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子

11. 天子

燕宫,距离皇帝寝宫清晖殿不远处有一座楼阁,名为千秋馆。

千秋馆临水而建,附近没有任何树木,连矮小的花丛也十分少见,据说是为了防止有人躲在暗处窃听的缘故。

先帝初登大位时,曾以泄露军情机要的罪名处置了一干官员。实际上只是为了巩固统治,排除异己。因为在此后不久,她便开始在千秋馆接见自己最信赖的臣子,俨然自建了一个小内阁。

新帝登基后,千秋馆已经废置了数年,但芳卿这次进宫,却被总管汲福带到了这里。

然而她进门一看却不得了,几位内阁大学士、学士都在,其中也不乏六部的堂官。她在这里面,官阶倒是最低的,于是一一给几位权要请了安,然后敬陪末座。

落座后,芳卿先看了看户部尚书闻汝琴。

闻汝琴年近六十,青丝已经半百,微微有些富态。她不仅提携过芳卿,还是当朝第一个进入内阁的女官,也曾在内阁赞理军务。

芳卿跟很多女官一样,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渐渐的,她们的命运也跟永康公主休戚与共了。

可是,此刻她看向闻汝琴,闻汝琴却半垂着眼喝茶。

芳卿知道自己最近在查钟世林和薛平志的案子,使她看上去背叛了永康。她们希望她能成为皇帝身边的眼线,但等她真的得到重用了,她们又不放心了。

几位臣僚喝了会儿茶,谁也没有交谈或者窃窃私语。过了片刻,皇帝穿着一件靛青色常服到了。

这个颜色显得他异常俊美,不过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窥视玉容。众人一齐请了安,方才坐下说话。

皇帝说:“今天叫你们来,是看看薛豫州一案如何办,又是谁来办。”

内阁大学士何觊最先起来回话:“回陛下,臣以为郁令君已经为此案竭智尽力,由她主持极为合适。”

内廷官员时常被委以监察、调查的重任,但何觊这么一提,闻汝琴第一个觉得不妥,抬了抬袖子就要张口。

皇帝一直观察着群臣的反应,他看出闻汝琴想插手,马上抢在她前面说:

“朕看兹事体大,郁卿资历略浅,国之机要也向来是多部院会审。”

这话看似驳了何觊,实际却是挡住了闻汝琴。

芳卿与何觊向来不熟,也可以说何觊位列内阁首辅,等闲高攀不上。估计在座的也心知肚明,皇帝正在跟他的宰臣唱双簧。

果然,皇帝顿了一下,又说:“这样,何卿你携山鹤龄、魏王襄理,还有,”最后,他看向了刑部尚书李知松:“刑部一同审理。”

皇帝说完,又委任了山鹤龄当钦差,前往豫州查案。众臣领了吩咐,却又听上位者说:

“郁卿这些年执掌丹书台,各得其宜,措置有方。朕已决定加授郁卿为瑶光殿学士,入馆审拟机要。”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他就是要力持他的郁卿,不容许任何反对。哪怕闻汝琴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现在驳了天子的尊严。

话音将落,芳卿抬头看了一眼,不期然,皇帝也在看着她。

他半靠在龙椅上,虽是对着臣下吩咐,但那双奕奕动人的眼睛却越过了几位重臣,落在了她的身上,含着别样的光彩。

其余人等全都眼观鼻,鼻观口地听着,没有一人敢发现他们在对视。

这次擢升不会太高芳卿的官品,但却使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天子近臣。有了撰拟诏书的权力,一句话就可以左右许多人的命运。再过几年,也许真的有机会升为阁臣。

芳卿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睑,皇帝也收回了目光。

这件事定了,一屋子人又梳理了几件政务。皇帝没再怎么裁夺,任凭大臣们各抒己见,最后也给足了他们余地去办。

今日议完,众臣还是按照官阶大小先后离开。芳卿等在最后,正考虑要不要跟上闻汝琴谈几句,却被汲福小声叫住了。

“郁令君,您留步。陛下请您去清晖殿呢。”

皇帝不仅叫她去自己的寝宫,还等着和她一起回去。

他是君,她是臣,尊卑有别,天底下只有皇后能与皇帝并肩行走。但芳卿落后一个身位,皇帝就会有意放慢脚步。

从千秋馆到清晖殿的路上途径昆明池,水岸两边栽种着紫藤。正值花期,这段宫道上方的天空都是柔软的紫色。

皇帝携芳卿走过短却漫长的紫藤花道,像帝王和他宠爱的妃子在晚春游园。

可是伴君如伴虎,芳卿眼中没有良辰美景。她垂着眼,心中一直在揣摩皇帝的想法。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需要他自己亲手培养的能吏。当年支持立他当太子的老臣又是先帝扶植起来的,他不喜欢。但他信任的蔺征、山鹤龄等人又太年轻,在朝中不够有话语权。

