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夫人

6. 夫人

马上就到安都郡主的芳辰,正是青梅竹马冰释前嫌的好时机。

连决寻来了一幅前朝的山水图,站在书桌前,准备好了装裱的用具,打算亲自装裱。

但装裱是门精细的手艺,不是说做就马上做得来的。他专注地盯着托裱的细节,偏偏他皇后姐姐屡次三番派人来同他说科考的事。

真是不巧。

这次,皇后指使来传话的是她最信任的宫监。

“国舅爷,娘娘这次让奴婢来带话了。”

“嗯。”

连决就在这内侍面前专心致志地捣腾着给小青梅的礼物,也不抬头。他一派风流倜傥,但嘴上却不闲着:

“公公可别觉得我不领情。娘娘从未出阁前就一直很疼我,待我比同胞兄弟还亲,这我是铭感在心的。”

年轻的宦官瞥了瞥连决手上的活计,低下头道:“奴婢不敢。”

连决知道他都看在眼里,自己只装作不察,“只是我现在也帮不上娘娘什么忙,这一点,还要多仰仗公公。”

他虽然在做戏,可他的话却是实话。

皇后虽然贵为一国之母,却与皇帝貌合神离,指望不了丈夫。她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异母的弟弟。娘家无人,处处掣肘。父亲连昌年因怕新帝忌讳外戚,所以早早致仕,只在朝堂上空留下一个美名,几乎毫无用处。

“国舅爷说笑了,奴婢分内的事。”来传话的宦官说完,才意识到连决不知何时反客为主了。明明是他来替皇后训话的,结果反被拿捏了一通。

他改口劝道:“只要国舅爷您肯入仕,不就是帮了娘娘的大忙吗?以您的身份和才学,封侯拜相,高官厚禄都是唾手可得呀。旁人做梦都梦不来。”

连决却道,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知春秋。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也难怪皇后觉得他一点没有光耀家族的志向,更不把她的谆谆告诫听进心里,所以只能让人一遍又一遍地耳提面命。

内侍也说不过他,只好直接切入正题,慢条斯理地说:“今年要参加武举的考生,娘娘已经让奴婢一一暗查了。勇武之人甚少,倒教国舅爷放心——届时圣上钦点魁元,勾的必定是国舅爷的名字。”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考考马射、步射、弓法、刀法、举石,要查同年的考生是什么水准,都能找到实数。皇后暗示连决,今年没有他的对手,武状元犹如探囊取物,还有什么不参试的理由。

连决听见了,但又像没听进去。他弯下身子,视线仔细地端量镶边的距离。

这内侍也很耐烦,仍然娓娓说着:“不过,奴婢听闻怀远将军的弟弟霍行泽有意弃文从武,所以也特意查了一下。身手的确出色,但似乎跟他嫂子、忠毅侯的遗孀,也就是丹书令郁芳卿有染。”

虽然大燕不禁止夫兄弟婚,但若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就与叔伯暗通款曲,则性质又不一样了。

芳卿本来就有与私通的名声,现在再将她编成潘金莲那样的女子,要取得众人的信任可谓轻而易举。

“娘娘的意思呢,郁芳卿涉嫌科举舞弊是大过,蠹国蔽主之事,不能装作不知。蔺征是考官,这次擢第的进士将来都要去他的禁军。郁芳卿与他私通,谋的不就是小叔子的青云路吗?”

连决对这些鬼蜮伎俩没有半点兴趣,专心裱画充耳不闻。

“全听娘娘的意思就是了。”他敷衍着,好让这内侍快点回去交差。

内侍应了一声“是”,连决才抬头送客。

连决刚才忙着裱画,还没拿正眼打量这个年轻的宦官。他只见他与自己年纪相近,相貌俊美,竟与他心系之人有三分相似。

他怔了一下,问:“公公名讳?”

