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偶合
连决应道:“是。”
皇帝又说:“现在你到了禁军,比以前在宫外时见朕方便多了。以后就一天一禀吧。”
“是。”
连决没有多话,皇帝吩咐什么,他就全都应下。
这些年,他一直在秘密为皇帝做事,甚至另外筹组了一支不同于殿中军的私人军队,解烦骑。
……
连决走出清晖殿,站在偌大的广场上沐浴天光,缓缓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他想起芳卿的勉励,不由得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说他将来会成为蔺征那样的王佐之才,可是世人都知道蔺征在御前最受宠任,但他的权力太大,皇帝又不放心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托付在他一个人手里了。
哪怕蔺征为表忠心,已经不惜与和怡长公主和离,跟结发之妻割袍断义,但这对皇帝来说还远远不够,因为他永远疑心。
忠义,比生命还要沉重的两个字,到了掌权者面前,却薄弱得不堪一击。
……
芳卿带着文书到了官署,直接见了吏部尚书陈景龙,请他写员外郎的调函。
陈景龙看了一眼,“上次是把程忍冰调去黔州,把那个定临县令调了来补她的缺。这次又平调了一个宫盈,你就不怕非议?”
“非议?”
“我知道你一心栽培女官,可凡事都要有个度。你这,”陈景龙说着摆开了双手,左右挪动,“来来回回都是女官。身为吏部官员,最忌讳徇私。御史知道了,又要参你以党举官,笼络女官。”
“陈大人多虑了。什么徇私、笼络,都是陛下的口谕,我也不过是听命办事。”
芳卿坐在圈椅中,谈笑般与陈景龙斡旋。她有皇帝的口谕,所以怎么说都有余地,推举的自然都是能为她办事的人。
唯才是举,是治国之道。任人唯亲,是为官之道。二者看似矛盾,却不总是矛盾。只有保住乌纱帽,才有权力举贤任能,谈经纬天下。
陈景龙摇头:“宫盈已经几年不得擢用,你这番让她去做员外郎——不,女子到了这个位子就要改口称员外官。朝中多了一位’员外官‘,一时恐难以服众。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芳卿笑了,因为陈景龙说她不念大局。
她不急不躁地润了润喉,才慢慢道来:
“宫盈多年不得擢用,是因为考核的官员害怕得罪李知松,有意修改她的评级。您也知道,他夫妻二人和离时闹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李大人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压他的前妻,吏部的男官又多,自然都帮着他。真要深究起来,是咱们吏部考功司在徇私结党。”
陈景龙哑然。
芳卿又说:“当年太/祖太宗在时,特意不辞繁难改制,将’侍郎’、’员外郎’等官职重新命名,策励女子为官,也确立了开国以来最深远的国策。太/祖太宗为大燕的千秋伟业立下不世之功,您能说是徇私吗?
“何况,上至两位女帝,下至夏大人、闻大人几位肱骨,甚至我等下僚,无一不明白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的道理。三朝以来,侍官、员外官少之又少,反而恰能说明我朝任人唯贤,不以雄雌论高下。
“但今时不同往日,天下女学生人才济济,早该到了进贤进能,推举新制的时候。否则,两位老祖宗的宏愿不就葬送在我们这些庸臣手中了?陈大人,我们身为吏部的官员,最该遵循吏治的国策才是啊。”
芳卿三段话四两拨千斤,给陈景龙扣回去了一个更大的帽子。他无话可说了,便只得照办。
调令发下去,宫盈就是吏部的官员了。虽是平调,但却是明平暗升。职掌黜陟幽明之事,也比都转运副使更有实权。
晚些时候,蔺征来见了芳卿一面,告诉她陈景龙递了牌子请求皇帝召见。
“估摸是想’告御状’了。”蔺征笑道:“我猜不过是五品官员的调任,所以打发他回去了。回头告知陛下,果然陛下也懒得管,还传口谕训斥了他几句,说’明主好要,暗主好详’,叫他不要什么事都来报。你没瞧见,很是狼狈。”
芳卿也忍俊不禁。
蔺征说着,渐渐收起笑脸,说:“不过,你这次举荐宫盈,也不怕得罪李知松?他本来就在跟你同审一桩案子,这毒蛇回头再暗中作梗,从量刑上扯皮,可有你受的。”
他还道:“陈景龙有句话说得还是不错:你是真的不怕言官又要参你。”
芳卿笑笑,总不能与他说自己和舒家的关系,也不便提孙济海因为有把柄在她手里,不得不当她在御史台的耳目。
“怕?怕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我自是权衡过了,才帮宫盈这次的。”她打听道:“不过,他们两人和离时,我还没出来做官,只是耳闻过他们决裂,却不知道缘由。”
她问:“当真是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是。”蔺征向她解释:“你知道,当年他夫妇二人同朝为官,本来也是一对眷侣。那时,宫盈的品阶还要高些,李知松呢,还在翰林院当编修。
“后来先帝旧疾复发,管不了政事,正是永康长公主活跃的时候,也是宫盈得到赏识和升迁的机会。”
先帝晚年,儿女争储的旧闻太敏感,蔺征点到即止,继续说:“长公主也想提拔宫盈做工部主事,但宫盈此时却有了身孕。”
芳卿因为购宅,与宫盈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三十几岁仍独身一人,不是任何人的母亲。
果然,蔺征说:“于是,宫盈为了这次升迁,不惜把孩子打了——李知松由此恨她至极,也终于爬到了比她还高的位置,他报复的方法就是毁了宫盈的仕途。你说,这岂还有半点余地?”
