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贵妃望着穆宜华落座,轻浅一笑,似有意似无意地对辛秉逸说道:“这穆宜华不愧为十三岁掌家之人,做事左右逢源,得体大方,倒是与你有颇为相似之处。”
辛秉逸略微点头回应自己的姑母,目光却始终聚焦在穆宜华身上。诚然,在穆宜华到来之前,这汴京城无敢有与她平分秋色的女子,不论才情样貌、家世门第,她辛秉逸若称第二,便无人称第一。那样的日子所说舒坦,却也腻味了。
可这穆宜华来了,她本以为跌入过谷底的穆宜华会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可今日一见,却远不似自己所想,她好像是一块被打磨得更加光滑透亮的璞玉,不骄不躁,在一处静静生辉。
这不由得让辛秉逸对她有些刮目相待。
闺秀们已经在场中玩了好几巡,宁之南玩遍了捶丸、斗蟋蟀、猜商谜、傀儡戏,香汗淋漓。她一早将珠钗全部取下扔给了如画,一头素发,衬得眼睛格外明亮。她束着襻膊,胳膊白嫩细巧,拿着杓棒跑到穆宜华身侧,将一根簪子递给她:“喏,这个是我赢来的,我觉得衬你,给你了。”
穆宜华欣喜地接过端详,是一支瓜瓞绵绵簪,上头还有会颤抖的蝴蝶。她将簪子递给春儿收好,笑道:“那就多谢宁二娘子啦。”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说罢,宁之南便在穆宜华的席上坐下,掰着手指头数,“我还赢了一只玉扳指,给爹爹的;还有一只八宝簪,给阿娘的;还有一只玉镯子……”她顿了顿,“嘶——我也不爱戴首饰啊,这镯子难不成给我那婶婶?”
宁之南对自己都产生了质疑。
穆宜华戳了戳她的胳膊,下巴朝虞倩倩的方向抬了抬。
虞倩倩正在席间与邻桌的娘子讲话,脸色却有些疲累。
“不如给虞娘子吧。”
宁之南一抚掌:“好提议!”
她起身跑到虞倩倩席前,将玉镯子递给了她。起初虞倩倩还推辞,但宁之南态度坚决,直接将镯子放在了她的桌案上。
虞倩倩小心翼翼地拿起镯子,颇为珍视,向宁之南道了谢,又远远地看向穆宜华,点头致意。
“你说你有什么用!这个赢不了,那个也赢不了!真不知道爹爹做什么要我带你出来!没用的东西!”陆昭瓷嗓门实在是大,场上不时有娘子侧目,穆宜华也忍不住朝那边看去。
陆秀耷拉着脑袋不敢看自己这位嫡姐,眼里微微有泪光,却抿着唇,什么话都不说。
陆昭瓷身边有人在劝说,她收了声,白了一眼陆秀,冷哼一声走开,将陆秀丢在一边。
穆宜华无奈叹了口气,又看向陆秀,只见她悄悄抬起眼正望着自己,双眸如同小鹿一般,紧张又害怕。
穆宜华正起身子,陆秀却忽然掩了眸,快步又跟在了陆昭瓷身后。
宁之南从虞倩倩那儿走来,看了看陆氏姐妹,转头对穆宜华道:“陆昭瓷脾气也太大了,好歹是自己妹妹,那么多娘子在,一点儿面子不给她留。”
穆宜华颔首没接话。
“对了阿兆,你到底帮了虞娘子什么忙?我见她对你好生客气。”
“也没什么,就是小事一桩。”
“不行,你必须得跟我说,不然我就要吃醋了!”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奇奇怪怪。
穆宜华连忙哄她:“好啦,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天不怕地不怕,活脱脱汴京小哪吒。虞娘子的马车在路上和韩国公家的马车撞了,你刚也看见陆昭瓷的做派了,仗着母家身世煊赫,又是府上唯一嫡女,父母宠爱不加管教,性格飞扬跋扈、恣意妄为,对自己的妹妹是如此,更何况他人?
“先帝与先韩国公渊源颇深,如今官家也不能动他们,韩国公家的子孙犯错向来都是小惩小戒,你哪次见过官家重罚?这四年我虽不在汴京,但我在明州都有所耳闻。
“且不说虞家只是个从五品官,我今日见那虞倩倩,性格十分温顺娇弱,哪是那陆昭瓷的对手?若我瞧见了却不出手,此事怕是会闹得更大。那可是御街,有多少双眼睛瞧着呢。那陆昭瓷不在乎,我不相信虞娘子这样性格的人会不在乎。
“况且那陆昭瓷言辞之间,还说了我们穆家几句。我们虽说曾经是被判为逆党,但如今官家也让我们回京了,我父亲又承了参知政事这样的官职,我岂能任由他们陆家在背后诟病我们?”