貌美的宦官露出微笑,合袖向连决施了一礼,将艳冶的笑容藏在了袖中。

“奴婢汲清河。”

……

芳卿跟霍行泽当然从来没有过私情。现在没有,霍成烨活着的时候更不可能有。

但霍行泽突然闯入她的门窗,说出要当替身的话,就像突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她整个人都陷在霍行泽的怀里,也险些就沦陷了。

人生没有不辛苦的,许多劳累也必须自己承受,只是这些年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是一个人烂在肚子里,默默地独自消化一切。

如果有个能明明白白说些真话的人,夜里也不总是一个人面对冰冷的月光和床榻……对孤独的人来说,就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了。

但是芳卿很快推开了他。

虽然他们兄弟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也时常从霍行泽身上看到霍成烨的影子,但霍行泽这一抱,反而让她清醒了。

就算两个人长得再像,他们的体温、气息也不会一模一样。

“你当不了他的替身。”

芳卿知道这样说比任何拒绝都伤人,但正是因为伤人,才能断了霍行泽的念想。

霍行泽从她推开他的那一刻起就僵住了。此刻,他以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落寞地望着她。肖似霍成烨的脸正是他最大的武器,可是这一次,芳卿却没有被迷惑。

“今晚我去陪九如,且当什么也没发生。”她马上拿起了一件外衣穿上,“你可想过,刚才如果被孩子看到了,她会怎么想?”

芳卿说着,绕过他走了。

事到如今,已经非要另置一间宅邸不可了。但当务之急,还是筹钱。

次日,芳卿坐在丹书台的正堂里,看着各地上奏的公文理清头绪。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扑进案牍里,一门心思埋在公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到办法了。

她翻看了一天,临近掌灯时分,还是一无所获。

同僚们都已经出宫回府,芳卿又拿起一本,却见里面是检举豫州刺史及永宁知府欺上瞒下,漏税贪墨的奏报。

她暗自震骇,因为这个豫州刺史薛平志不仅是永康公主的情人,而且他之所以能到豫州上任,也有她从中运作的缘故。

奏报中称薛平志隐瞒豫州户籍数目,以此私吞大量税额。后面还有告发他以低价强买百姓田地的内容,字字触目惊心。

这封奏本若送到皇帝那里,说不定她自己也会被牵扯其中。

芳卿看了一眼上奏人,定临县令伍贤英。

小小一个地方县令,不清楚朝中运作的门道,以为写了奏章就一定会上达天听,但殊不知一路上有多少人看过她这份“密奏”。

如果这份奏本落到公主手里,别说仕途,怕是连命都没了。

芳卿正想着如何处理手上这块烫手山芋,程忍冰突然闯入门来,“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几乎哭着说:

“郁大人!求您救救下官!不要把下官流放啊!”

“你说清楚,什么流放。”芳卿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威压:“遣你去黔州做官也是朝廷的恩典。”

“可,可黔州是苦寒之地,楮县更是贫苦——”

黔州位于燕国北部,楮县是它其中的一个县。那里穷山僻壤,地瘠民贫,每年都交不上税,从来没有官员愿意主动去那里,更不要说是从中央派去的。

程忍冰觉得自己是被流放了,倒也不无道理。

芳卿不紧不慢地藏起手中的奏本,说:“当初延选丹书台中书,你说你的名字取自程门立雪之意,我也当你是个有傲骨、有坚守的女子,所以放着那些世家出身的翰林不要,唯独选了你。”

但错了就是错了,芳卿也承认自己看错了人,“我已经因为这件事付出了我的代价,而你,现在就学着做一个真正能忍耐苦寒穷困的人吧。”

“下官知道错了,下官真的知道错了!千秋宴那天晚上,下官不该骗您去偏殿,但下官也是被钟大人逼的啊!”

程忍冰伏在地上哭诉:“钟大人说,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官位是靠自荐枕席得来的,到时不仅官位不保,还要治罪!

