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穆宜华丧母的第二年,穆同知被弹劾了。与他一同被弹劾的,还有文臣执政官十五人,待制以上官三十四人,余官十八人,内臣七人,波及皇宫内外,文臣武将共百余人,世称景元党争。

当时,时任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章帼与枢密使辛谯想要一同推行变法,在农业、盐铁业、商业等领域更改税收经营政策等,与其同一阵营的被称作元嘉党。变法刚提出之时,不乏有反对之声,久而久之,反对之声增加,形成了以太师李克勇为首的保守派,成为景右党。景右党人以元嘉变法派课税过重不利于民生等为由,连续十几日在朝堂上力争弹劾,期间争吵愈演愈烈,直从政务波及到家务。元嘉党人怒不可遏,一一阐明以税抑商稳定朝野,景右党人顾左右而言其他,围魏救赵,信口开河等为由据理反驳。

皇帝被两边的人吵得头疼,歇朝三日。而也是这三日,让这场牵动朝廷的党争政论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章帼乃帝师,辛谯又是皇帝的表兄与妹夫,二人联合向皇上进谏,陈述变法一一好处,再搬出先皇列祖为求变法之决心,终于在第三天说动了皇帝,得到了他的认可。

那日朝堂宣告圣旨,身为景右党人先锋的穆同知站在底下如同被人在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政律被皇帝接纳认可而后推行全国,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朗声驳斥,之后有更多的官员跟随他,下跪祈求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震怒,若说此事一开始只是一项政策的商讨,可到了最后早已演变成了天子颜面之争。景右党人惹怒天颜,皇帝一怒之下,下了罢朝罢官的命令。可波及官员太多,树大招风,穆同知首当其冲。

“穆大人,官家知您刚经历丧妻之痛,心中幽愤,心绪难平,人之常情。可您也不能当众站出来驳斥官家,下官家和章宰执的脸面啊。吕相都出来替您打圆场了,您怎么就是还不收呢!若您当时不那么莽撞,何至于今日?”官家身边的黄内侍来传口谕,最后也实在忍不住和穆同知说了几句,“奴婢愚钝,不过是在官家面前当了几年的差,也不敢猜官家的心思。但是这次……官家是真的生气了啊。穆大人直言进谏是好事,可如今……如今穆夫人仙去,您身边没了时刻规劝的人,更是要多多顾及家中儿女啊。”

穆同知知其好意,拜谢却不应允:“谢中贵人好意。”

黄内侍无法:“唉,那穆大人这几日便在府中好生休养,等官家有旨意了,奴婢再来罢。”

穆宜华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趁着父亲回屋,连忙跑出府门喊住了黄内侍:“中贵人且慢。”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宜华冒犯,还请中贵人给宜华一点时间问些事情。”

黄内侍上下打量穆宜华一番,知她与赵阔交情匪浅,浅笑道:“穆娘子问话,无有不听的。”

“我父亲他……会受罚吗?”

黄内侍摇摇头:“那是圣意,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连您也不知道吗?”穆宜华失落得垂下眼眸。

“奴婢毕竟只是个手底下做事的奴才,也并非官家亲近之人。穆娘子若真要问啊……怕是得找别人了。”

穆宜华是夜辗转反侧,披衣起床,想喊春儿掌灯,却不见春儿应声。她走下床榻,只见春儿开门行色匆匆地走进来,她凑近低声道:“大姑娘,三大王在外头。”

穆宜华心中震荡:“那么晚他来做什么?”

春儿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她冰凉的手握着穆宜华的手腕,微抖着声线:“他,他说他想见您。”

三更半夜,大内最受宠的皇子潜入罢朝罪臣之家与未嫁闺秀私下见面,若是被人知晓,不管多难听多恶劣的话都能传开。赵阔他可真是疯魔。

穆宜华知道以赵阔的性格只要她不出去,他是不会走的。她只好匆匆披了几件衣服,由春儿领着走到了穆府后院的假山下。

她低头钻了进去,春儿走远了几步望风。

赵阔的肩头已被寒霜湿透,眉睫上挂了白色的霜雾,嘴唇有些发紫。他甫一看见穆宜华便张开披风将她裹了进去:“你这样出来不冷吗?”

