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离京,十七回,汴京繁盛,一日一个样,那方起高楼,这方凿塘池,人群熙攘来往,叫喊喧天,勾栏瓦肆,亭台水榭,犹如在天地间造就人间烟火工笔图,美不胜收,难以移目。
穆宜华随着父亲一同升迁回京不过一月,整整一月都在料理府中那些陈年旧账,今日终于得空出来放风,跟着父亲,带着弟弟一同去拜访即将要告老归乡的吕征吕宰执,听说她父亲能从明州返京,吕宰执从中帮了很大的忙。
当年穆同知中了探花郎,在吕相手底下做事,不管是仕务还是经学,吕相都给予了他不少裨益,是良师亦是益友。当年穆同知因为党争被贬,吕相也求了情,只是拗不过皇权大过天,只能眼见着他远走南方。
如今朝中缺人,当年党争轰轰烈烈,穆同知所在的元嘉党人贬的贬,罢的罢,至今未能翻身的也大有人在。如今,四年已过,与其相斗的景右党头领帝师章帼病逝,党争似是平息。吕相便上书皇帝,例数穆同知在南边的种种作为业绩,党争于朝政危害,如今正是调和各方的时机,再陈情自己年迈,不日告老归乡,见学生委屈憋闷,心中不安,望官家看在他为大宋鞠躬尽瘁的份上,了却他一桩心事。
皇帝看罢,也颇为唏嘘,便下旨将穆同知调回汴京,破格升为参知政事,与当年身处景、右党的枢密使辛谯分庭抗礼,互相牵制、共商国是。
穆家独子穆长青正是十二贪玩儿的年纪,他撩起帘子往外看,沿街小吃冒着热腾腾的水汽,香味扑鼻。他看见一屉刚出炉的包子,两颊生津,叫停了车,让车夫去问是什么馅儿的。
车夫问完赶回来:“回小公子是鹅肉馅儿的,里面还包了葱花和咸菜,小的方才瞧见别人吃了,还流油呢。”
穆长青连忙央求穆宜华:“姐姐我想吃。”
“一会儿就到吕府了,吕相万一留我们吃饭,你吃不下怎么办?”
“我不会吃不下的,我……我好久没回汴京了,我想尝尝看!好姐姐,我求你了……”
穆宜华无奈,将钱递给车夫:“买五个吧。”
车夫将买好的鹅肉包子捧给春儿,烫得春儿连忙放在垫子上,她用手绢裹着一个吹了吹递给穆宜华,穆宜华感受了一下温度,又递给穆同知:“父亲,不是很烫了,您先尝尝。”
穆同知笑着接过,掰开一看,里头鹅肉油光发亮,还参差地嵌着切成小段的榨菜。咬下一口,柔嫩鲜滑的鹅肉与酸咸可口的榨菜交织在一起,口感之丰富,令人停不下嘴。
穆长青四五口吃完一个,伸手要拿第二个时,微微一愣,心虚地瞧了瞧穆宜华。
穆宜华失笑摇头:“就是特意给你买了两个的,你现在长身体吃得多,想拿便拿吧。”
穆同知看着一双儿女,嘴角噙着笑,扬了扬下巴道:“若是喜欢,就让府中的人采买些,日后做早膳也不错。”
穆长青欣喜地点头。
马车在吕府前停下,三人去前院给吕相见了礼,穆同知与穆长青留下,穆宜华则是被引到后院。吕府上下正在收拾回乡的物件,庭院里摆满了箱子,书房书架上的书籍画卷也被收拾一空。
丫鬟熟知穆宜华,一路将她请到僻静的水榭里坐着,说是夫人正在准备点心,让她先稍作歇息。天气有些回春,今日无风,阳光照在身上暖和又温柔,清风拂面如鹅毛般和煦温柔。水榭两旁栽着依依杨柳,抽出嫩绿新芽,扶风盈动。
穆宜华正惬意地赏着美景,却听一阵焦急的声音响起:“小郎君您慢点!”
几个小丫鬟簇拥着一个垂髫小童边追边喊:“您慢点!您别摔着!”
穆宜华起身探头张望,只见一个才堪堪及腰的小子跨上亭子,啪叽一下抱住了她的大腿,仰起头用水灵灵地大眼睛望着她,嘿嘿一笑,奶声奶气道:“仙女姐姐!”
