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穆宜华被准入宫学画。皇后召见了她,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和煦地笑道:“原来你就是穆宜华呀,常听三郎提起你,今日可算是得见真颜了。”
穆宜华盈盈笑着,落落大方地行了礼回话:“宜华技艺浅拙,却承蒙圣恩得入宫学画,实在是受之有愧,日后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赵阔听见这话,有些不乐意,也顾不得众人在场,直接反驳:“胡说,你就是最好的。你年纪还小呢,等你长大了,指不定比那群老头厉害到哪里去。”
“三郎!不得无礼。”皇后轻声教训,又对穆宜华说道,“你与三郎也算是自幼相识,日后便都在这宫中读书学习吧。宫中大孩子不多,他太子哥哥课业事务极其繁忙也陪不了他,你们二人便在这宫中做个伴吧。”
赵阔听闻此言,兴奋地喊起来:“当真?阿娘您说的是真的吗?”
皇后嗔怪瞧了他一眼:“阿娘说的话还有假?今日就让尚宫局做块出入大内的牌子,日后啊,你就可以随时出入大内了。”
穆宜华得了恩典,赵阔却比谁都高兴。从皇后那儿出来,便拉着穆宜华逛宫巷。
“那儿是延福宫,爹爹居所;方才出来的是蕊珠宫,我阿娘住的地方,离我与妹妹的宫殿可近,安柔住的是群玉殿,我住的是成平殿,名字虽是她的好听,但是我的宫殿比她大多了,殿外还栽满了桃花月季,一到春夏就开得极好,都是从南方进贡来的品种,你若是喜欢我便送你。等到秋冬,我再让人移植些菊花腊梅,我们就在庭院里围炉炙烤,饮酒赏雪,赋诗作画。等到那时,我定要问你讨一张寒雪腊梅图,你作画我题字,如此可好?”
穆宜华见他憧憬着日后,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听闻大内还有好多园林呢,我都想去看看,想把他们画下来。”
“我肯定带你去,我们把每一个都画下来!”赵阔说得信誓旦旦。
自此后,二人在宫中形影不离,一个放风筝另一个就帮忙牵绳,一个作画另一个就帮忙磨墨。宫婢内侍们也常瞧见三皇子帮着穆家娘子抬桌案,扛笔墨纸砚,翻山越岭只为了找一个最好的角度采风。
一日,穆宜华正与小宫女们用凤仙花捣烂的汁水敷指甲,她揭下树叶,白净的指甲染上淡淡的殷红色,她衬着阳光举起手看,喜爱得不得了。
赵阔找了她半天,见她在此处染丹蔻,不由地有些恼又有些委屈,走过来朝她抱怨:“我在藏书阁找你许久,你却在这里与她们嬉闹,都不来找我,也不同我说一声。”
穆宜华被无缘无故数落,也没带好气回道:“分明是我在藏书阁等你好久,不知是谁说一炷香的时间便回。我眼见着影子偏斜,人却还没来,腹中饥饿,还不允许我出来找些点心吃了?”
赵阔被辩得无言,可还是不依不饶:“那是爹爹叫我,我有什么办法。你难道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心里有多着急?整个皇宫那么大,你若是走丢了怎么办?”
“好没意思的话,我不过是多走了几步路,又没那么笨,怎么会走丢?”
二人小孩拌嘴,身边的宫女却经不住掩唇笑了出来。
赵阔更是恼怒,叉腰喊道:“你们笑什么?”
一宫女盈盈福身:“回三大王的话,奴婢方才见到树上两只雀儿争吵,煞是可爱。”
赵阔信以为真,仰头看天,嘟囔:“哪儿呢?”
宫女们见状,又低低地笑了。这回连穆宜华也按捺不住,笑着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没想到指甲上刚染的颜色印在了赵阔的额上,让他活像个菩萨。
众人见状,无不掩面窃笑。唯有穆宜华胆大包天,捂着肚子趴在桌上笑到岔气。
“好啦,别恼了。我帮你擦掉。”穆宜华知道再闹下去,赵阔定然要生气了。她见好就收,从袖中取出手帕蘸了点茶水,拉着赵阔坐到对面,捧起他的脸,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擦拭。
穆宜华身上清甜的熏香与微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闻得赵阔有些拘谨。
他忽然吞了一下唾沫,想要远离穆宜华,却被穆宜华一把拉了回来。
“还没擦干净呢,你躲什么?”
“哎哟,这是在做什么呢?”
穆宜华闻声立即放开赵阔,只见恪贵妃辛诗正摇着扇子含笑望着他们。她瞧见赵阔额上的印记,略有些惊讶:“三郎这是怎么了?是磕着了吗?”
穆宜华连忙解释:“没有……”
“被她打的。”赵阔抬手一指穆宜华。
恪贵妃更加惊讶了:“阿兆怎会打你?”
“他说谎!”穆宜华急了。
“就是你打我!”
“你!”穆宜华被气笑,抬手就要朝他的肩头打去。
赵阔抓住现行,笑道:“你看吧!”
“贵妃娘娘他欺负人!”穆宜华告状。
恪贵妃见着这两个孩子嬉笑玩闹,无奈摇头,又拉过穆宜华煞有介事地说道:“娘娘教给你一个办法,能让你管他,你想不想听?”
“什么办法?”穆宜华兴致来了,赵阔听闻此言,也凑上前来。
恪贵妃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一转,轻笑一声:“你呀,只要给我们家做了媳妇,想怎么管他都成!”
此话一出,穆宜华白皙的脸颊瞬间通红,她语无伦次:“娘娘……”
恪贵妃笑睨着赵阔:“怎么样?娘娘这个提议如何?”