“也不看看是因为谁?”穆宜华的语气里带着委屈、抱怨、撒娇,她鼻子微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再看看你自己,你难道不冷吗?”

“不冷,一点儿都不冷。”赵阔用那张已经冻红的脸笑着对穆宜华说,“对不起,母亲关了我好几日,就是怕我来找你。今日昭仪娘娘生产,母亲分身乏术,所以我趁着傍晚宫门落锁前溜出来的,还得赶在卯时前回去。”

他眼神中是分明的失落:“对不起,明明是我最应该陪着你的时候,我却……”

穆宜华紧紧环住赵阔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膛,从微微抽泣到压抑的痛哭:“三哥,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已经没有母亲了,我会不会……会不会连父亲也……”

“不会的!”赵阔斩钉截铁,“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捧起穆宜华的脸,用温暖干净的里衣袖子擦拭她脸上的泪。他望着穆宜华哭红眼睛,满目心疼,双手捧起她的脸颊,颤抖地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只是这一个安慰的吻,便让赵阔心跳紧张不已。他不想让穆宜华察觉到他有一丝的无措,将她又抱回怀里,温柔地安抚着:“你别怕,我会帮你。”

“我今日问黄内侍,问他我爹会不会受罚,黄内侍也说不知道……我打算明天去宁府一趟,让阿南帮我问问。”

赵阔低头望着她:“你知道问宁之南,就不知道要找我?”

那黄内侍同她说问错人时,她不是没想过找赵阔,但是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将他卷进来的。穆宜华摇摇头:“你要避嫌。”

“避嫌?你要我现在避嫌?我若这个时候弃你们于不顾,弃你于不顾,我还是个男人吗!”

穆宜华伸出手捂着他被风霜吹冷的脸颊:“你傻不傻呀,这种时候冲在前头不是忠直,是莽撞。我父亲做了出头鸟,如今待在府里整日心惊胆战。若是我阿娘还在,以我阿娘为人处世,倒还能帮着我爹斡旋走人脉,可如今我阿娘不在了。吕相也已经在前朝替我父亲说了话,孟大人与曹大人望着风声难开口,宁伯伯又是武将,前朝能再帮我父亲的不多了。这种时候只能静观其变,我可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了。”

赵阔见她小心翼翼筹谋地模样,哪还有曾经半点恣意张扬的样子,一时间心痛难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假山外开始下雪,如同柳絮一般轻轻扬扬地洒落大地,万籁俱寂,一弯弦月钩在夜幕上冷冷清清。可狭窄到只能容纳下两个人的假山洞为他们开辟出独属于他们的天地。

二人相拥,只能听见彼此真实又热烈的心跳声。

“不想和你分开。”赵阔将脸埋在她的脖间,嘟嘟囔囔,“这一分开,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穆宜华也是万分不舍,但是没有办法。她抹了抹眼睛,从赵阔的怀抱里离开,瘪着嘴说道:“很晚了,三哥你该走了。”

“我不。”赵阔又拥住她。

穆宜华擦了擦泪,艰难地推开他:“走吧……”

赵阔抓着穆宜华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为难道:“那我……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什么难以应付的事,一定要传书于我。”

穆宜华点点头,二人松开手,赵阔转身钻出假山。他披着青灰色的斗篷立在一片茫茫中回头,雪落满身,璧玉独立,蓦然回首。穆宜华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想叫住他却硬生生收了声。

