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宜华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穆长青已经在屋外等候多时了。
穆长青过几日便要去宁家私塾读书,虽说课业在南边时并未落下,但若要与汴京相比,那还是有些距离的。穆宜华不想弟弟居于人后,便想趁着这几日临时抱佛脚,能读一些是一些,就叫了他一同上街买书。
科举将至,汴京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学子口音各异,寻街问路,神色匆忙却见欣喜期盼,有坐着押货车仍在苦读的学子;也有家中富裕,举家来京,四五辆马车前后连成线一般行在御街车轨上;亦不乏有出手阔绰,带着两三个仆人丫鬟的公子哥,甫一进京就直接钻进了汴京城里最好的酒楼——樊楼安顿歇脚。
穆宜华在颜如玉书楼下了马车,春儿一路跟过来,瞧了不少书生模样的男子,不禁在穆宜华身后轻声感慨:“这可都是我们大宋的青年才俊啊。”
穆长青插科打诨:“那可不一定都是青年。”
春儿听出此话意味,没忍住笑出声来。
穆宜华拍了拍穆长青的脑袋,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自己考进士时,还说不说的出来这句话。”
穆长青心虚地挠了挠头,跟着穆宜华进了书店。
“言以载物,文以饰言。你如今辞藻华丽有余,但却缺乏所言道理与心意,须得多读史书,以弥补因年少而导致的世情阅历不足。引经据典,以史论今,这史不仅仅要是史事,古人先贤的警句也要多背多记。”穆宜华一边说道,一边在书架上挑书,“《四书章句集注》是日后要在宁家学的,《战国策》《左传》《史记》……我先给你拿这几本,先从晦涩的开始嚼,往后看书就方便了。”
穆宜华翻阅检查里头的油墨印刷和纸页装订,开口询问:“掌柜的,这是杭州来的吧?”
掌柜的听见方才穆宜华说得头头是道,也知道她是饱读诗书的名门大小姐,上前招呼道:“娘子好眼光啊,这不是马上就要科考了吗?往年科考,学子们都爱来买书,所以我就从杭州进了批货,娘子看着如何?”
穆宜华笑着点头:“整个大宋要论印刷之首,必定是杭州了。长青,你过来看看这几本你可喜欢?”
穆长青凑上前来,也没仔细看,便随口敷衍:“可以可以,都买了吧。”
穆宜华瞪了他一眼,啐道:“不学无术。”
穆长青的心思早已不在书店里,屋外闹哄哄的,巡防营的士兵将路人推挤到御街两侧,将车轨道空出来。春儿想要拉住他,他却如同泥鳅一般溜到了外面,看了好一会儿热闹,逮住身边的人仔细问道:“哪位将军回京了?”
“三大王呀!我们与金人联合攻打辽国,三大王凯旋而归啊!”
穆长青听见这话,神思一愣,连忙跑回去喊姐姐。
穆宜华那会儿正在询问书籍存货,掌柜的拿起微有破损的样书一瞧,难为道:“娘子,实在不巧,这书方才那位郎君已经定下了。”掌柜的朝书店另一角抬了抬下巴。
穆宜华转身看去,只见一书生模样的人站在那儿看书,一袭淡青祥云暗纹纱织圆领长袍,点缀织金菱形格,腰间并未配什么玉佩宫绦,只用一根简单的青色绳子系着,外头罩了件鸦色合领半袖夹袄,未带幞头,露出梳理齐整的发冠与美人尖,眉目细长,清隽温柔,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颇有南人风姿。
他似是听见谈论,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穆宜华回头对掌柜的说:“那不用了,多谢,其余的包起来吧。”
“这位娘子是想要《苏氏文集注校》吗?”那人冷不丁地问道。
穆宜华有些惊讶,以笑答之:“正是。”
“娘子若是要给令弟,《苏氏文集注校》恐怕并不适宜,如娘子方才所言,令弟不能言之有物,言以载道,那《韩退之文集》想来更适合他。”
