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留着?”穆宜华惊讶。
宁之南笑得得意:“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自然帮你留着。”
宁之南看穆宜华不说话,拉着她回到自己屋子,从书架后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箱子递给她:“喏,都给你收拾得好好的。你今日要便拿去,若是不要……反正三大王也从边关回来了,我便托我大哥还给他去。”
说罢,佯装要拿走,却被穆宜华一把拉住:“我要,我要的。”
宁之南抚掌大笑:“那可太好了!我总算不用替你们俩担心了!当年官家还下旨说宗室不得与景右党人结为姻亲,这名头直指你与三大王。何况你们天南地北的,我就怕哪天你在明州嫁了人,他在北地娶了亲,那可如何是好。”她将箱子稳稳当当地放在穆宜华手掌上,“好啦,如今物归原主,想必他们的主人也是要再续前缘了。”
穆宜华带着东西离开宁府时,宁家夫妇二人已然和好,她带着穆长青拜过师,将束脩给了先生便启程回家。
穆长青坐在马车里正吃着从宁府顺的蜜饯,看见自家姐姐捧着一个来时没有的箱子,探手就想拿来看,被穆宜华一掌拍掉:“刚吃完东西就乱摸,脏不脏?”
穆长青悻悻缩回手,拿着春儿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问道:“姐姐,这是什么呀?阿南姐姐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穆宜华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孩子少打听大人的事,今天晚上回去就温习功课,明儿让茴郎陪你读书去。你别以为爹爹最近忙于科举常宿于宫中就没人管你,有我在啊,一日懒都不得偷!”
穆长青听见这话唉声叹气,叫苦连天,却也只能屈服于姐姐淫威。
回府,穆宜华看着穆长青进了屋子,吩咐春儿给他备吃食,自己径直走回屋子关上门。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她自己。
穆宜华捧着箱子走进床榻,斜靠着枕头,慵慵懒懒。她从袖中取出钥匙,犹豫半晌,终是将箱子打开,里头干干净净地放着一支金凤衔珠步摇,一套紫竹狼毫笔和一本卷页的《唐传奇》。
赵阔与穆宜华,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与君初相见,妾发初覆额。
那是穆宜华父亲穆同知考中探花郎,在京中为官的第三年,因才华出众又年轻,被官家选为时年才七岁的三皇子赵阔的老师。
年轻的穆同知被委以重任,不敢有一日懈怠。今日是《论语》,明日是《大学》,窗课学业排布有序,赵阔也学得如鱼得水。
穆同知认真负责,即使公务再繁忙也从不曾告假。可却在极其平凡的一日急递告假书至宫中,说是家中小女高热不止,夫人又有孕在身不便操劳,是以告假三日,待到小女好转再继续进宫为三皇子讲学。
赵阔在宫中等了老师整整三日,不承想第四日穆同知又递来一封告假信与当日的窗课布置,说是早朝已退本该来给三皇子上课,奈何小女年幼大病初愈,大夫嘱咐需得时时陪护,他怕夫人身体不便又担心下人笨拙,便再于榻前陪守一日,明日再进宫讲学。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赵阔喜欢这个老师,十分想见他,便有些按捺不住,以探望师长名义请示出宫,去找了穆同知。
皇后认可他的尊师重道,却也担心,便遣了许许多多的侍卫与仆从跟随。赵阔怕惊扰到病者与孕妇,便将随行队伍留在了拐角,自己与齐千从后门翻墙而过。
穆府雅致,回环曲折,他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前厅在哪儿。
他随意进了一间屋子,想找个人问问,见那屋子鲜花鲜妍,熏香清甜,一见便是女子闺房,赵阔脸颊微热,想默默退出去,却听一个娇弱的声音在帷幔处响起:“水,我要喝水……”
赵阔犹豫一瞬,内外看看,周围又无人,他进退两难,过了半晌,认命似地走进屋倒了杯水,从帷幔缝隙处递了进去。
他别着头,不敢看。
