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春水
一夜过去,连决不仅没觉得自己离芳卿更近了,反而感到自己离她愈来愈远。
窗外的虫鸣渐渐安静,鸟雀忽然有了声音。室内还是一片幽幽昏黄,茶水却已经换了好几壶。这一夜就像过去千万个安宁的夜晚,平淡无奇,清闲幽静。
连决与芳卿共同守着一盏朦胧的烛火,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可望却不可及。
其实他还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比如霍成烨的死,比如最初那个逼迫她的男人究竟是谁,比如……
连决沉默了须臾,最终问道:“我真的与霍将军很像吗?”
“很像。”
“你见到我,总会想起他。那这会让你开心,还是难过?”
“自然是开心。”
连决终于笑了笑,但平淡得看不出情绪:“那我应该可以放心多在你面前出现了。”
“我们是邻居,想不见面都难。”芳卿像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来日方长。”
“既然我们已经成了邻居,”连决说出了一句谁都没有料到的话:“我也应该找个机会祭拜一下霍将军。”
果然,芳卿有些讶异。
“贵府的礼节真是周到。”
连决说:“不,我只是觉得应该感谢霍将军。如果没有他,我就没有机会认识你,更没可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痕迹。为了生存,芳卿自幼就懂得察言观色,早已能轻易分辨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
连决的话这样诚恳,眼神又真挚得灼人。她知道他是真心的,所以心里怦然一动。
她笑着应道:“这话确实不假。”
这话确实不假。
连决心中对霍成烨怀满敬意和谢意,但也不乏妒意和恨意。大恩似仇,人的感情竟然可以这样矛盾。
黎明将至,到了芳卿下值的时候。一整夜没有急奏,她可以安心回家了。
连决说他也到了交班的时间。反正他们同路,他可以送她回去。
燕京没有宵禁,但大街上仍有巡逻的衙役。以往,芳卿一个人回去时,总穿着官服,以免被当作平民女子拦下盘问。连决说要送她,她就换回了便装。
一路上,她坐在轿子里,他骑着马。天际浮着半轮下弦月,偌大的京城立在朝雾中,清凉的空气里已经弥漫起了夏季的气息。
白日里人来人往的朱雀桥空空荡荡。连决心不在焉地打着马,又瞥了瞥身侧的轿子,余光又看到了一江春水。
朱雀桥下是凉水河,约百尺宽,水上栽种着莲花,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郁令君,你可知道莲花已经开了?”他们初相遇时,还是冰雪未消的时节。
“是吗。”轿子里传来芳卿的声音,但她没有出来看一看的意思。
“是啊。”
连决骑在马上回答,目光仍越过桥下,看着碧绿的河水。熹微时的残月依旧浮在水面上,躺在莲叶中。晨风忽地将它吹皱,它慢悠悠地动了动,就是不肯消散。
他又有些明白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可是池水之上还有月光。月光是她的,而他是倒映月光的春水。
如果他要毁了她的白月光,就要先毁了自己。
……
芳卿回到家中,只小睡了一个时辰。天大亮后,她又重新梳洗,穿戴整齐,到了永康公主府上。
永康让她每三日汇报一次豫州案的情况,一有进展,也要马上让她知道。若是哪天答复得晚了,她就要对她起疑心。
“殿下,证据已经全在这里了。”芳卿跪着陈奏:“山鹤龄去豫州一趟,查出了线索,甚至还把薛大人的妹妹带了回来作证。”
她说:“臣担心这样查下去,会越挖越深。他们已经找到了钟大人头上,顺藤摸瓜,只怕……”
永康神情淡然:“只怕引火烧身?”
“是。臣原本就奇怪,陛下为何不肯让闻大人插手此事。现在看来,陛下恐怕早已察觉闻大人就是豫州在朝中的上线。所以陛下看似给了臣这个机会审理此案,也看似考虑了您的面子,但实则却委任了山鹤龄、李知松同审,更不用说,魏王也是陛下的人。”
“原以为山鹤龄没有实绩,只会写文章,没想到他还能办下来这么大的差。”永康仍很沉着,“李知松也不过是走了汲氏父子的门路,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你看他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为皇帝做事,还是为那个阉货做事?”