穆宜华被逗笑,将他抱起,对着赶来的丫鬟询问:“这是……”
“回穆娘子,这是相爷的小孙子,芽君,今年三岁。”
“芽君。”穆宜华嘴里念叨,“是吕四叔的孩子吗?”
“正是。”
“都长这么大了,在明州时还只是听说吕四叔成亲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穆宜华将他抱在腿上喂食,“你喜欢吃什么呀?藕粉糕吃吗?蜜饯金桔吃吗?”
芽君本就喜欢漂亮姐姐,遇上穆宜华这般又温柔的,立即被她哄得服服帖帖,丫鬟来抱根本不撒手。
芽君在穆宜华怀里腻歪了一会儿,指了指水榭旁边的秋千,嘴里含混不清:“姐姐,玩!”
穆宜华笑着拍了拍他:“好。”
她抱着芽君坐上秋千,春儿走过去推。秋千越荡越高,穆宜华衣袂飞扬,领襟微敞,发髻渐松,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春日总多情。
赵阔从后门偷溜进来时,从未想过能在这里与穆宜华重逢。
他轻便着装,高髻束袖,干练精壮,轻车熟路地在院子里盘绕,一边还催促着身后的齐千:“你快点。”
“三大王,您这样贸然前往太冒险了,您私自回京若是被官家知道了,那、那……”
“好了,来都来了,还怕这怕那的。”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是为您好!”
“当年爹爹把我送去军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你看我现在哪里像很好的样子?在军营里那个童蒯天天给我气受,回到京城他还要天天在我面前显眼,好不了!见个长辈都得偷偷摸摸。再说了,大军马上就要回京了,我们早到晚到都一样。”
赵阔大步流星地转过院门,眼前忽现一妙龄女子恣意荡秋千的模样,衣衫微微凌乱,发髻也不整齐,一瞬间愣神,又连忙退了回去。
“怎么会有年轻女子呢?”他心下纳闷。
“谁在那里?”穆宜华瞥见了衣角,她放下芽君让丫鬟们看顾。自己领着春儿走了过去,方要绕过院门时,却见一块令牌从树丛后伸出来。穆宜华一看上面的字,连忙转头对身后将要赶来的丫鬟喊道:“是只猫,无大碍,我去看看,你们看好芽君。”
春儿也见着了赵阔,一时之间愣在那儿半分话也说不出。她与齐千对视一眼,双双识相地走远了几步。
余下二人相顾无言,只是看着彼此愣神,似是要在对方的脸上找出些与曾经不同的改变。
赵阔黑了也瘦了,不,应该说是精壮了。一双明眸炯炯有神,如同草原上的鹰隼一般锐利明亮,宽肩瘦腰,手臂也遒劲有力,半分瞧不出皇子王孙的矜娇,却赫然是个驰骋沙场的年少将军的模样。
穆宜华比之四年前更加明艳动人,除却曾经的乖巧温柔多了份风情,眼眸秋水剪瞳,红唇欲说还休,衣衫素淡身姿却玲珑有致、窈窕婀娜,不复曾经的纤瘦单薄,脱去稚气,浑然是个女人模样。
四年的日夜思念,她不承想会在此地遇见赵阔,如此的猝不及防,甚至想不出任何有关久别重逢的说辞。只知道屏住眼泪,强压着心头情绪,缓慢地展出一个笑容:“三哥。”
赵阔看清,原来真的是她,一时之间失了神、忘了语。
“三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我、我爹让我从北边回来了,你……你呢?”
“父亲被召回京,拜参知政事,已有一月余。”
赵阔听罢,心中忽然生出欣喜与庆幸,还想说话,只看见一小儿忙不迭地跑到穆宜华脚边撒娇:“抱抱。”
赵阔从未见过这小儿,又见这孩子与穆宜华亲厚,忽然一愣,有些急切地开口:“他是谁?”
穆宜华有些哭笑不得地将芽君抱起来解释:“是吕相的小孙子,吕四叔的儿子。吕四叔与四婶常年在边陲之地,不便带着孩子,便养在了吕相家中。吕相还乡,也刚好把孩子带回去过个礼,上个族谱,就打算养在乡下了。”
“噢噢……”赵阔忽觉尴尬,连忙敷衍而过。
“小公子——小公子——天啊,只是去拿件披风的功夫,这人怎么就跑没了!”