时年方才四岁的穆宜华缓缓起身,睡眼朦胧,声音娇弱:“姐姐……我、我够不着……”
赵阔又往后移了两步,他咽了咽口水,头皮有些发麻。
穆宜华拿过碗盏慢慢喝完,又道:“还要。”
赵阔只好再给她倒。
如此三番,穆宜华终于消停,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汗水,无力地叹了口气:“姐姐帮我更衣。”
此言犹如一把火炬将赵阔从脚烧到头,他如临大敌,连忙放下碗盏落荒而逃。穆宜华脑子昏昏沉沉,只见一团黑影飞出屋外,一溜烟儿地跑没了影。
此后穆宜华与母亲说起此事,说家中侍女极为奇怪,让他们更衣就好似是什么天大的难事。母亲也下去询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每一个贴身侍女当时都有事在身,煎药的煎药,准备膳食的准备膳食,一个个都何其无辜。还是长大以后赵阔坦白从宽,才让穆宜华知晓了事情始末,羞得她三日没敢见他。
那事过后,赵阔求了出宫读书,只要身边的人都跟随,皇帝也懒得管他,便一概应允。
穆夫人得知此事,特地收拾出来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在园中又栽了几棵香樟树,摆了些花团锦簇。
赵阔第一日去穆府上课并不想太过兴师动众,他怕老师会在门口带领一众奴仆行礼,便又走了后门,连招呼也没打。
齐千抱着他的书在跟在赵阔身后飞快地走着,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背。齐千侧过头连忙询问:“怎么了怎么了?三大王。”
赵阔定定地站着,看着远处花园里想要拼命爬上高脚椅的穆宜华。她双手撑着椅子,奋力一跳,一条小腿攀上,另一只脚却怎么也够不上。赵阔连忙跑过去推了她一把,让她顺利爬上了椅子。
穆宜华两脚晃悠着,歪头看着赵阔,咧嘴突然甜甜一笑,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赵阔猝不及防红了脸,他一甩袖,撅着嘴,一脸嫌弃:“哼,可不是要帮你。爬个椅子都不会,笨死了。”
穆宜华却不觉得是在骂她,仍旧笑着,她缓缓俯下身去,在赵阔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赵阔脑内瞬间一片空白,他吓得赶紧擦脸,想跑,腿却一软“啪”地跌坐在地上,吓得齐千扔了书就跑过来扶他。
赵阔震惊地语不成句,食指颤抖着指着穆宜华:“你你你——你一个小娘子成何体统!”
穆宜华却是被他摔倒的样子逗得肚子疼。
“阿兆!”穆夫人挺着肚子来找她,却瞧见刚被扶起来的赵阔,连忙跑过去拉着穆宜华行礼,“阿兆,这位是三大王,快行礼!”
穆宜华有些不明白,但她素来听母亲的话,便欠了欠身子,甜甜地喊:“给三大王请安!”
赵阔被穆宜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胡乱敷衍:“起来吧起来吧。”
柳月鸣也实在不知赵阔为何会出现在后院,自家老爷还等在门口迎接,这人竟直接出现在自家府邸里了。她赶忙遣人喊来了穆同知,赵阔被下人们簇拥着离开时,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眼穆宜华。
满园秋色,她小小的一个人穿着绒衣,站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眯起月牙似的眼睛正冲他天真无邪地笑着。
穆宜华六岁开蒙,彼时的她每日坐在赵阔的身侧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戳一下赵阔,拿着“一二三四五”不厌其烦地去问他这是什么字。
赵阔实在受不了,又不好意思对着老师家的小姑娘发脾气,便将她的字帖藏了起来,让她一早上都在找东西没空来烦他。穆同知见女儿早上迟到,便询问她去做什么了。穆宜华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爹爹,阿兆不乖,把字帖弄丢了……”
穆同知心疼坏了,抱着她哄:“阿兆乖,不哭,爹爹明天给你去买新的好不好?今早先用三大王的字帖看看如何?”
