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造船股份有限公司会计部的T,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一大早便来到办公室。他走进会计部的办公室后,将大衣和帽子挂到墙上,心神不宁地不停环视室内。
距离九点的上班时间还早,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并排着的廉价办公桌上堆积着一层白色的灰尘,在晨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T确认无人在场后,并没有走到自己的座位,却在邻座、担任他助理的年轻女事务员S子的办公桌前悄然坐下。他一副要偷什么东西的样子似的,从桌上的书架抽出与无数账簿一起竖排着的算盘放到桌边,以极其熟练的手势拨弄起算盘珠子。
“十二亿四千五百三十二万两千两百二十二圆七十二钱,呵呵。”他依序念出算盘上数目庞大的金额,意味深长地笑着。然后,把算盘尽可能放在S子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这才回到自己座位,若无其事地处理起当天的事务。
不久,一名事务员推门进来。
“哇,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他惊讶地跟T打招呼。“早!”T以内向者惯有的拘谨羞涩回答。若是一般的事务员同仁,此时大概会尽情地开玩笑,但了解T正经个性的同事只是一脸尴尬地默默在自己的位子就座,然后“乒乒乓乓”地取出账簿之类的资料簿。
渐渐地,事务员陆续走进办公室,其中,当然包括T的助理S子。她先向邻桌的T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随后才在自己的位子坐下。
T当下装出拼命工作的模样,不时偷偷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会发现桌上的算盘吗?”
他提心吊胆,不断地以眼角余光窥视。令T失望的是,她对算盘已被取出丝毫不觉有异,匆匆将算盘推到一旁后,径自取出封面上印着“原价计算簿”这几个烫金字体的大账簿,在桌上摊开。T更是失望了,他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不过,区区一次失败用不着太过沮丧。只要多试验几次直到S子发现就行了。”T在心中如此盘算后,总算振作了起来,打起精神,像平日一样一本正经地投入上司交代的工作中。
其他的事务员不是起劲地互开玩笑,就是猛发牢骚,整日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唯独T没有加入这群人,直到下班,他一直低着头,一板一眼地做事。
“十二亿四千五百三十二万两千两百二十二圆七十二钱。”第二天,T在S子的算盘上再次拨出相同的金额,并将算盘放在桌上明显的位置。然后跟昨天一样,翘首企盼S子来到办公室。没想到,她依然毫无所觉,兀自把算盘推到一旁。
隔天、再隔天,同样的情形重复了五天,一直到了第六天早上。
那天S子不知为何比平时提早一些,当她踏进办公室时,T刚巧回到自己的座位。此前一刻,T才将同样的金额在S子的算盘上拨出,以至于他一看到S子时显得惊慌失措。该不会刚才拨算盘的情形被她撞见了吧!他紧张地盯着S子,所幸她仿佛一无所知,依然像往常一样客气地道声早便在自己的位子坐下。
此时此刻,办公室里只有T与S子两人。
“这次的某某丸号已经到了改装蒸汽炉的时候了,但是大概是蒸汽炉的原价太高吧。”T一副要掩饰尴尬般如此说道。胆小的他即便有大好机会呈现在面前,依旧不敢提起工作以外的事。
“是啊,加上施工费已经超过八十万圆了。”S子瞄了T一眼后一板一眼地回答。
“是吗?这次应该会是件大买卖,利润很高,等于是以双倍的价钱把蒸汽炉卖出去。”
糟糕,我怎会说出这么没涵养的话。T惊觉这点后,不由涨红了脸。这种对一般人来说稀松平常的事,T却非常在意,甚至意识到自己脸红被对方发现后,他显得更加焦虑了。他一边不自然地干咳,一边将脸转开试图掩饰。可是,S子根本没发现T这个留着气派胡子的上司居然会为这种小事狼狈失态,因而还傻傻地附和他的说辞。