赵阔闻言没有立即反驳,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回去,一双眼睛定定地瞧着满脸飞霞的穆宜华不说话。
穆宜华被盯得羞赧,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留下一句“哪里好?”便逃也似地离开。
她跑回藏书阁,找了处无人的花丛假山躲避。她捂着快要冲出胸膛的心脏深呼吸,额头抵着冰凉的假山石头降躁。她刚好一点儿,赵阔却直接找到了她:“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穆宜华惊呼出声,见是他,“哼”了一声就要走开,被赵阔不由分说一把抓住。
“你在生什么气?”赵阔不明白。
穆宜华想挣开却敌不过赵阔的力气,她有一瞬的惊愕,朝赵阔望去,却忽然发现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你在生我的气吗?”赵阔低头,小心求证。
穆宜华不看他,点点头。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否认?”
“我为什么要否认?”赵阔更加不解,“我觉得很好。”
“你……”穆宜华本已平复的心情更加奇怪,“你觉得好?”
“反正我们两个是要一直待在一起的,那……那有何不可……”做夫妻。最后三个字,赵阔却也是害羞地没敢讲出来。
“你,我,我……”穆宜华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语塞,“你懂什么!我不理你了!”
穆宜华当真是说到做到,接连几日没有进宫。宫里传言三大王与穆家娘子吵架了,皇后身边的张内侍也前来询问,问话无果乃反。
几日后,穆同知从宫中回府,给穆宜华带了几本书,说是赵阔给她的。
穆宜华虽说不想见他,但求知若渴,拿到后便连忙读了起来。
前头几本都是一些经史子集,只后头这本,封页黛蓝有雷云纹作饰,煞是好看,上书《唐传奇》三字。穆宜华一下被吸引,翻开书页,坐在秋千上读了起来。
书中怪力乱神、侠客情女无数,故事跌宕起伏、荡气回肠,与穆宜华此前看的四书五经全然不同,她茶饭不思,连赵阔已到身后都觉察不出。
“这柳毅当真是重情重义,所幸龙女不离不弃才能让他们得成眷属,不然这段姻缘生生错过,就太可惜了……”穆宜华感慨。
赵阔在后点头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突如此来的声音,吓得穆宜华惊叫一声,差点从秋千上跌落,赵阔眼疾手快,俯身一抱,将穆宜华揽在了怀里。他望着她错愕的表情,笑道:“书好看吗?”
穆宜华被吓得不轻,泄愤似的在他身上锤了一下:“你吓我!”
“还不是你不想见我,只好我来见你了。我到这府中,见你看得入迷,便不想打扰你,可谁知你抒发情怀,与我所想不谋而合,我便忍不住搭了腔而已。”
“狡辩!”
赵阔素来对穆宜华无法,只好认命:“就当我是狡辩吧。可是都这么多天了,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方才看《柳毅传》还觉得龙女被不明不白地拒绝十分可怜。怎么到我这儿你就半分都不可怜我?”
“柳毅拒绝钱塘君与龙女,一是不想趁人之危,二是不想让人觉得他帮助龙女就是为了以恩情胁迫龙女嫁给他,桩桩件件都是道义!”
“那你呢!”
“我……”穆宜华收了声,转过身去,“我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赵阔急迫,“难道是因为你厌恶我?”
“我怎么会厌恶三哥你!”
“那是为何?”赵阔绕道她面前,一定要探出了个究竟,“柳毅明明心悦龙女,却拒绝了她,害得龙女心中期艾,他自己也两度丧妻做了鳏夫。这样可惜可叹的事情,你我心中皆是不忍,却为何……为何要将它发生在我们身上?”
赵阔说出了这话,穆宜华听见,心中如同芙蓉炸蕊,她想出声反驳,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本能地想躲。
“阿兆。”赵阔没有追她,却在身后急切地喊了一声,带着些被忽视的委屈。
穆宜华心头一软,她转过身去,低着头绞着手指:“我……我还不太懂。”
赵阔上前几步:“那我就问你,你愿意和我分开吗?”
“当然不愿意。”
“那……那我们就一直待在一起好不好?”
穆宜华咬着下唇,抬头看见赵阔期许的眼神,她面上有些烧。
“好不好?”他又问。
十三岁的赵阔眼睛清亮,他的双手握着穆宜华的双臂,紧张又局促。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穆宜华,凝神屏息,好像在等一个宣判他生死的答案。
穆宜华踌躇半晌,她不懂很多东西,但如果要让她与三哥像柳毅与龙女一般错过,她是万万不敢想的。
穆宜华抬头,定定地看着赵阔的眼睛,缓缓道:“好。”
赵阔闻言一愣:“啊?你,你说真……真的?”
“嗯。”穆宜华咧嘴笑了。
赵阔顿时欣喜若狂,情难自禁,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槐花摇曳,飞花掀帘,二人在庭院中相拥,仿若春画最鲜妍的一页。
赵阔笑得开怀:“你不懂,别怕也别担心,左右我们永远都会在一处,以前有什么东西我们都是一起学的,这些东西我们也可以一起学。”
少年郎捧着情窦初开的满腔热忱,郑重说道:“待你及笄,我便让爹爹赐婚!龙女柳毅因化仙而得永生不离。可等到那时,我们即便是凡人,也不会再分开了。”
穆宜华听他此言,心中甜蜜,看着他点了点头。
赵阔正沉浸在得偿所愿的欣喜中,突然听见穆宜华发问:“等等,这本《唐传奇》你是从何而来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书我爹岂会让你看,让我看?”
赵阔笑而不语。
“你故意放在里面的?”穆宜华恍然大悟,“赵阔!我告我爹去!”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