芳卿摇摇头:“原来是因爱生恨。本不该至此。”
她越听越觉得这出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永康。因为跟着永康太久了,一听便觉得“要求女官为升迁堕胎”符合永康一贯的作风。
蔺征也叹了口气:“毕竟不是所有夫妇都能像你和你家霍成烨。你看我——”
芳卿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和怡长公主,笑容很是苦涩。她想了想说:“皇后的弟弟是不是就在你的手下做事?”
“嗯。”
“我觉得不像巧合。”芳卿弯唇:“和怡长公主要招他当驸马,你该知道?怎么这么巧,下任驸马就在前驸马掌管的军队里?”
“你倒认定那小子是下任驸马了。”
“我是与你说正经的,想劝你不要为难他。且不提他是皇后的弟弟,也要想想,万一这桩婚事不成,谁受益最大。”
蔺征面露无奈:“我倒觉得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应该就是她想看我的笑话。你也说了,连决是皇后的弟弟,我又能奈他何。不过是请了尊大佛。”
“那长公主——”芳卿的话说到一半,门外有了声响。她立刻闭口,却见门窗映上一个挺拔的身影,露着一丝熟悉。
下一瞬,连决就出现在了门前。
屋里只有她和蔺征两个人,虽是孤男寡女,但门大敞着,谈的也多是公事。只不过芳卿抬头见是连决,还是稍微有些惊讶,突然怔住。
连决一进来见到他们二人同桌而坐,也定在了那里。
最后还是蔺征先开口:“有什么事?”
“蔺大人,”连决马上回神,答道:“我正在附近巡逻,不知道二位在此,见门开着便进来了。”
“嗯,”蔺征没什么反应,“但这边不该你来巡逻,而且你下值的时间也早就到了吧。”
芳卿瞄了他一眼。
刚说过,叫他不要针对连决。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是扫回来一眼,什么也没说。
连决看着他们眉目传情,蓦地想起了最初的传闻,心里的弦骤然绷紧了。
他不信芳卿是朝秦暮楚的女人。但蔺征位高权重,未必不会借着权势威逼她们孤儿寡母。他信不过。
以前永康的驸马就因为偷偷□□宫女,教她给杀了,谁知和怡这个前驸马又是什么德性。
连决冷眼审视了蔺征片刻,才垂下视线答道:
“我替杨桐当的值。”
他这些时日总盘算着到瑶光殿、丹书台这些官署殿宇附近来,以防又有贼人闯到芳卿那里去。所以,他也很快跟值守这些地方的殿中军成了朋友,有事没事便来看看。
只是没想到会撞见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连决抿着嘴唇,面色阴沉,杵在原地不走,逼人的气势渐渐蔓延了整个堂屋。
蔺征的脸色也变了,差点对他发作。
芳卿见两个男人都冷言冷语,各自黑着一张脸,真以为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她随手拿了一份文书,递给蔺征,说:
“那蔺大人,我就先把你要的公函给你了。”
蔺征并没有跟芳卿要过什么公函,他知道这是她调停的借口,干脆一把拿走她递的文书,站起了身。
“好,那我先走了。”
临走前,他还瞪了芳卿一眼,疑似在说:这就是你说的下任驸马。八字还没一撇,就敢跟他逞威风。
芳卿只是笑。
蔺征要出门,连决便低着头让到一边,貌似下属对待上峰一样毕恭毕敬。
蔺征脚步没停,不给一个眼神地走了。
屋里又剩下一男一女,但气氛却不比之前自然。连决也该离开的,不管心里想不想,都没有事由赖在芳卿办公的地方。
然而,芳卿抬手拿起了茶具,试探着问:“值夜很辛苦吧?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作者有话要说:小连:?喝茶,我的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