就在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过程中,S子倏然将目光停留在桌子的算盘上。T不由得暗自心惊,密切注意她的眼神,但她只是狐疑地看了一下那数目大得出奇的金额,旋即抬起眼继续说话。T只得再次品尝失望的滋味。
接下来几天,同样的情形反反复复持续着。T每天清晨都以特别愉快的心情期待S子上班就座的那一刻。过了两三天,S子总算对下班时明明放回书架上的算盘,早上却又好端端地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情形感到疑惑了。而且似乎也留意到算盘总是显示同一组数字,有一次,她甚至还出声念出十二亿四千云云的数额。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与艰熬,T的计划终于在某天成功了,距离计划开始已然过了两周。那天早上,S子盯着算盘的时间比平常更久,她不自觉略歪着头陷入沉思。T当下不由得心跳加速,热切地凝视她的表情以免错过任何细微变化,那是令人屏息的几分钟。过了一会儿,仿佛猛然觉醒般,S子转头朝他这边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T感到她在那一瞬间必定明白了一切。因为,她发现T那别有意味的凝视后,顿时满面通红地把头转回去。不过,换个角度想,也许她只是发现自己被男人盯着,以至于羞红了脸。然而,当时满腔激动的T已无暇多想,他自己同样面红耳赤,却又同时感到满足,一时之间只能失神地望着她那宛如染上胭脂的美丽耳垂。
故事说到这里,必须针对T为何会做出这般偷偷摸摸的行为稍作说明。
各位读者想必也已察觉T是个极端内向的男人,面对女人时更是羞怯。他毕业至今,已年近三十了,居然从未谈过恋爱,不,甚至没和年轻女孩说过几句话。他当然不是没有机会,一切都只是他那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胆怯个性作祟。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对自己的容貌缺乏自信。他担心若贸然表白爱意,万一遭到拒绝该怎么办。胆怯但自尊心却比其他人强上一倍的他,对于这种求爱遭拒时的尴尬感到无比恐惧。“没见过那么恶心的讨厌鬼!”这种令人悚然的话语不时在对容貌缺乏自信的他的耳畔响起。
可是,即使如此,他这次总算再也忍不住了,由此可见S子是多么令他心动!他当然还是没有面对面公开倾诉爱意的勇气。只是,难道就没有什么即便遭到拒绝也不会丢脸的好方法吗?懦弱的他心里不禁冒出这样的念头。于是,凭着这种人特有的执拗,他独自想出种种方法后再一一否决。
当他在公司与S子并肩处理事务,或者与她若无其事地讨论公事时,表白的念头不时在他脑中打转。无论是记账时或打算盘时,从没有片刻忘怀。就在某日,正当他如常打算盘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妙计。
“或许有点儿难以理解,但这招肯定是最完美的。”他颇具心机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在他所在的公司,几千名职工按月分两次领取薪水,会计部的主要工作便是根据工厂送来的打卡单,计算每位职工的薪资,再一一装进个人的薪水袋里,最后交由各部门的主管。由于工作量实在太大,公司才会聘请数名薪资计算员来处理这些庞杂琐碎的工作,而会计部的人只要有空就会全体出动,帮忙核对数字或其他项目。
这时,为了便于记账,总是把数千张打卡单,根据职工姓名的头一个字母(日文假名字母)依序排列。一开始是把桌子搬开腾出空间,按照假名字母的顺序逐一排列,但那样太费工夫,最好先依“アカサタナハマヤラワ”(A KA SA TA NA HA MA YA RA WA)分类,再各自依照ア“イウエオ”(A I U E O)或カキクケコ(KA KI KU KE KO )排列下去,因为一直沿用这套方法,会计部的人才会对五十音的相应位置倒背如流,只要一听到“野崎”(NOZAKI )就会立刻联想到这是第五行(ナ行)的第五个字。
T这是反向操作,试图通过算盘上的数字设计出简单的暗号。也就是说,想要表达ノ(NO)时,仅需在算盘上拨出五十五就行。一整串字句连下来或许有点儿难以解读,但只要对方仔细观察这几个平时熟悉的数字,迟早一定会破解。
依此逻辑,我们就试着解读一下,他究竟传达了什么信息给S子吧!