穆宜华怯怯地望了赵阔一眼,水灵灵的大眼睛泛着微红。
赵阔心中顿生愧疚与怜悯,无奈地点点头,好似勉为其难:“好吧。”
穆宜华爬上椅子,乖巧地双臂叠在一起,等着赵阔把字帖拿出来。赵阔看她这样,竟然又生出了作弄她的心思,他故意挑了颜真卿的石碑帖递过去说道:“只有这个了。”
穆宜华为难地拿过来,用食指一个个点过去小声地读,认字水平可谓是惨不忍睹。
“帰辟木后什么而日……”
赵阔扶额:“是‘掃辟木石書而習’,这统共也就七个字……”
穆宜华努努嘴,不反驳也不闹脾气,顺从地接受赵阔对她的指摘。
赵阔见她这副模样,忍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趁着写策论的时间,又找出几张简单的字帖递给她,脸撇到一边:“刚刚随便找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你看这个吧。你这么笨,只能看懂这个了。”
穆宜华耸了耸鼻子,将字帖接过来,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你才笨……”
“你说什么?”赵阔难以置信。
“我说你才笨!”穆宜华难得的硬气。
“你——你——”赵阔气急败坏,拖着椅子远离她,鼻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穆宜华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椅子拉到一边儿,开始生闷气。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可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日赵阔从宫中给她带了珍奇的小玩意儿,立马又“哥哥哥哥”地叫不停。
赵阔虽送过她许多东西,但是正儿八经地第一份礼物,应当是穆宜华初学画时,他特地命人从徽州带来的一套紫檀花卉刻纹狼毫笔,深沉温润的笔身,细腻柔软的笔触,简直让穆宜华爱不释手。
官家喜爱书画,常常派人去民间搜集墨宝,世家大族官宦名流也乐于迎合官家,教手底下的子孙们学点本领,指不定哪一日便入了官家的眼,平步青云。
可学的人多,出人头地的却少。
柳月鸣本也只是想让穆宜华挑一样自己喜爱的,见她平日里就爱拿着笔涂涂画画,便替她请了老师来教,勾线分染统染罩染,观物赏景体心落笔。穆宜华六岁始学画,从一只小手只能握住一支细笔到一手横架握笔三支,三年,她终于丢下笔闹脾气不想学了。
“阿兆,你已经学了三年了,先生也说你天赋奇高,若是放弃不异于成功在望却半路折返。阿娘不许你这么做。”
“我不。”穆宜华委屈,“太苦了,阿娘。”
柳月鸣疼惜孩子,不舍得打她,苦口婆心:“万事开头难,何况你已经入门,若是今日放弃,你日后必定后悔!”
柳月鸣舍不得她三年的功底就此作废,硬是逼着她继续学继续练,不仅如此,因官家自创的瘦金体于工笔画勾线大有裨益,在习画的基础上,柳月鸣还额外给穆宜华加了习字。
九岁的穆宜华身形渐长,对外界亦不再谨小慎微,她恨不得天天往外跑,只因母亲看管严格,鲜少有偷溜成功的时候。
是以,她最盼望的便是赵阔。
他总会给她带许许多多这府外的,她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泥面人儿、草缚戏龙、罗刹面具、弹弓球丈。有时课业完成尚早,赵阔也不着急回去,会带上齐千等一众小厮们陪着穆宜华玩关扑□□、捶丸斗草,还教她傀儡唱戏,脚踩高跷。
只要不读书,她就是开心。
柳月鸣很着急,但又碍于身份无法阻止赵阔,可赵阔好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某一日说是要带着穆宜华出门,汴京城东有家画馆比技,想带她去看看。
柳月鸣察觉出什么,便叫了许多侍从一并跟上。赵阔也给穆宜华报了名,可那时的穆宜华技艺不精,待到他人已经绘画完成,穆宜华这厢才染了两遍色。
化作一亮相,众人品鉴,高下立现。
穆宜华也是一眼看出自己技不如人,有些垂头丧气。
穆宜华输了比赛,心情不佳,可在场之人见她一个小娃娃来比赛,都没有当真,纷纷夸她:“这小姑娘如此年幼便有如此技艺,长大后定是名震京城的画师啊。”
“说不定日后她画的画,还能入官家的眼呢。”
彼时的穆宜华听着旁人夸奖,沉默无言。
赵阔笑着将夺魁之人的画送给她,穆宜华十分惊讶:“三哥,你什么时候买下来的?”
赵阔不回答她,只是问道:“你当真不想学画了?你也听到了,若是你再学下去,定不比他们差,没准还强于他们。若是放弃了,那你此生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穆宜华闻言愣了许久,第二日便拿出被她藏在床底下的那套狼毫笔发奋图强,直至十一岁那年官家生辰天宁节,穆同知带着贺礼与穆宜华的群鹤呈祥图一并进献,画卷展开,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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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有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