掌柜的闻言,连忙递上《韩退之文集》给穆宜华看。穆宜华瞧瞧书又瞧瞧那个人,他说完话后便不再看她,容色沉静的看书。
半晌,那人将书合上走到柜台前,将手中三四本典籍和钱一并递给掌柜:“就要这几本,多谢。”
掌柜的收了钱,笑道:“您慢走。”
穆宜华想对那人道谢,可还没张口,他却拿着书从她身侧匆匆而过,未曾侧目。
“他是明州的解元,叫左衷忻,进京赶考的。这些日子就宿在这附近的客栈里,得空便来我这店里看书。我有些书错字漏页的,他看见了都能十分详细地说出来,真真是博览群书啊。我还拿了我儿子的文章给他看,说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不愧是考上解元的人啊,要是我儿子能有他的一分好我都心满意足了。”
穆宜华见此人衣着简单素雅,但只是方才与自己交谈的那几句,便显现出与衣着颇为不符的学识,没想到竟是素来出才子的江浙之地的解元。
穆宜华不由地想自己弟弟从小就笔墨纸砚、良师书童得伺候着却还是如此不着调,气就不打一处来。
“姐姐!你快到外面来!”小冤家又来烦她了。
穆长青扯住穆宜华的袖子就要往外拉,穆宜华仓促地将书钱丢给掌柜的,嘱咐春儿让小厮将书送回穆府,便跟着穆长青跑了出去。
沿街的人群沸腾,穆宜华看见大宋的战旗在万里晴空下猎猎飘扬,马蹄声震耳欲聋,她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人群在沸腾,军队整齐有素。
她扶着穆长青的肩膀,踮起脚尖张望——
是赵阔,他骑着马,走在大军阵前,身着金片锁成的盔甲,腹吞兽面,肩吞虎形,兜鍪上插着迎风红缨,腰佩长剑,手执缰绳,意气风发。
人群看见他,爆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
虽然穆宜华早已与他重逢,但仍旧难掩见到此情此景的激动之心。
震动的地面,高呼的人群,浩荡的军队,穆宜华没来由地热泪盈眶。
他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背负着胜利的功名、百姓的瞻仰与她四年难以消磨的思念与爱慕。
她就这样站在路旁,与大宋汴京万千子民一般,仰望着她那个朝思暮想之人——那个被战场上风霜雨雪催生成的男人,夺目耀眼,让人挪不开目光。
“三大王可真俊朗啊!”
“是啊,少年将军又是公子王孙,文能治国,武能打仗。当真是如意郎君!”
“如今可算是争了口气!当年澶渊之盟,害得我们不知送了多少东西给辽国。如今辽国被灭,我们燕云十六州也可以拿回来了吧!”
“那是肯定的!听闻武议大夫与三大王一同赴北地与金人商谈,当年也已然定下瓜分辽国的契约,燕云十六州就是我们的!”
“太好了太好了!今日我定要饮酒三千觞,以贺国喜!”
众人都在高声赞扬他的丰功伟绩,而他却微微低头,将目光斜向街边——他看见了穆宜华,惊鸿一瞥。
“三大王是在看我吗?”
“你瞎说什么呢?这青天大白日的怎么就开始做梦了?”
“你才做梦呢!”
穆宜华站在一旁,看着赵阔渐行渐远,耳边是其余人嗡嗡的吵闹声,而她却只能听见自己的一颗心砰砰跳着,好似要蹦出喉咙一般。
穆长青拍了拍她:“姐姐,三哥回来了。”
穆宜华陡然回神,捂着心口平息自己,她故作不知地应和:“是啊,他回来了。”
我也回来了。
宫里来人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中贵人张内侍,穆宜华接待看茶,十分得体。王内侍看她,面上挂着欣慰和蔼的笑,喝了几口茶,命侍女拿出上巳宴的请帖,说道:“皇后娘娘三月三会在金明池办一场上巳节的宴会,遍邀各家闺眷,趁着春来好时日,聚一聚,喝茶玩耍什么的。这是穆娘子您的请帖。”
穆宜华叫春儿收好,道谢。
张内侍又笑说:“因您才回京月余,皇后娘娘怕我们做事粗心再三叮嘱万不可把您给忘了。这不,其他人都分头去送了。奴婢啊,走完辛府就直奔穆府来了,一刻都不敢耽搁啊!”