穆宜华见小丫鬟要朝着来,连忙朝赵阔摆手:“快走,快走啊。”
穆宜华催促着他,赵阔却是不想挪动步子。
如今面前站着的,是他朝思暮想了整整四年的姑娘啊。本以为他们俩会因为父亲的那道圣旨,此生再无缘相见。
可偏巧他胜仗归来,偏巧她脱罪回京,又偏巧在这一日无约而至吕府。
赵阔想,这或许就是天意。
他还想对她说几句话,穆宜华却抱起芽君拐出了院子,又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
赵阔木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悸动。吕府的丫鬟远远而来,他转身拍了拍齐千的背,快步离开。
“哎呀,原来穆娘子您抱着呢!真是吓死奴婢了!欸,刚刚有人在这儿吗?”
“没有。”穆宜华笑着回应:“哪有什么人啊。不过……是只调皮的野猫罢了。”
她微微侧目,只见那一抹玄黑的身影消失在花丛的拐角。
吕夫人匆匆忙忙赶来,后面带着一队手托食盒器皿的丫鬟小厮们,远远地瞧见穆宜华,人未至,笑先到:“哎哟,阿兆是不是等很久了?”
穆宜华连忙起身见礼:“吕夫人。”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见礼就生分了。快坐下。你们把东西都摆好。”
侍从们一个个规矩齐整地将点茶具、香饮子、菜肴、糕点一一摆上桌面,将一张圆石桌排得满满当当,这才行礼退下。
芽君本是在穆宜华怀中的,一看见吕夫人便欢笑着跑到她面前撒娇:“奶奶!”
“欸!来奶奶抱!”
芽君一扑入吕夫人的怀抱就开始说起方才见着的男人,又高又壮,有点像话本子里的歹人。
吕夫人惊讶道:“歹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好高好高的,芽君要这——样,才能看见他的脸。”
吕夫人听见这话,立马明白过来,她看了眼穆宜华,笑道:“三大王可是回来了呀?”
穆宜华不知该不该说,只听吕夫人道:“方才我就是从前堂来的,看见三大王了。这孩子也真是,大军不日就要抵京,他做什么那么急,我们又不是马上就走了。万一被官家知道他堂堂一个将军弃军先行,即使他的大宋的三皇子,也没有好果子吃。”
穆宜华颔首浅笑不作声。
“你们俩方才见面了吧?”
穆宜华点点头:“他变了很多。”
“四年前你们分别,一个不过十三,一个十六。这小孩儿啊,就好比雨后春笋,一个不留神儿,就变成竹子了。我也多年未见你了,女大十八变,方才我在远处看见你,袅袅婷婷的,若非你怀里抱着芽君,我都不敢认。”吕夫人笑了一阵,又凑近问道,“方才你们二人……说了什么没有?”
穆宜华摇摇头,低声:“没来得及。”
吕夫人叹气:“看来是我来的时间不对。”
“哪有,即使夫人不来,我也是要撵他走的。”
吕夫人笑着点点头:“我懂。你们二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若非当年因你父亲之事,你们早该成亲了,如何能等到现在啊?”她的话语里满是遗憾,“如今你方才回京,这刚好,三大王也回来了。这就是老天爷在告诉你们,前缘未了,终究是要重逢的。”
“老爷也一直因当年未能保住你父亲而自责,如今你们终于回来了,我看过你,见你们安好,即使我与老爷要离开,也是安心了。”
穆宜华听吕夫人如此讲,眼眶有些热热的,倾身依偎在她的肩膀上:“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别担心。”
“你像你母亲,为人持重,左右逢源,我不担心你。”吕夫人稍作停顿,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你父亲。你父亲虽刚直,却不懂迂回,四年前就是因为这……唉!我本以为离京南迁于你父亲而言是最好不过的。可如今老爷他……他竟又向官家谏言召你们回来。也不瞒你,为这事我没少埋怨他,他还责备我妇人之见。也不知此事于你们而言,是福还是祸。”
穆宜华知吕夫人是真心担忧,抱住她的肩膀宽慰她:“不管是福还是祸,吕相让父亲回来总是有他的意思的。吕相可是父亲的恩师啊,不会害我们的,对吧?”她打趣道。
吕夫人拿食指戳了戳穆宜华的脑袋:“你呀。算了,不去说他了,来,我们吃东西。今日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你不在的四年里啊,丽娘又研制出好多点心菜肴,一定要在我们离京之前吃个遍啊,不然以后可就没机会了。小鹃——”吕夫人朝外喊道,“给穆娘子点茶。”
小鹃已等候良久,走到二人面前福了福身,在中间的位子落座,一双素手细嫩光滑,拣茶,碾茶,筛茶,注以沸水,手轻筅重,指绕腕旋,茶色在碗中渐渐鲜白,茶沫浮于上,经久不散。她又拿湿润的竹签蘸取茶粉作画,兰花毕现。
穆宜华欣喜地鼓掌:“小鹃姐姐的点茶技艺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吕夫人笑道:“这丫头都嫁人了,就因着你要来,我才把她从夫家喊回来的。”
穆宜华抿了口茶,在嘴里咂摸出味,问道:“早春的雀舌?”
