春风吹得绞在了一起。
“这儿吗?”赵阔轻声询问。
“嗯。”穆宜华乖巧回答。
穆宜华是临摹赵阔的字长大的,对于他的字迹她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潇洒俊逸却又不失规矩方圆,游丝流畅,一气呵成——
吹花嚼蕊风月俦,扫眉才子笔玲珑。
“好!”最后一笔落成,皇帝赞叹道,“去,把你的私印去拿来,盖上去。”
内侍将赵阔的私印呈上,赵阔沾了印泥,他看了一眼画中不远处的穆宜华的印章,上头是她的表字——夭夭。
他心中忽觉畅快,嘴角不自主地上扬,郑重地在题字旁按下印章——民清。
皇帝命内侍一左一右执起画卷,众人远远观赏,阳光和煦,照在画卷上仿若上巳宴众女辩论眼前再现。
“此画要好好收藏,定能流传百世。来人,让大内的画师再临摹一幅,传阅后宫。”
内侍收起画卷,便退下将它藏起来。
皇帝看了看身侧的穆宜华,良久感叹道:“四年了啊,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和你父亲在明州……可还好啊?”
穆宜华回道:“多谢陛下挂怀,我与父亲一切都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没多说话,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在汴京好好待着,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了,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但也要在心中留个心眼。你天赋奇佳,务必要心无旁骛,才能得道精进,明白吗?”
穆宜华咂摸着这句话,恭敬点头。
“黄玉,把那套徽州的文房四宝拿来给穆娘子。”皇帝看着穆宜华,“徽州墨宝,加了脑麝与金箔,写字好看。日后你定要勤加练习,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待。”
宫车正缓缓驶离,穆宜华抱着赏赐若有所思。
进宫送了画领了赏,这是他们返京以来第一件圆满的事情。
回汴京已有两月余,如今还能以画技博得官家喜爱,也算是能在汴京城扎稳脚跟了。父亲曾受过那样大的罪责,好不容易返京做宰,她也一定要竭尽所能,为父亲减少负担与障碍。
忽然,车子停了。驾马的内侍与外头的人说了几句话,递进来一个小盒子:“穆娘子,是黄内侍遣这个小宫女来的,说您少拿了一样东西。”
穆宜华道谢接过。她不以为意地打开小盒子,以为里头会是什么寻常的赏赐镯子,却猝不及防地被里头的东西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支与她十三岁时收到的,一模一样的凤凰衔珠步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