“李大人的意思是彻查,说是薛大人那边涉及的银两太多了,朝中不可能无人照应。所以臣以为,现在应当尽早结案,到此为止。”
永康没有说话。她半合着眼想了片刻,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那就让钟世林认罪吧。薛平志已经畏罪自尽了,他岂能独活。”
“是。”
“不过要记得,千万别让他说什么不该说的。”永康说,“这两人得此下场,也是他们咎由自取。芳卿,你千万不要学。”
“臣不敢。”
芳卿早在听到薛平志已经畏罪自尽时,内心就大为意外。朝中还没有任何薛氏已死的消息。山鹤龄没有上奏,豫州的官抄、京里的邸报也一概没有刊出。永康是怎么得来的消息,已经不言而喻。
钟世林的死期已定,永康好像比她还要欣慰,和颜悦色地叫她起来,说:
“听说你最近换了府邸。这件事怎么不告诉我?我叫人给你划块地就行了。”
“谢殿下的美意。臣不过是效仿孟母三迁,换了个离太学近些的地方,岂敢拿这点小事让殿下劳心。”
“孩子进学可不是小事。”永康感慨了一会儿时光如梭,说她女儿都这么大了云云,突然又话锋一转:“不如就进宫来,给姬若当个伴读。”
芳卿的心脏就猝然猛跳了一下,后背全是凉意。
姬若是永康的长子,今年已经十二岁。过去固然有大臣的子女被招进宫,给宗室子弟当伴读的恩典,可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要六岁的侍读?于情于理都讲不通。
有功见疑,有罪益信。她的功绩越来越多,官职也越来越大,这次负责豫州的案子,更让永康不放心了,所以要用九如拿捏她,让她把女儿交出来当质子。
她马上说:“殿下有此恩典,臣与小女不胜感激。只是小女前些时候突然大病一场,到现在也没有恢复,恐怕进学之事得再延一年。”
永康听后,眯着眼笑了笑,未见不悦之色,反而还说起了关切的话,又赐下许多补品和丝绸,让芳卿毫发无损地离开了。
钟世林一直被关在崇德殿,由殿中军看管。芳卿要提人,只需要派个下属传话即可。但她途径殿中军侍卫值班的门房,想起连决可能会在,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殿中军的侍卫不是世家出身,就是有功名在身的进士举人。蔺征治下,军纪犹为严明,个个高自位置。
芳卿走到门前,众人只见得一个穿绯色官服的婀娜女子,头戴海棠金冠,顾盼间露出光润玉颜,令人不自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屋里七八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侍卫,各自处理着个人的杂活,他们面上虽然不显,但却齐齐在心里惊艳,暗自揣测着她是谁。
朝中的女官不多,能穿绯色官服者更少。这么年轻的,似乎就只有一位。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念出了她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角落的桌子边倒是有一个女子,可她打着瞌睡睡着了。
须臾,出去打水的杨桐提着两桶水进来,才连忙招呼道:“郁令君,您怎么来了?”
“是公事。”
“那您到这边坐吧,我给您端茶。”
杨桐表现得十分殷勤,不仅端茶倒水,还呈上了招待上官的点心盘,俨然待芳卿是自己的直属长官。
连决进来时,就看到这一幕。
门口与里间隔得远,听不见芳卿在与杨桐说什么。总之她的嘴唇每动几下,杨桐就点一次头,神情卑恭又殷勤。
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就像不久前的那个夜晚,他也与她坐在一起交谈。
连决收回目光,没有去搅局,而是走到了另一边,把在角落里打瞌睡的步妍叫醒了。
然而步妍一睁眼,就从袖中拔出了一柄利刃,倏地刺向他。
连决一个不防,险些没有躲过。他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同僚:“你是曹孟德吗?!怎么还好梦中杀人?!”
步妍这才清醒。
“对不住,对不住,没伤着你吧?”她连忙收刀,但手腕却还被连决擒着。她讪讪地笑了:“我这是多年行伍的习惯了……不太好改。”
连决松了手,马上了然女子从军的种种不易。
“没事,不用担心。”
“嗬,你居然敢把她叫醒!我们这儿原先没有一个人敢,怕被她捅个窟窿!”
杨桐看着热闹来了。
连决抬头一张望:“郁令君走了?”
“走了。”杨桐还指着他俩笑话:“走的时候刚好看见你们贴在一块儿。”
连决没工夫和他扯闲,当下就越过窗外去看,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转回头,步妍已经将杨桐骂了一通,所以他懒得再张嘴。
“你们常到郁令君那边去当值,她有没有特别关照你们?”连决问:“比如,请你们喝茶?”
事后想想,芳卿那晚留他喝了一夜的茶,不消说有几分暧昧,几分特别。
作者有话要说:小连:这茶是单我一人有的,还是其他哥哥弟弟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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