赵阔笑着朝她摆摆手:回去吧,别冻着了。

穆宜华就这样站着,看着他微弓着身子消失在蜿蜒亭台中。

穆同知在府中待了近一月,本以为还要再等下去,可不承想这一日宫里下了旨,说是要将当日当庭驳斥皇帝的人的姓名刻进碑石,立在各州县的衙署外昭告天下——这群人党同伐异,结党营私,即日贬谪,无召不得回京,奸党子嗣族人不得入京为官,宗室不得与奸党子孙互通姻亲。这已是莫大的罪名与处罚,而当日最先站出来的穆同知,更是罪加一等:谄媚君上,奸言惑众。

若是其余的罪名是因为朝堂而来,可这“谄媚君上”的罪名怕是因穆宜华与赵阔而起的了。

穆宜华在接到旨意的当日,大内便让人取走了她的入宫令牌。宫里的人告诉她,三大王在圣旨颁布的前两天,在延福宫当着官家的面与太子大吵了一架。皇后禁了三大王的足,气得都病了。

穆宜华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为什么会吵架?”

那人笑睨着她,阴阳怪气:“穆娘子当真猜不出来吗?还是懂却要装作不懂呀?穆娘子不会就是端着这副天真无邪的傻样子讨好三大王的吧?”

穆宜华从小到大何时被人这般奚落,她气得发抖,咬着牙挤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大内之事,宜华如何比得过宫中诸位贵人消息灵通呢?还请诸位赏个脸,告知一二吧。”

那人斜着眼看她,嘴角勾着玩味的笑,微微凑近说道:“皇太子殿下不过就是说穆大人似有献女谄媚,又夸了句穆娘子貌美聪慧,很得三大王喜爱。这么些年,穆娘子与三大王的情义奴婢们都看在眼里,皇太子殿下这说得不句句都是实话吗?”

穆宜华敛下眼眸,咬了咬腮边的肉,笑道:“多谢贵人告知,宜华恭送。”

赵阔被禁了足,穆宜华被勒令十日内必须离京。她收拾清点了家中田产房产地契,变卖了一些换了银票打算跟父亲贬谪到明州后能买一间屋子。这府邸是柳月鸣生前一手料理,他们不忍心变卖,便留了几个府中老人留下打理,余下的全部遣散。

穆宜华不知他们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京,但只要不到万不得已,这府宅也是会一直留着的。

她收拾行囊时,翻出了珍藏在书柜上架的楠木盒子,里头藏着的都是无比珍贵的东西,可却是再也不适合她这个罪臣之女了。

穆宜华拿起那独支的凤钗,趁着无人将它戴在了头上。金子与珍珠在阳光下交相辉映,明艳夺目。她神色暗淡,将凤钗拿下重新锁在了箱子里,一并交给宁之南保管。

“你当真不带去?”宁之南看着盒子里的东西,“这支凤钗好歹拿走做个念想吧。”

“不了,你日后若能见到他,便帮我……帮我还给他吧。”穆宜华望着那盒子,强忍着泪水。

两个小姑娘相顾无言,哭了好一阵才算结束。

穆宜华离开的那日,春寒料峭。穆宜华在春儿的搀扶下钻进马车。穆长青昨日晚上刚刚哭过,如今真要走了,抱着穆宜华又是一顿抽噎。穆宜华揉着他的脑袋低声安慰,忽然听春儿附耳低声说道:“大姑娘,三大王在外边。”

穆宜华怔忪,她惊愕地探出头去,四下寻找,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那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

她的身子又探出去一些,望见不远处阁楼上,一男子扒着栏杆紧紧地盯着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个魁梧的侍卫。被禁足了十几日的赵阔面容极其憔悴,他望见了穆宜华,神色急迫,张嘴就想喊她,可声音到了喉咙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立即转身要跑下楼,却被身后的侍卫拦住:“三大王,皇后娘娘有吩咐,不可。”

赵阔恶狠狠地瞪了那二人一眼,只好转过身去回到原地。

马车驶动,穆宜华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就一直望着阁楼上的赵阔。她不知自己是否落泪,只觉眼前模糊,面颊微凉。

穆宜华不想让他瞧见自己这般模样,她缩回马车,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忽然屈膝,将自己埋在双臂间,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青梅竹马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