当皇帝的不是生性多疑,就是变得多疑,总之没有一个没有疑心病的,可是皇帝却很信任她。

“陛下,君臣有别。”芳卿不得不又放慢了脚步,和皇帝拉开一点距离:“若让言官见了,还要参臣一个僭越之罪。”

但皇帝却不容置喙地说:“他们敢。”

他丝毫不惧旁人看到这幅景象,这是他身为天子拥有的自负不凡。此处是他的宫殿,邀请心仪的女子与他同行,应当是与君子好逑一样的美事。

然而,言官们和公主党都在私下攻讦皇帝骄奢淫逸,这样的说法在民间也甚嚣尘上。但皇帝不可能有错,错的只能是臣属。之前叶昭仪入后宫,他们不好挑明了指责皇帝,便污蔑芳卿操纵权色。

臣子劝谏也要有度,然则就是蔑视天子的尊严。所以芳卿适可而止,有意提起公事,冲淡浓春景色中的暧昧:“陛下,臣还有一事。之前的员外郎已经停职查办,但这个缺还是着急——”

皇帝抬了抬手止住她的话:“这等小事,你自行去找陈景龙办便是。”

然后他笑了笑:“好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说这些。”

“是。”

芳卿有了皇帝的口谕,就有权代为陟黜官吏了。

终于到了清晖殿,宫人们都习惯了她时不时出现,全都垂着头请了安。

殿内四处摆放着鲜花,有芍药,也有兰花。通往内殿,进门处摆着一座巨大的黄花梨木座绣屏,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仕女游春图。

皇帝的寝宫里不乏精美的琉璃水晶器具,甚至还有一座宝石镶嵌的妆台。甫一踏进来,只会让人误以为是闺阁女子的绣楼。

“朕让司药局研制了几种香脂。”皇帝走到妆台前,取出几只瓶瓶罐罐,“但是朕涂着总不合适。”

芳卿顿了顿,突然又不知道如何作答。她能说陛下真龙天子,涂什么脂粉都好看吗。

皇帝是九五至尊,却生得俊美异常,不爱武装爱红妆。曾经有宫人不小心撞见他穿女子的衣裙,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先帝,惊呼先帝死而复生了,惹得他很不高兴,以犯讳为由杀了这个宫人。

芳卿初入宫闱的时候,曾侍奉过皇帝起居。那时她无意发现过皇帝暗自使用脂粉,同样惊了一跳。

但从那以后,皇帝便偶尔叫她来试香,或是看着他涂脂抹粉。

当下,芳卿言笑自若地说:“陛下是何处不满意?命司药局再改就是了。”

皇帝没有说话,而是让她过来坐下。

她坐到镜前,他却站着,拿起一支唇笔和一瓶口脂,弯腰为她上起了妆。

柔软纤细的笔尖轻轻地勾着双唇,一点一点,勾过去留下一道又一道轻微的痒意。滑腻的口脂散发着淡淡的丁香香味,雅致又迷人。

芳卿的脸被皇帝微微抬了起来,她却一直垂着眼,目光没有移动分毫,怕一看就看见他近在眉睫的脸。

皇帝和她一般大的年纪,还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所以那张天生丽质的脸总是令女子也自惭形秽。宫中的嫔妃都不爱争妍斗艳,因为在皇帝面前总像东施效颦,丑人多作怪。

离得近了,芳卿垂下的视线才落到他的衣袍上。靛青色的锦缎印着兰花底纹,散发着似沉香又或者泽兰的香气。

终于,细软的笔尖从唇间挪走,芳卿张了张口:

“陛下——”

“嘘。”皇帝让她不要打断,淡淡地问道:“朝廷的脂粉钱是没发给你吗。”

大燕的女官都有几项格外的津贴,像是服钗钱,生养钱。脂粉钱也是其中一种,芳卿这个品级的女官每月能领十两。

皇帝是想说她疏于打扮,应该说在他看来,芳卿打扮得甚至是有些粗糙了。

“臣每日埋首案牍,若多涂了脂粉,万一落进文书里,发出去可要让人笑话。”芳卿也爱调脂弄粉,只是比不上皇帝精通,“所以薄施胭脂,不失了官仪即可。”

