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公主

7. 公主

说到做到,芳卿再也没有给钟世林见到永康公主的机会。

原本以为还要过些时日才能查出弹劾她的幕后黑手,但小人得志就是按捺不住,总迫不及待冒出头来耀武扬威。

钟世林那几句“蔺征可还敢保你”总算暴露了他的意图。

他一直眼红芳卿的权位,也嫉妒她明明出身更低、却能兼任内阁的馆职,丹书令更应该是他的位置。

他也妒忌蔺征,但蔺征曾是正牌的公主驸马,又大权在握。他对付不了他,只好将无能的恨意转移到芳卿身上,认为他迟迟没有升迁都是这对“奸夫□□”在百般阻挠。

然而钟世林能有现在的官位,都是靠了永康公主的携带。永康要扶植自己的势力,需要能用的心腹,也需要四处安插人脉,所以招他做了入幕之宾。

但他从此错觉自己征服了公主,头脑发胀,以为永康已经离不开他、会像他的姬妾一样依附于他,就是大错特错了。

芳卿暂且控制了钟世林的自由,扣在他头上的罪名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不过,她和他不一样。她得把无中生有的罪行变成真的,绝不能给钟世林留下反击的机会。

事不宜迟,芳卿这就动身去了永康公主的公主府。

以往公主成婚都要开府,也等于有了自己的班子,可以参与政事。

但先帝在位时已经未雨绸缪,迟迟不给永康开府,一直让她住在宫中,遏制她可能存在的野心。直到新帝登基,才允许永康拥有自己的公主府。

皇帝以为略施君恩,就可以收买永康,让她感激自己的大度宽容。但他却走了一招错棋,这座公主府反而滋养了永康的权力和野心。

因为她本可以得到更多。

公主府门前立着两座高大的马石,黑夜下显得愈发森然,就像永康公主的存在一样,庄重,冷厉,压抑。

芳卿来之前,舒婧之还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您这次动的是公主的男人。”舒婧之说。

芳卿当然不需要她提醒,“我知道。”

……

她来之前已经差人通禀,进门后又给了门仆十两赏钱。钱就是这样不禁花。

公主府内点满了琉璃灯,四处金碧辉煌。芳卿随侍女穿过抄手游廊,来到湖边的一座宫殿。

春日已到,灯烛辉煌的殿内还烧着炭。芳卿一踏进来就觉得热气腾腾,呼吸紧促。

“臣,郁芳卿叩见公主殿下。”

她低着头行了个大礼,叩拜在地。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按理说,她只能在皇帝一人面前称“臣”。

但永康不喜欢这样。

芳卿原本只是她身边的一个婢女,无论何时都不应该舍弃这个身份,不能忘本,应该只当她的臣子,她的奴婢。

芳卿面朝绒毯跪着,一动不动。永康迟迟没有叫她起来,但却在跟另一人聊天:

“瞧吧,人来了。芳卿还是懂规矩的,知道主动来请罪。”

芳卿一听,就知道和怡长公主也在了。

当年大燕初立时,立嗣毫无制度可言。开国的高皇帝是男人,但他的儿子大多战死,还活着的又不中用,只有一个女儿随他南征北战,谋略过人,也很受臣下拥戴。

于是顺理成章,大燕有了第一个女皇帝,后来还被谥为武皇帝。

可是武帝早年打仗时受了伤,无法生育,只好从皇室中找了一个郡主封为皇太女。这位皇太女就是先帝。

然而先帝似乎患上了跟武帝一样无法生育的怪疾,所以依循旧例,也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女孩封为永康公主,当作自己的孩子。

祸患就这样埋下了。

永康公主五岁的时候,先帝突然诊出了喜脉,八个月后顺利地产下了长子。原来先帝的身体并无问题,没过两年,又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对先帝来说才是真正的公主,从生下起就如珠如宝地养着。封号取为“和怡”,也是一生喜乐的寓意。

皇帝对永康大方,却怕亲妹妹要抢他的皇位。一母同胞的兄妹关系紧张,反倒把和怡推到了永康身边。

她们都是被皇帝防备的人,又是姐妹,水到渠成般联合到了一起,关系颇为要好。

芳卿未嫁前,和怡也算半个主子。但弹劾的事情一出,不知情的人都认为她忘恩负义,染指了公主的男人。形同背主,不忠不臣。

蔺征虽然跟和怡和离了,却还是被视为她的私有,和离了却也不算离,更没有哪个女子敢冒着得罪公主的风险嫁给他。

和怡故意挑连决当第二个驸马,也是因为心里放不下他,存了置气的心思。

只听永康话锋一转,说:“不过,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闹出那样的事来,她倒也不冤。所以我把她叫来给你出气,人呢,就全凭你处置。”