十二亿指的是第一行(ア行)的第二个假名,所以是イ(I);四千五百是第四行(タ行)的第五假名所以是ト(TO)。以此类推,三十二万是シ(SHI),两千两百是キ(KI),二十二圆也是キ(KI),七十二钱是ミ(MI)。最后得出“イトシキキミ”(可爱的你)。
“可爱的你”,若是要亲口说出,或诉诸文笔,T势必会害羞得难以启齿,但以算盘表达就没问题了。即便被别人发现,也可以辩解这只是巧合地把算盘珠子排成这样而已。至少,这和写信完全不同,不必担心会留下证据,实在是万全之策。运气好的话,S子看懂了,也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当然最好;万一过程不太顺利,也无所谓,这跟诉诸言语或以书信向她求爱的方式不同,既然她无法直接拒绝,自然也不可能向别人透露。如今看来这个方法似乎是成功了。
“看S子的模样,十之八九应该不可能希望落空。”T觉得这下子更是没问题了,于是这次略微改动数目,拨出“六十二万五千五百八十一圆七十一钱”。
相同的数目又持续了数日。只要套用之前的逻辑,就能够立刻看出暗号代表着“ヒノヤマ”,即樋山(HINOYAMA)。所谓的樋山,是指离公司不远处山丘上的小型游乐园。T竟然害羞到连约会地点的信息都以暗号传送。
即使确信彼此已有超越语言的默契,T依旧没勇气主动聊起公事以外的话题,他仍然每天漫不经心地与S子讨论账簿的事。某天,就在话题中断后,S子仔细打量T,嘴角略带笑容如此表示:
“在桌上放算盘的人,是你吧?已经很久了哦,我一直觉得很纳闷。”
T猛然一惊,但他心想若是这时否认的话,辛苦了好一段时日的努力岂不化为泡影,便鼓起浑身勇气答道:
“对,就是我。”窝囊的是,他的声音明显地颤抖着。
“哎呀,果真如此啊!呵呵……”
随后她转移话题聊起其他事,只是T怎么也忘不了S子当时所说的一字一句,她是出于什么用意说这些话呢?或许可以解释为默认。可是换个角度想,她依然天真无邪,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
“女人心海底针,我实在摸不透!”他后知后觉地叹息。不过,无论如何,眼下也只能坚持到最后试试看了。纵使已隐约有所察觉,她毕竟还是不好意思坦白。
他从未想过他或许只是自作多情。第二天,他索性豁出去,在算盘上拨出“二十四亿六千三百二十一万六千四百九十二圆五十二钱”。
“ケフカヘリニ”(KE FU KA HE RI NI)也就是“今日下班后”的意思。他打算一翻两瞪眼,直接摊牌。今天下班后如果她愿意前往樋山游乐园,那当然最好;如果她没来,这次的计划就算是彻底失败了。
看懂“今日下班后”的意思时,羞涩少女必然会心如小鹿乱撞。可是,眼前她那沉静从容的态度是怎么一回事?唉,究竟是吉是凶?简直快急死人了。T觉得这天的下班时间似乎格外遥遥无期,他几乎无心工作。
皇天不负苦心人,翘首企盼的下班时间总算在四点来到。办公室四处响起收拾账簿的噼啪声响,性急的人早已连大衣都穿上了。T努力按捺雀跃的心情,偷偷观察着S子。他心想,若她打算依他的暗示前往指定地点,就算再怎么故作镇定,临走道别时,或多或少还是会在表情上露出蛛丝马迹才对。
然而,啊,果然还是无望吗?她像平时一样对T客气地说声再见,取下挂在墙上的围巾,开门便走出办公室,她的表情与态度丝毫看不出与平时有何不同。
困惑的T茫然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只能静静地坐着不动。
“活该,像你这种男人,本该一年到头埋首工作才对。凭你也配谈什么恋爱?”