穆宜华听这话,颔首一笑:“多谢皇后娘娘挂怀,中贵人也有心了。”
张内侍道:“奴婢也就只是听从皇后娘娘的吩咐罢了,穆娘子客气了。奴婢也不多留,还要给同平章事家的娘子送帖子去呢。穆娘子留步吧。”
穆宜华还是让春儿去送了送。
她打开那请帖,里头是贴了干花片的香薰花笺,上书府衙官职、受邀者名姓与时间地点。她将花笺贴在胸口,闭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月,金明池畔杨柳依,草长莺飞花含苞。
听闻皇后娘娘去年仲夏命人在池边建了一座五尺高台,名曰向瑶台,上有摘星阁、回环廊、朝华园与曲水流觞,今春方才落成。城中传闻此台东西南北相去百步,凌驾溪上,桥面三虹,朱漆雕阑,飞甍振翅,其间游鱼戏水、鸟禽欢飞、百妍争艳,另设有戏台博户,侍婢百余,华服美衣,如登仙境。
这是宫中未曾有过的宴会,又是中宫亲自下贴去往向瑶台,京中收到请帖的闺眷们皆是欢欣鼓舞,互相传话询问,只盼能知晓睡被请了而谁又没被请。一时之间,后宅震动,好不热闹。
宁之南也在其列,二人知此次宴会重要,便相约着定制了衣裳与头面。
三月三是日,穆宜华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齐整,只见她里头穿着藕粉色五蝠暗纹抹胸,外头罩着一件雾蓝花绢褙子,下着月牙白莲枝缠纹百迭裙,脚上一双织锦翘头履。春儿将她的高髻绾进莲花玉冠中,以长身玉簪固定,又在玉冠发底簪上桃莲菊梅四种象生花,以珍珠发排掩鬓,谓之“一年景”。妆容素雅大气,只在眼尾悄悄地勾勒了一抹红,朱唇微点,画眉远山,珍珠装饰在眉间若花蕊初绽。
穆宜华起身在铜镜前照了照,将耳坠手镯璎珞戴好。春儿感慨:“大姑娘好久没有这般打扮了。等京中闺眷见了您,怕都是要黯然失色呢。”
穆宜华捏了捏春儿的脸颊:“你这张嘴呀——行了,出门!”
阳春三月,最是踏青好时节。
穆宜华坐在马车内时不时地掀帘去瞧窗外的景致,暖风微拂,如同轻柔的手抚摸过穆宜华的脸庞,她的头斜斜地依靠在窗棱上,有些沉醉不知归处。
“春风似酒游人醉,陌上花繁迟迟归。”她随口成诗,正自顾自陶醉着,马车骤然一停,害得她差点磕着脑袋。
“怎么了?”春儿询问。
车夫回话:“前头两马车相撞,把路给堵了!”
穆宜华掀帘往外看,只见一个妙龄少女穿戴奢侈,满头的珠翠花冠,衣裳华丽,嘴上却是极为不饶人。她拉着对面那姑娘的手腕,嚣张跋扈,横眉瞪眼,振振有词:“分明是你们家车夫不长眼不让路,还敢赖到我们头上!”
“陆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家马车好好地走在路中央,是你们非要从我们旁边过这才碰着的!”
“放屁!若不是你们的车夫故意往左,我们的马车才不会碰着你们的。休要赖账!”那陆娘子越吵越起劲,说罢还要推开那丫鬟将马车里的娘子拽出来。
陆娘子身后的单螺髻姑娘将她拉住,笑着好言相劝:“姐姐,这在御街上呢。我们还是先赴宴要紧,左右就是一辆马车,我们公爷府哪差这些东西?”
“滚开!”陆娘子将她妹妹推到一边,啐她,“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是陆家的还是他们虞家的?竟帮着她们说话。你没瞧见我被她们撞成什么样子了吗?”
虞家的丫鬟气得泪眼涟涟:“陆娘子,您哪有被撞成什么样子?你说话都这般中气十足。倒是我们大姑娘,额角磕了一个肿包。今日赴宴,您让我们如何面见皇后娘娘?”