芳卿迟迟没有说话,她便又磕了一个头:“下官十年寒窗苦读,又十年苦心经营,也不过只有今日末流七品之职,您也是女子,最是清楚其中的不易。下官实在不能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才受了钟大人的胁迫啊!”

“嗯,说得在理。”芳卿点了点头,却说:“可你是不是忘了,朝廷四品以下官员皆由吏部任命,我也有委令你的权力?我也可以让你的官位不保?”

这世上也没有认错道歉,就要求对方务必原谅的道理。

她说:“之前蔺大人同我要过你的人。你自己也知道,那样陷害他会是个什么后果,绝不是贬官就能收场的。”

程忍冰懵住了,甚至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芳卿这是救了她一命。

“是,是。所以下官糊涂,下官知错了!”她真的哭了,“求您再信下官一回……”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只是这些想法却不能让她知道,所以芳卿没有说话。

程忍冰自知已经不能奢求更多,只道:“舒婧之写了那样的奏本,钟大人知道了,现在又来丹书台威胁下官……您要下官去黔州,可他不会让下官活着到任的。求您救救,救救下官。”

她说着,身体抖得厉害,可见真的害怕。

虽然程忍冰已经不是可信之人,但芳卿相信钟世林也确实如她所说,有过种种威迫利诱的卑鄙行径。

钟世林这个人生得仪表堂堂,借此成了永康公主的入幕之宾,夤缘升迁得极快。但他内里是个斯文败类,常常仗着女官们不敢向公主揭发,暗地里揩油欺压她们。

他虽然没有打过她的主意,但估计也是因为忌惮她的官位和她身后的人,只是依然不甘寂寞,时不时过来在言语上纠缠。

所以芳卿也知道钟世林向来狗仗人势,自恃深得永康公主欢心,私下里便为所欲为,龌龊手段不计其数。

他的官职不高,但欺辱女官同样轻而易举。而且他是吏部的员外郎,手握陟黜之权,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下级官员的任免。

“如果真的想寻求我的庇护,钟世林一开始威胁你的时候,你就该如实告诉我。”芳卿无动于衷地看着程忍冰匍匐的身躯,不紧不慢地说:

“而不是附逆于他,叛卖上官!”

程忍冰还是一个劲儿地趴着求饶,似乎神志已经临近崩溃。

“你出去吧,”芳卿不见松口,只是打发她回去:“再晚了,宫门就关了。回去好好收拾行李,准备赴任吧。”

“下官不敢啊!”程忍冰绝望地说:“下官这几天都没敢回家,刚才只想回去取些换洗的衣物,但,但一出去就见到钟大人在,在外面。”

她正说着,正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钟世林直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仿佛这里是他的官署。

“哦,我说这个小贱人怎么见了我,掉头就走。果然是到郁令君您这里告状来了。”钟世林笑了一笑,竟有几分儒雅。

跪伏在地上的程忍冰抖得更厉害了,他看了一眼,笑得愈加遂心,然后抬头对芳卿说:

“郁令君,这两面三刀、背叛上峰的贱人不能信。不如直接让我带去御史台,好好核查。”

芳卿没听见他挑拨离间似的,只是对他说道:“钟世林,朝廷有令,非内阁大学士、通政司属官、本台属官,禁止靠近丹书台。你突然擅闯,是想被皇上治罪吗?”

因为丹书台经管题奏文书,涉及机要,所以禁止闲杂人等接触。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平时也有不少大臣来探听消息的,或是行个方便的,他们丹书台不便得罪。

钟世林仗着永康公主当后台,为所欲为惯了,也没有把这规矩放在眼里,谅芳卿不敢拿他如何。

就算真告到公主那里去,公主也只会偏袒他。

“令君,你何苦执迷不悟呢?前有叶昭仪,现在又来了个程忍冰。”钟世林叹了口气:“你一心一意地为她们,可是她们不领情呀。你护着她们,但这些女人可是只想着把你当踏板,攀高枝儿!”

