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月

4. 明月

连府,舒婧之接了连夫人的帖子过府作客。

不是办公的日子里,她已经卸了官服,穿着一套雅致的浅松绿襦裙造访,很有闺阁女子的书卷气,连夫人看了很是满意。

但舒婧之听说连决去了山鹤龄府上,心思马上一动。

过了一会儿,连决回来了。他被连夫人派来的丫鬟骗到小花园,和舒婧之打了个照面。

他一来,连夫人和下人们都借故走掉,独剩一对适龄的男女在亭中面面相觑。

刚才,舒婧之甫一见到风姿卓然的王孙公子,差点一见倾心。等两个人坐下来,连决却真的只是坐着。

他垂目品着茶,也不主动讲话。如玉如琢的五官仅仅是这般看着就赏心悦目,如圭如璋的气质则像浑然天成。偏偏他又是个武将的底子,线条英朗而立体,非但不见柔美之感,还颇有阳刚之气。

舒婧之第一次见连决,心口就如同被一股清澈的湍流冲开一半。

她端着茶盏,连决也端着茶盏。她看着他目不转睛,他却十分心不在焉。

燕京一直有“莲子有心,连决无心”的传闻,舒婧之看着连决的态度,心中也有了底,迅速冷静了下来。

但来都来了,不能白来。舒婧之见私事谈不成,干脆谈起了公事:

“我知道山大人在拟郁令君的奏本。若连公子能透露一二,我自当感激不尽,日后绝不过府叨扰。”

连决听了忍俊不禁,终于抬眼望了过来,眸中流光溢彩:“此事也与舒女史有关系?”

“郁令君正是我的上峰。”

“那倒确实值得送一个人情。”

尘埃落定的事最适合送人情。连决知道舒婧之要在上官面前表现,放下心来与她交谈:

“你上峰的仕途应当是保住了。”

“连公子也知道我的官品并不入流,许多事接触不到。如何保住,还请指教。”

“过谦了。”连决伸出三根手指:“郁令君这件事,不外乎三个人出了力。”

“闻汝琴,山鹤龄,还有,”他顿了一下,其实最应该谢的就是皇帝。但冷暖自知,有没有皇帝的偏袒,当事人最为明白,他何须在人面前戳穿。

于是,他说出了第三个人名:“来棠。”

……

“来棠?”芳卿面露讶色。

舒婧之斟酌着说:“听说是来将军帮您作了证。”

来棠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但与芳卿并无交情,这次却冷不丁站了出来为她作证,说她当日见过芳卿,她没有与蔺征在一起,私通一事子虚乌有。

皇帝的旨意还没下来,内阁也不会轻易走漏机要,审理到什么进度了都没有一点风声,又怎么会说都有谁参与其中。

芳卿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下官自有可信的门路。”舒婧之还要藏着她和连决的关系,只道:“绝对是个可信之人。”

芳卿以前喜欢用叶昭仪、程忍冰这样出身寒门的官员。但她不能否认,舒婧之出身公卿世家,朝中各处皆有人脉,办起事来确实比她们事半功倍。

弹劾她的人一直拿不出她与蔺征私通的证据,才按捺不住在皇后的千秋宴上设计陷阱,引诱两人秘密相会。

手段拙劣,但十分有用。

好在他们二人反应得快,芳卿也马上找到了连决“帮忙”。她以为这位年轻国舅是利用定了,哪里会想到来棠为她上奏陈情,省去了一大笔麻烦事。

芳卿想,闻汝琴在朝中一言九鼎。如果换了别人主持查案,她没有这么容易脱身。山鹤龄执笔润色,一字一句都可以左右她的命运,这两人都该谢。

而来棠的官职比她高,现在是昭毅将军,同光元年还受封为梁国夫人。她二人素昧平生,唯一的联系就是来棠早年与霍成烨有过同袍之谊。

……

这日是个晴日,天高云阔,苍穹下的宫殿看起来比平时巍峨。

芳卿在北门等着大臣们出宫,一见到来棠便上去一拜。

“多谢来将军。”

“郁令君不必多礼。”来棠双手将她托起:“若是为了弹劾的事,就不用谢了。”