这番话宁之南细细听下来,觉得穆宜华讲得颇有道理,心底竟也对虞倩倩生出怜爱之心:“我初见虞娘子便觉得她可人,待人接物,说话举止都十分温柔可亲。别说你了,若是我在场,定也会帮虞娘子说话的。”
穆宜华笑着揉了揉宁之南的脸:“哎呀,我们阿南就是心善。”
日头渐高,已近晌午。宫女从偏廊走到皇后身边汇报午膳已准备妥当。
皇后吩咐众人移步,穆宜华起身跟在贵妃的后侧,旁边正是辛秉逸。二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辛娘子。”
“穆娘子。”
曲水流觞建在向瑶台的不远处,下了假山再绕了一段路,便到了两壁岩石之间。两侧湿岩凹凸不平,山泉在岩缝中穿行,缓缓流入人工挖凿出来的沟渠,侍从们将一应菜肴、美酒搁置在流水上,水流温吞,催送着盘盏流动。
众人按照次序落座,这排下来,穆宜华与辛秉逸便是面对面了。二人从来都有听闻彼此的名字,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走得近过,又加上两家父亲在朝堂上政见不合。二人相面而坐,倒是有些尴尬不适。
皇后说了几句话后便吩咐开宴。
宫中的荔枝蜜桃香饮子酿得极好,穆宜华一不小心便贪杯,微红了脸,有些微醺。
宁之南倒是与虞倩倩坐在了一处,不知是不是穆宜华与她说了的缘故。席间,宁之南格外地照顾虞倩倩,给她夹菜布酒,还说笑聊天。虞倩倩时常低低笑着,面上欢快。
饭还未吃一半,安柔帝姬却是发话了:“阿娘,您不会忘了女儿求您的事吧?”
皇后嗔了她一眼:“没忘,你这个小丫头天天在本宫耳边叨叨,本宫会忘吗?只是这酒都没过三巡,你倒是想给娘子们出难题了。”
“女儿不管,便要现在。”她面向所有闺秀们,朗声道,“我大宋以文昌隆,我身为帝姬,自是要以身作则,今日,本宫想在诸位闺秀之中择一位姐姐进宫做我的伴读。”
皇后又道:“即使是女子也要勤奋好学,多读典籍,皆有益处。今日安柔帝姬择伴读,各位娘子们也不必拘束,畅所欲言便可。”
安柔起身,声音在石壁之间徘徊:“今日来赴上巳之宴的,都是京中才貌双全的佳人闺秀。因此本宫心中有一疑问想向诸位姐姐妹妹们请教,还请你们不吝赐教。”
她施施然福身,又走到宴席中间:“上巳兴于周朝,是为祓禊、高禖、除秽之事,然我大宋不兴此风久矣,可娘娘今日却在金明池宴饮,遍邀女眷,是为何理?”
上古上巳节,男女交欢不禁,妇女祈求生育,古人驱邪祛瘟。太子妃小产,三大王赵阔回京,四大王赵闵也快到年纪了。今日明面上是邀请女眷们来春游赏景,可这心中人人皆知是为皇室纳妃祈育的。在这节骨眼上,这些由头都不好听,安柔帝姬却偏偏要问出来,可见其刁钻。
恪贵妃微微瞧了一眼辛秉逸,只见辛秉逸掩眸啜茶不说话。
她望了眼四周,只见闺眷们纷纷回答。
有说踏春赏景的,有说让她们来见世面的,还有的说皇后娘娘心疼她们,让她们多出来走走的。
这些玩笑话一律避开了选妃求子。安柔笑意盈盈地看着闺眷们答话,目光悄悄瞥向穆宜华与辛秉逸。
底下的闺秀们闲话已说了一圈,安柔仍不满意,穆辛二人仍无动静。安柔憋不住了,直接向她们俩问道:“二位姐姐缘何从一开始就不说话?安柔儿时便听闻二位姐姐被称作‘汴京双姝’,今日倒是想要一睹姐姐们的风采。”
穆宜华本就觉得这问题不妥帖,也不想抢辛秉逸的风头,想着不回答能够蒙混过关,可如今被直接点了名,倒是不得不回答了。
她看向对席的辛秉逸,只见辛秉逸望了她一眼,率先起身行礼,慢慢吟诵道:“‘仙籞龙媒下,神皋凤跸留。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此乃王摩诘所著诗作《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王摩诘在上巳节此日,观玄宗“万乘亲斋祭,祓禊向中流”,有感而发,歌颂大唐千秋伟业,陛下万代盛名。皇后娘娘主持上巳宴饮,想必也是想让我们记住今日之大宋,钟鸣鼎食,国泰民安。”
辛秉逸读书破万卷,出口成章,在座听完她的讲演无不点头赞许。恪贵妃见自家侄女长脸,心中也甚是宽慰。
皇后娘娘听闻此言甚是欢喜,可她更期待穆宜华在辛秉逸之后的回答——难喽。
虞倩倩一脸担忧地看向她,宁之南安抚道:“别担心,我们阿兆可比她厉害。”
穆宜华早在心中打了腹稿,她读书虽说不能考状元,但这四年遍走民间的经历加之先前的经纶诵读,她的见识早已超越了一般闺秀所能见到的、所能读到的。她不是不知道怎么答,只不过面前的是辛谯之女辛秉逸,她不能那么答。
穆宜华缓缓起身,礼数周全地行完礼,抬头看向众人,眼中澄澈清明,她浅笑道:“《论语》有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上巳节,上古先贤踏春沐浴,各言其志,为家国社稷建言献策。今皇后娘娘在金明池设宴款待,一是皇后娘娘厚爱,二便是想让我们齐聚一堂,走出闺门,各抒其志。”
这回答中规中矩,并不出挑。
辛秉逸心中有些诧异,她掀眼望向对面的穆宜华,略有探究地看着她。
安柔本以为穆宜华有什么别样的回答,讲出这话,倒是让她有些失望。
恪贵妃饮了一口酒,看着酒杯中起起落落的荔枝果肉,轻笑一声。
皇后出来打圆场道:“各位娘子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今日本宫在向瑶台设宴款待,曲水流觞,还望诸位借此机会瞻仰先贤,以圣人之心来规诫我们的德行,女子虽居于方寸,但仍要心怀天下,以上率下,做天下女子之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