芳卿看着地毯里精致的金丝,听得阵阵心寒。

她早就料到会开罪和怡,只是这些日子一直风平浪静,好像是她多虑了。但和怡不动她,永康却不介意牺牲她去讨妹妹的人情。

纵使她跟了永康十几年,尽忠竭力做了许多事,都及不上随口卖给和怡的一句人情。

这就是钟世林不曾认清的永康长公主:物尽其用,翻脸无情。谁都可以舍弃,谁的忠心都比不上她的野心。

芳卿安静地等着,内心却并不平静。和怡下一句话就能左右她的命运,而她仍不习惯这种等待的感觉。

“谁还稀罕那个狗男人。”和怡嗤笑了一声,嘲讽道:“皇姐把她叫来,其实是想给我找难堪吧。想看我为了那个狗男人发疯?”

永康听上去惊讶极了:“我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你这么说,我这做姐姐的可要心寒了。”

“好,是我不识好歹了。”和怡话里仍然带刺儿,每句话都专横跋扈:“皇姐以后还是休要再提那个狗男人。我现在有连决了,他年轻,又听话,最近还时常进宫来找我,不比那条老狗好上千倍?”

“行行,不提。”

话虽如此,永康却是最不希望和怡跟连决结亲的人之一。和怡骄横,只会纵情声色,无心争夺皇位。

但她是地位最尊贵的公主。永康若想登位,一定要有她的支持,大臣们才会无话可说。如果她嫁给连决,就会变成后党。这绝对不行。

两姐妹好像心无芥蒂地聊着家常,而芳卿仍然跪着。

过了半个时辰,和怡说她昨晚和两个郎君玩得太晚,现在已经困了,要回去睡觉。

于是,殿内一阵琳琅之声,宫女们和仪仗都陆续排好,浩浩荡荡地送她离开。

从头至尾,芳卿都没看见和怡今日的脸色,只瞥见她华裙的裙摆是一抹闪着金光的玫瑰紫。

等和怡走了,永康也屏退了殿里大部分人,还让人将芳卿扶起来,坐到和怡刚才坐过的位置上。

永康当作无事发生一样,关切地说:“皇上最近召见你了?”

“皇上还不曾召见过臣。”

“唉。”永康悠悠叹了口气,“你瞧,我对你说什么来着,男人托付不得。虽然你的名声终于是洗清了,但他开始可是任由你被污蔑,为你说过一句话不曾?不是谁都能像霍将军那样好的。你已经碰见了一个,就很难碰见第二个。”

芳卿垂目不语。

她身陷泥潭时,永康也不曾搭救,反而是不相干的来棠帮了她一把。

不过永康后半句话说得对,她已经碰见了一个霍成烨,很难再碰见第二个。

“你是个忠贞的女子,心里只有霍将军一个人。但皇上若真要你进后宫,就是我也找不到理由阻挠。”永康说得意味深长:“咱们不能一辈子受制于他,天天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是不是?”

永康鼓励芳卿对皇帝用美人计,却也顾虑她彻底成为皇帝的人,反过来帮他对付她。

“臣自然只为公主一人尽忠。”芳卿知道她的心思,面不改色地说:“今夜贸然来见殿下,也是有要事禀告。”

她将事先编好的说辞娓娓道来,声称钟世林深夜暗访丹书台,他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钟大人塞了这么一封折子进去。”芳卿把伍贤英那封奏本的抄本递了上来,“臣查了,确实跟其他地方的上奏不是同一路。”

地方奏本来往寄送都有记录,但篡改对芳卿和蔺征来说都不是难事。

永康一翻,懒怠的眼睛才动了动,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等永康看完,还是晏然自若:“这是抄本?”

“是。”

永康静坐着没说话,因为真正的奏本已经到了御前了。

“臣看了,这奏本中所列举的内容事无巨细,都是只有咱们的人才清楚的。”芳卿说:“况且小小一个县令,如果朝中无人指点掩护,这封奏本又怎么能越过豫州,直接躺到御案上。可见薛大人他们都没看过。”

“这个钟世林,这么做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永康合上奏本:“他敢背叛我?!”