那陆娘子挑眉一笑,似是十分得意:“那是你们活该。我也是想不明白,我为韩国公之女,理所应当在受邀名列。可你们虞家区区从五品的朝请大夫,竟也在金明池恩典之列,皇后娘娘可真是心善啊。要说这上巳宴也是谁都能去,连当年景右逆党之女也在其列,真是好笑。”
穆宜华早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出几人的身份,那跋扈无端的便是韩国公唯一的嫡女陆昭瓷,她身后的估计就是他那荒淫老爹给她生的不知第几个庶妹。而对面那个虞姓娘子,便是朝请大夫虞励嫡长女虞倩倩了。
她本想置身事外,觉得刚刚回京低调行事为上,然陆昭瓷都把自己挂在嘴边了,那不出去见见她好像也有点对不住她的挂念。
穆宜华钻出马车,款款走到二人中间。陆昭瓷没怎么见过穆宜华,一时间没认出来,只把她当做陌生不长眼的女子,傲慢地仰头说道:“你是谁?你来凑什么热闹?”
穆宜华施施然一笑:“原来陆娘子并不认识我,我还以为陆娘子将我挂在嘴边,对我很是熟悉呢。”
陆昭瓷更加疑惑,上前一步质问:“莫名其妙,我都不认识你,我为何要将你挂在嘴边。”
一旁的小陆娘子仿佛猜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想将陆昭瓷拉回。
陆昭瓷本就因为父亲要她带着妹妹心中十分不满,这一路下来就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如今自己腹背受敌,这丫头非但不帮忙还总是劝训自己,这让陆昭瓷极为恼火。她反手在小陆娘子推到在车辕上,怒斥:“陆秀!你今儿个最好长点心眼儿,别再惹我生气。我答应爹爹带你出来并不意味着你能为所欲为!”
陆秀腰身砸在坚硬的木缘上,她疼得龇牙,却不敢叫出声。听陆昭瓷这般训诫,连忙憋回眼泪点头:“对不起姐姐……”
陆昭瓷又看向穆宜华,见她打扮得体雍容,身后的马车也很是有气派,这才渐渐反应过来陆秀拉她的原因——这娘子怕也是赴宴的。
“在下便是陆娘子您口中的景右党人,当今大宋参知政事穆同知之女,穆宜华。”
穆宜华笑容和煦,没有半分气愤:“方才听见陆娘子在问,为何景右党人之后也能去金明池赴宴。宜华这便来答。皇后娘娘邀请的是京中官宦闺眷,于理,只要是家中有男子做官的,那家的女眷便可在娘娘邀请之列。且这名单是娘娘亲点,内务府审查、制柬,过了礼部的。金明池一应设施也都是走了礼部、户部和工部的。官家也知晓此事,甚至赐了高丽日本等国进贡的器物、食物来为娘娘助兴。这宴会,是官家过目过的。若是陆娘子还心有疑虑,不如等一会儿到了金明池,再亲自向皇后娘娘发问?毕竟……您祖上可是立功受爵的韩国公啊。”
陆昭瓷在家中骄纵惯了,韩国公只顾自己快活,根本不管束她。家中人人怕她惧她让着她,她也学惯了一口刻薄利嘴,对付柔弱顺从的人手到擒来。但穆宜华这话绵里藏针,句句藏锋,陆昭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又听穆宜华道:“陆娘子想来也是重视这上巳宴的,眼见着天晚,还是不要在这里耗费时辰了吧。”
陆昭瓷心里憋了一口闷气,无法对穆宜华撒出来,转身就对车夫吼道:“车子修好了没有!”
车夫连连点头哈腰:“修好了修好了!姑娘请。”
陆昭瓷狠狠地瞪了一眼穆宜华,转身走进马车:“我们走!”
陆秀紧跟其后,却在钻进马车的那一瞬间,侧目细细瞧了一眼穆宜华,随后又掩眸进车。
陆家马车渐远,虞家丫鬟连忙抹干净眼泪上前道谢:“多谢穆娘子相助。这陆娘子实在跋扈,奴婢根本招架不住。”
“你们家娘子呢,如何了?”
丫鬟转身掀开帘子探身进去说了几句话,她回头示意穆宜华进去。
穆宜华钻进马车,只见一个杏眼圆脸的姑娘,额上磕起一个红肿大包,眼中满是惊恐与委屈。她贴在马车角落,微微抬眸瞧了一眼穆宜华,紧抿着双唇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位男主和重要女配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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