“钟世林,除了羞辱毁谤女官们的名声,你还会什么?”芳卿从桌前站起来,一步一步踱到钟世林面前,问:

“换了公主,你也敢吗?!”

“公主?”钟世林以为芳卿正中下怀,他最不怕的就是用公主威胁他,“我去告诉公主殿下,郁令君你手下的这个小女官——不,是郁令君你勾引我。”

他示意芳卿,只会这个就够了,颇为玩味地问着她:“你还有活路吗?”

芳卿不怒反笑。

“现在蔺征可还敢保你?”钟世林渐渐得意忘形,以为芳卿经过这次弹劾风波,已经失去了保护伞。他一脸恣肆,看似好心地劝道:

“也是,什么蔺征啊。你还是更适合当霍夫人。”

她还是更适合当霍夫人,而不是官位压他一头的郁令君。虽然霍成烨已经死了,但她要以忠臣遗孀的身份安分守己,老老实实接受世人的垂怜。

清清白白,才能衬得起霍成烨的英灵。

这是芳卿一直以来不得不承受的称谓。

她不堪重负,但也不愿意与霍成烨一刀两断,真正天人永隔。

芳卿直视着钟世林飘飘然的嘴脸,倏地抹去笑意,马上转身走回桌案旁边,拿起一个玻璃镇纸。

钟世林这才变了颜色:“你干什么?”

现在已经入了夜,各处官署的司官都已下工,丹书台附近也鲜有人在。所以此时和白天不同,钟世林以为这里只有芳卿和程忍冰两个弱质女流,谁也对付不了他,才不经细想就踏进了门来,哪里想到芳卿真敢动手。

她拿了镇纸,清透的玻璃映射着尖冷的光束。钟世林见了先后退一步,但芳卿扬起手,却将镇纸朝他身后的大门掷了出去。

玻璃闪着寒光从钟世林的颧骨边疾速擦过,他躲闪不及,等反应过来时,只听到“啪啦”一声,玻璃在青石砖上炸开了。

钟世林的仪表不再斯文,大声叫道:“郁芳卿你干什么!”

那一块镇纸若砸到他头上,命都没了。

不过他的话音刚落,两个一身武袍的锦衣禁卫步妍、杨桐便提着刀从天而降。

他们是芳卿特地求蔺征找来的禁卫军,负责全天监守丹书台。一是防止文书被偷窃篡改,二是时不时有值夜的司官通宵达旦,她司下女官又多。真碰上今晚这样的意外,没有侍卫就是一场惨祸。

步妍和杨桐进到堂内,直接看向芳卿。

芳卿立在案前,已经有了主意。她扫视了一圈,屋里所有人都表情各异地看着她。

“吏部员外郎钟世林越权擅闯丹书台,企图窥探机密要政,偷改卷宗,应当立即捉拿。步侍卫,杨侍卫,你们二人暂且将他锁到库房,亲自看管。等我亲自面见皇上申奏,再行定夺。”

此话一出,步妍杨桐都立即上前行动。钟世林已经懵了,呆滞地站着,没想过芳卿会这样对他,敢这样对他。

他的双手被步妍以屈辱的方式拧在身后。这时,他奋力挣脱着,不停质问威胁芳卿。

“你这是栽赃!”

“我再怎样也是朝廷命官,你们岂有这样对我的道理!”

“郁芳卿,你怎么不想想见到殿下怎么交代!”

杨桐站在一边,已经面露难色。但步妍也是女子,知道钟世林不是什么好东西,见他不服从,直接把他的手拧断了。

堂内响起一声惨叫,刚才还风度翩翩的男人已经狼狈不堪。

芳卿再次走过来,在两个侍卫将钟世林带走前,笑着对他说:

“你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公主殿下了。”

也许她为官数年,仍然天真。但周围像钟世林这样的“同僚”至少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那就是先下手为强。

作者有话要说:会有一点点事业线,不过我是剧情流苦手,不敢轻易揽些瓷器活,所以还是扬长避短吧=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