“殿下息怒。”芳卿垂眉顺眼地轻声解释:“这男人的妒忌心啊,可是一点也不比女人少。”

钟世林是永康的情人,薛平志也是永康的情人。但同人不同命,薛平志更受器重,相貌也胜钟两分。两人为了在永康手下讨差事,争风吃醋也是常有,甚至都不用芳卿上眼药。

芳卿话锋一转:“现在只怕陛下派人顺着税银这条线索查下去,就会查到公主府。”

永康又“嗯”了一声,将奏本递给她,不慌不忙地说:“他们不敢查到这儿的。”

芳卿欲言又止,被永康瞪了一眼,才说:“臣也怀疑,钟大人不至于只为了争宠才捅出这样的事。毕竟若薛大人倒了,新的刺史还是由朝廷任命。按资历根本轮不到他。”

言下之意,钟世林已经投靠了皇帝,谋一个超阶越次。

永康终于怒气冲冲地笑了一声:“男人果然都是无利不起早,没一个靠得住的。”

说完,体恤芳卿鞍前马后似的,赏了好些东西,光脂粉钱就二百两。

芳卿谢了恩,永康却没有让她走,反而又赐了一碗甜酪,吃着闲聊,仿佛知冷知热的朋友。

“对了,我听说那个连决挺风流的,他有什么心仪的女子没有?”永康不容置疑地说道:“肯定是有吧。这样做驸马可不合适啊,回头和怡嫁给他,那女子肯定不能活,非让皇上赐死了不可。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到时候,还是连累她的名声。”

永康为妹妹着想着,微微蹙了蹙眉。

芳卿拿着银勺,想起了舒婧之。但她什么都没有对永康说,只道:“臣去打听打听。”

她跟了永康那么多年,已经能马上领会她的各种心思。所以永康每次只说个半透,她就揣摩明白了。

永康微微笑了起来。

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微笑时的眼角总有细细的纹路。不过她从不避讳这一点,也不像和怡一样喜欢珠光宝气,总是选择淡色的衣裳,薄施脂粉,一如她向先帝保证的那样,端庄得像个贤王。

但芳卿每次见到她露出和婉的笑容,都只能看到始终填不满的欲望。

永康微笑着赞许道:“还是跟你说话舒服,不愧是从小跟着我的。知根知底,心思又晶莹剔透,办事比那几个妥帖多了。”

她对殿内侍候的几个宫女说:“你们都学着些,郁大人就是你们的榜样。”

“是。”

众女齐齐恭敬地应了一声,但只有芳卿从永康的话中听出了别一层深意。

她当年也只是永康身边的一个小宫女,走到今天固然凭着自己的努力,但如果当初永康赏识的是别人,现在就是别人处在她的位置上。

芳卿望着殿内一干低着头的宫女。她们的容貌十分模糊,但却令她的脑子愈发清醒,没有沉醉在永康的赞美中。

江山代有才人出。依照永康反复无常的心性,说不定眼前某个卑微垂首的女子将来就会取代她。

离开公主府,芳卿也没有回家,而是夤夜回到了宫中。

她身上有块可以随时出入的腰牌。不仅燕宫,凭借这块牌子,她还能立即见到皇帝,不用等待传召。

不过,知道这块牌子存在的人只有四个:她自己、皇帝、蔺征、皇帝身边的大总管,汲福。

芳卿来到皇帝寝宫前,天边还是漆黑漆黑的。清晖殿外的灯笼来回摇荡着,冷风刮得她轻咳了一下。

皇帝已经起来了,正在寝殿里洗漱。蔺征今天值守,他见到芳卿,目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担忧。

“今天怎么这个时候?”

芳卿笑着说:“是好事。”

她说完进了内殿,皇帝已经换好了龙袍,不过乌黑的长发还未束起。他听见动静,侧了侧脸,卷翘的睫毛轻轻一动。

恍惚一看,还会以为皇帝是个美丽的女子。

芳卿看惯了,直接行礼道:“不负陛下所托,臣已将钟世林扣押,借此清扫长公主在吏部的人手不难。长公主也应该已经对他起了疑心,这次一定能拿下不少公主党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