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生死
“第一次见面,我还只是永康长公主身边的一个宫女。”
“那年,我十六岁。他是跟你一般大的年纪,也是殿中军的一个侍卫。
“我们的相遇发生在宫中。那天夜里,有一个我们都得罪不起的贵人看中了我的样貌,想趁四下无人强占了我。如果他当时没有出现,那个晚上大概就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夜晚。
“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如果我不从,只有一死;如果我从了,回头事情败露,让那位贵人的夫人知道,我还是会死。除了一死,竟然别无他法。
“可是他突然出现了,像上天听到了我的呼救,立刻派来一个天兵神将,将我从死亡面前救了下来。
“面对那位不能得罪的贵人,他很聪明,故意将我认成那位贵人的夫人。他说,打搅了大人和夫人,但是宴席上都在等大人品酒。
“那位大人很怕他的夫人,所以连忙撇下我走了。
“我当时太难过了。或许你能理解,当一个人能感受到他有多渺小无力,就是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武器只剩下死的时候。
“可一死了之也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哪怕我的自戕看起来是那么的壮烈,但还是无法激起一点水花。
“所以,他救下我以后,我满脑子里想的仍然是死。因为我不想被那样侮辱,即使侥幸逃过一劫,世人面对权贵时,也只会说身份低微的我不知廉耻,自荐枕席,一心攀附。
“我不想背上这样的污名。”
“或许连侍卫不清楚我的出身。其实我是周人,只是幼时生逢战乱,与母亲和弟弟颠沛流离,才来到了大燕。我们被当作战俘掳进宫中,成了最下等的奚官。母亲为了保全我们姐弟二人,不惜利用美貌委身权贵,但却被那家正室夫人毒打致死。我和弟弟也分开了。
“所以那一晚,我仿佛又目睹了母亲的死。即使我努力识字,也靠着会写一手好字得到了永康殿下的赏识,得以离开浣衣局,甚至还成了小宫女们艳羡的女史,可是我依然屈人之下,依然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似乎与我的母亲没有什么不同,我还是会重蹈她的覆辙,沦为达官显贵的玩物。
“所以你看我这般出身,根本没有能力对抗那些权贵。即使徒劳无益,我最大的武器仍然是死亡。似乎只有比□□更粗暴才能对抗它。
“可是他看出了我轻生的念头,对我说,对名节忠义,远远比不上对生命忠义。为了一个虚名付诸生命,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他说我应该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也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掌握命运的能力。
“我当时伤心欲绝,哪里听得进去,浪费了他一番苦口婆心。后来,他没了办法,就霸道地对我说,’我刚刚好不容易救了你的命,但你却毫不珍视,可否考虑了我的感受?‘
“他还说,’刚刚为了救你,我已经得罪了那位大人,甚至还可能搭上了我的仕途。所以你不能就这么撒手人寰,至少也要把我这个人情还了再说。‘
“我被他唬住了,愣愣怔怔地点了头,答应他会活下去。而他好像还是担心我会去寻死,因此几乎天天都路过我当值的地方,然后看我一眼。
“一来二去,我的欠他的人情非但没有还上,还又从他那里学了一些拳脚功夫。因为他说,救得了我一世,救不了我一世。
“我们何尝不知道,这些拳脚功夫根本不足以对抗那些主子们。可是学会了这些,我就有了昂头活下去的勇气。
……
“没过两年,他在御前立了功,然后有了理由娶我。成婚以后,我们又聊起初见那天的夜晚。我问他,如果他知道有朝一日会娶我为妻,当时还会对我出’对名节忠义,远远比不上对生命忠义‘这样的话吗?
“他回道,他还是会那么说。因为不论何时,他都不希望我去做一个贞洁烈女。如果那晚真的发生不幸,而他也没有出现,他还是会希望我能坚强地活下去,给他一个遇见我的机会。
“于是,那天就从一个可怕至极的夜晚,变成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夜晚。”
夜阑更深,闷热的夏夜不知不觉凉了下来。玉绿的杯盏零散放在古式木几上,茶汤也早已冷掉,清雅的香气在灯前沉凝。
芳卿重新烧了一壶水,说:“我也终于明白,他爱我的方式,就是希望我能永远昂首挺胸地活着。”
宫阙高楼传来了远远的钟声,沉闷悠长,打断了漫漫的长夜。窗外,宫城中望不见尽头的天际露出一线曙色,但他们临窗坐在榻前,却无暇观赏外面的广阔,仍然共同守着一盏烛光对谈。
这时,连决问了:“那你爱他的方式呢?”
芳卿笑着回答:“永远昂首挺胸地活着。”
故事很长,几乎讲完了芳卿二十年的前半生。但也很短,因为夜色依旧深沉,还不知多久才能等来黎明。
“我以为能碰上他,是花光了我半生的运气,所以心甘无悔地嫁了。可惜我花掉的似乎是他的运气。”
芳卿垂眸说着,又浅浅抬起了眼睫,横波脉脉,却又充满哀愁,“直到现在,我也还不能若无其事地说起他的死。”
连决看了不忍,眉心一皱,说:“那就不要说了。”
反正霍成烨的死,他自己会查。
芳卿淡淡地笑了笑,无声地谢过了他的体贴。
“他离开以后,我一度觉得,除了女儿和永远留在过去的回忆,他什么也没留给我。”
连决定定地听着,很想点点头应和,说,是这样,怀念他只能使你痛苦,所以不要想他了。
但芳卿话锋一转,说:“其实他给我留下了许多东西。且不提那些身外之物,他留下的英名,世人对他的感念,甚至那些回忆……都是他留给我的勇气。”
……
连决几乎一语不发地听完,脑中只有四个字。
一败涂地。
今晚听芳卿的故事之前,他似乎还不了解爱情是什么。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动辄让人要死要活、用最强烈的情绪解释爱是怎么一回事,大概是最不用动脑筋的理解和回答。
他也没怎么深思过自己对芳卿的爱,总觉得想多了也是庸人自扰。只知道她是第一个令自己如此心动的女子,知道自己想探究她更多,就十分足够了。
既然已经爱上了,又何必深究缘由。
可是在霍成烨的爱面前,他的爱就只是一时冲动的见色起意。就像他对爱的理解,肤浅,又不知所谓。
他们夫妇二人的爱是真正的生死相许。霍成烨爱她的方式是希望她永远昂首挺胸地活着,所以只要她活着,就不会停止爱他。
她对他的感情会像生命一样延续下去,至死方休。
“从前只听人云亦云,说郁令君和霍将军如何金石不渝,但直到今天听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才真正明白此言不虚。”连决缓缓说着,已经想笑也笑不出来。
他叹道:“霍将军不仅雄才盖世,战功赫赫,他也跟以往那些妄自尊大的封疆大吏不同。他是一个真正令人敬佩的大丈夫,我自愧不如。”
芳卿马上否定了他的妄自菲薄: “怎么会。”
他的失意是那样明显,她很难视而不见。
她重新沏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他的面前。
“其实每次我看到连侍卫,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因为你们很像。不过,你比他优秀许多,将来只会比他更加过人。相信不出十年,连侍卫一定会封候拜将。”
作者有话要说:活人输给死人的第二回合
小连:还抄什么作业,让我shi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