他不由得咒骂起自己。一会儿,失去光芒的悲哀双眼定定凝视着某个点,沮丧懊悔的情绪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他不放。
就在瞪眼发呆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某样之前他从未注意到的东西。就在S子收拾干净的桌面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不是他每天早上都会使用的、放在S子桌上的算盘吗?
这戏剧性的发现带来的惊喜倏然跃上心头,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读出算盘上的数字。
“八十三万两千两百七十一圆三十三钱。”
滚烫的热流,瞬间在他脑中扩散,不断加快的心跳,在耳畔如如响鼓咚咚鸣个不停。算盘上以与他相同的暗号逻辑显示着“我会去(ユキマス)”(YU KI MA SU)。这不就是S子留给他的信息吗?
他当下抓起大衣与帽子,连桌面都忘了收拾,拔腿就跑出事务室。一边想象着悄然伫立、静静等候他来临的S子的身影,一边气喘吁吁地冲上樋山游乐园。
樋山虽然号称游乐园,其实不过是在山丘顶上的一座小广场,只有一两间茶店在此经营。除了视野颇佳之外,没有其他吸引人的特色。定睛一看,连茶店都已打烊的空旷广场上,唯有夜幕四合前的红褐色日光拖曳着长长的树影,整个广场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一定是为了换衣服,先回家去了吧!原来如此,穿着那身老气的、红褐色宽裤的事务员打扮,的确不适合约会。”
看到算盘上的答复后已如吃下定心丸的他,径自坐在晾在一旁的茶店长凳上,一会儿抽烟,一会儿体会这有生以来头一次等人赴约的煎熬,奇怪的是,他不仅不觉得痛苦难耐,反而品尝到一种甜滋滋的味道。
然而,S子迟迟不见人影。四下已悄然昏暗,鸦群悲切的啼叫与附近火车站传来的汽笛声,在独坐广场中央的T心中寂寥地回响。
夜幕降临,广场上四处亮起电灯,灯光清清冷冷的。到了这个时候,T渐渐不安了起来。
“说不定,是无法对家人交代,致使出不了家门。”
如今,那已是唯一的理由。
“难不成,是我会错意了吗?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暗号。”
他心急如焚,禁不住绕着广场焦急地走来走去。心里就像破了一个大洞,唯有脑袋火热发烫。S子的种种姿态、表情、言语,如走马灯一一在眼前闪过。
“家中的她,一定也正在担心我。”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犹如罹患热病般乍然激烈乱跳。可是,有时又觉得有股异样的焦躁蹿过全身,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忍受寒冷痴痴等待失约的人,永无止境地踯躅徘徊,简直愚蠢到令人气愤的地步。
大概空等了两个多小时吧,耐心已达极限的他,拖着无力的步伐缓缓下山。就在沿着山路走到一半时,他猛然止步愣在原地,一个令他难以承受的想法倏然浮现脑海。
“可是,真有那种可能吗?”
他决定把乍现的荒唐想法一笑置之。然而,疑念一旦浮现便难以抹消,若不找出答案他实在无法安心。
他当下匆匆返回公司。命工友打开会计部办公室的门,旋即走到S子的桌前,取出插在架上的原价计算簿,而后翻到记有某某丸号制造原价的那一页。
“八十三万两千两百七十一圆三十三钱。”
这是何等令人心碎的巧合啊!这笔账的总金额竟然与“我会去”这个暗号完全一致。今天S子只是在算完这笔总金额后,忘了收拾算盘就匆匆下班离去。所以说,这根本不是情书暗号,只是一堆没有灵魂的数字巧合。
由于太过意外,他带着某种悲哀、嘲弄的表情,两眼空洞地凝视那该死的数字。完全无法思考的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这十几天以来,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凄惨焦虑,此刻正快活地在温暖的家中,天真谈笑的S子的身影。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