“我知你爱喝雀舌,今年杭州的贡品刚分赐予大臣,就让你给喝了。”吕夫人言语中带着骄纵的嗔怪,“还有这脆薄饼,糖蒸茄,酱佛手,酱香梨子,哪样不是你爱吃的?就为着你这小妮子,阖府上下忙前忙后的。”
穆宜华知吕夫人偏爱她,倚在她身上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着。
“给长青的书塾找好了吗?”
“找好了,是阿南家的书塾。”
吕夫人点点头:“两年前他们家大郎考中了进士被分配在太常寺当职,想来宁家书塾也是好的。何况你又素来与阿南亲厚,确实是不错的选择。近几日就去送束脩吗?”
“嗯,到京中月余,阖府上下事宜也都打点好了,是该去拜会拜会亲朋了。”
吕夫人放下茶盏,嘱咐道:“听闻这几日宁府有亲戚在,好像不太好相与,你去的时候多加注意。”
“亲戚?”穆宜华在脑海里搜寻一番,“莫不是宁伯伯那在老家经商的二弟?我记得……宁伯伯当初是被继父扫地出门才投得军啊,他们兄弟二人并不亲近。”
“所以才难缠啊,生意垮了,要赔好多银子,儿子女儿都跟来了,听说一个叫宁元赋,一个叫宁之雅,一个要娶一个要嫁,走投无路了,这才腆着脸到汴京来找这个名义上的大哥。”
“在宁府留住多久了?”
“半个月了吧。你说这汴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呢,那宁肃难道真能不管他弟弟了?宁夫人也无法,只能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不过有一件事就不好办了,宁夫人此前让我帮着相看适龄闺秀给他们家大郎说媒。本来都看中都官郎中孟秋的嫡长女孟禾了,那姑娘生得漂亮,知书达理,比元庆小五岁,正正好。宁夫人连孟府的拜帖都做好了,可如今堂兄堂姐一来,只能尽数搁置,就怕为他人做嫁衣。你若是去了侯府,若是能开解宁夫人就再好不过了。”
穆宜华点头称是。
吕夫人见她乖巧,上下将她打量,笑着拉起她的手说道:“如今仔细看看你,是真的越发稳重好看了。”
因今日是见熟人长辈,穆宜华并未过多打扮,只挑了件兔绒水绿色合领长衫,里头是橘红花罗缠枝暗纹交领窄袖,下身穿着一条间错绣着簇簇桂花的乳白百迭裙,发髻在头顶绾出一个曲折漂亮的弧形,发底斜簪着一株新折杏花,又有翠玉步摇相衬,虽没有多华丽,但穆宜华长相温和大气,这一身正衬着她端庄。
“宁家的孩子到年纪了,你也到年纪啦!”吕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官家召三大王进京,一是因为联金抗辽胜利,原谅了他当年的鲁莽;二是因为……”吕夫人凑近,低声说道,“三大王今年加冠,皇后娘娘要为他择妃啦。”
穆宜华心神微微一荡,不由地攥紧了袖中的手。
“如今宫中的皇子帝姬们都已长大成人,却只有太子殿下成了家。皇后娘娘本盼着太子妃这胎能生下一个皇孙,可谁承想一月前东宫宠妾冲撞了太子妃,这四个月的身孕就没了。皇后娘娘大怒,幽禁了那宠妾,还训斥了太子殿下。东宫这几日愁云不展,所幸三大王回京,这中宫才稍稍和缓。嫡次子回京,皇后娘娘必定重视,不出一月必会召你们这些待字闺中的闺秀们入宫。届时,不管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你父亲,你都要好好把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