皇帝似笑非笑,不以为然,又要给她画眉。

芳卿只得闭上眼睛。这回,那微弱的痒意又来到了眉间。

明明是夫妻之间的闺房情趣,却因为帝王有令,不得不从。弥漫着幽香的空气暧昧又浓稠,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从她的身前离开。

他让她睁开眼看镜子,自己也站进了镜中,和她一同注视着镜中的绝代佳人。

镜中的芳卿不能说像换了一个人,但皇帝的手法却放大了她的美。海棠红的口脂将她的容颜点出了天香国色,眼下的胭脂似天生一般楚楚动人。

芳卿照着镜子,丰神绰约,顾盼间都是妩媚的模样。

“还是你好看。”年轻皇帝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比刚才的笑容更具光彩。

他指了指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说:“这些送你。”

“谢陛下。”

“怎么不见你多高兴?”皇帝侧头打量起她,疑惑道:“不喜欢?”

芳卿凝神想着他的态度,没有留心自己的表情。听到他这么问,终于遽然警醒。皇帝赏了东西,怎么能不欢天喜地。

“回陛下,臣是发愁。”她从容回道:“臣只有一双拙手,画不出无暇的妆容,怕糟蹋了陛下赏赐的胭脂。”

“那朕天天给你画。”

皇帝随口一说,就是要她入后宫当妃嫔,不经意得像吃顿饭那样简单。

芳卿一听便跪了下来:“陛下……”

她跪着,皇帝也不说话了。一切静止,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日光流动的行迹。

少顷,皇帝不咸不淡地开口:“起来吧,朕说过不勉强你。”

不等芳卿谢恩,他已经自己转开了话题:“你说你想迁府,找好了没有?”

“回陛下,在皇城附近找了一处宅子。臣这几日就去看看,若是合适就定下了。”

“在何处?”

“在钟楼附近,原先宫静大人的住处。”

“哦,那个地方。”

皇帝的神情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但芳卿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下午,她去看了宅子,马上明白了皇帝若有所思的原因。

“这原来的宫府与连府比邻而居也有四五十年了。”房仲给她介绍:“宫氏的渊源,想必您更清楚,小人就不卖弄了。您最担忧的规格啊,是绝不会超的。”

芳卿站在大门前,门口刚泼了水清扫,水渍还没干涸。两扇门大敞着,露出里面工巧的影壁。

朝廷对什么官住多大的宅府都有规定,虽然也有宠臣被赐下了更高规格的府邸,但保不齐就为将来留下了一条罪证。

她望向旁边的建筑,连家高高的屋脊和悬鱼在太阳下闪着灼目的金光。

房仲也仰起头,随她一起看了看。

“郁大人,您是顾虑连府——?”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

长街的尽头,连决一人一骑适时出现。他还是一身锦衣,远远一瞧就是英姿勃发的模样。他驾着马,到了家门口却不减速,一直冲到他们面前才勒住马头。

“郁令君?”

连决问着,翻身下马。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每一瞬间都展现着年轻人的潇洒和豪迈。

芳卿也觉得赏心悦目,微微弯了眼睛,“连公子,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好。

不仅是见到面好,这个说辞也好。

连决还在马上时就扬起了嘴角,现在更是笑开了。可是他笑着一抬眼,首先愣在当场。

他是不太懂女子的红妆,但他眼亮心细,一眼就瞧出了芳卿今日的不同。

她换了一身平常的团花襦裙,但妩媚的面庞却令人挪不开目光。

连决见她的眼角还勾着淡淡的红色,把他一颗心都勾了起来,一句“好美”险些脱口而出,回过神儿来才发觉自己孟浪,紧张地别开了眼神。

“您是来找我的?”他问。

这么一问,才缓下来的心跳又不平稳了。

芳卿见他有片刻的失神,也想起了皇帝为自己化的妆。

离开清晖殿时,皇帝不许她洗掉。但不照镜子,自己看不见,等出宫来也就忘了。

她笑了笑,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只是觉得连决有些可爱。

“虽不是来找连公子的,但是也巧。我正准备迁府,看中了贵府旁边这座宅子。”

“迁府?”

连决诧讶地望着芳卿,然后看向原宫府,总算看见门前才刚刚扫涤过。

他顿时失笑:“我们是邻居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妙的事,老天待他还算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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