芳卿直起身子,来道谢是其次,主要是探明来棠为何向她伸出援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是雪中送炭。

在宦海中生存的人,每一次帮忙,都是想从你这里得到点什么。她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担得起来棠的相助,又有没有给得起她的东西。

芳卿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女人。她第一次近看来棠,先被她的容姿慑住了。

大燕女官的官服制式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本意是希望更多女子因为向往华美的官服选择入仕,但也依然遵循了“文着玄,武着朱”的传统,也就是文官穿黑色,武官穿红色。

来棠身着红色朝服,上衣下裳,身后的绶带随风扬起,整个人挺拔秀丽。她是武官,常年风吹日晒,皮肤有些粗粝,但却生机焕发。

芳卿还没开口,来棠已经开门见山了。

“令君可能不知道,霍将军生前曾救过我的命。”她噙着笑说:“所以见你有难,我不管怎样都不能袖手旁观。”

芳卿一听霍成烨的名字就怔住了。

“亡夫救过您的命?”

“很多年前了。”来棠说:“那时我才刚入京,刚进军营。”

来棠今年三十多岁的芳华,前半生却比芳卿更加曲折。

进京前,她是一个判了死刑的阶下囚。不过按照大燕律法,判了死刑的案子都要从地方送进刑部校审。

刑部看了,涂州女子来棠弑夫,人证物证俱在,杀人偿命,当地县令判得不错。然而,闻汝琴却指出犯人供词中另有隐情。

原来,来棠十四岁就嫁了人,但丈夫是个恶鬼,喝醉了总是打人。她怀了孕也打,把孩子打没了。

她挨了几年,终于有天忍不下去,提刀杀了那个男人。

闻汝琴主张来棠非但不应判处死刑,还应该无罪释放。她的政敌都跳出来反对,说这个先例不能开,一时间吵什么的都有,“来棠案”立刻轰动朝野。

来棠当时的名声很差,不仅因为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还因为闻汝琴的政敌也拿她做筏子,使劲编排。

因为她姓来,他们就说她是来俊臣的后代,留着生性残忍的血,长着蛇蝎般的心肠,狠毒不仁。

这桩案子和芳卿的案子一样,本质上只是党派之争,借着案子互相抨击,争夺权力。但从结果上看,依然是好的。

闻汝琴赢了,来棠被当天释放,还被收为闻府的侍女。

后来,闻汝琴也是真的赏识来棠,遂将她遣往军营,希望她能建功立业。

“可是太难了。行军打仗比我想象得艰苦,因为我的名声不好,所以军中的兵将也欺辱我。”来棠说起当年受的苦,嘴边还挂着淡笑:“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很想顺势一死了之,还能留下一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让人记得我是个好人。”

芳卿安静地听着她娓娓道来。

“一旦存了这样的心思,连求生的本能都失去了。”来棠离开回忆,深深望进芳卿的眼睛里,“是霍将军将我从刀口上救了下来。”

长长的官道两边已经生了朦胧的绿意,两个女子站在和煦的春风里,都感受到了人间的一丝温暖。

“霍将军说,我被丈夫毒打没死,遭乡邻欺凌唾骂没死,在大狱里受尽折磨没死,迢迢千里的进京路上也没死。

“他说我历经了这么多苦难都活了下来,为了自己活了下来,现在怎么能为了别人的仇恨去死。能甘心吗。”

芳卿还是静静地听着,不过眼眶无声地红了。

“是啊,他怎么能那样死在了别人的仇恨里。”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死得其所,将来流芳百世,受万民敬仰。

可是大燕建朝的几十年里,一直在战火连绵中度过。到了本朝,无论国力还是军民之心,都经不起继续穷兵黩武,一意孤行。

春秋无义战,已经到了不得不止戈兴仁的时候,但有人却为了一己私利,编织仇恨,煽动更多的将士走上战场。为了谎言杀戮、殉难,究竟是忠义,愚昧,还是可怜?

霍成烨一直深知这些道理,可他明知荆山一役可能无关家国仇恨,却还是受命前去了。

他不去,就是软弱、贪生怕死、卖国。

“对不住。”来棠见到芳卿的红眼眶,马上改口:“郁令君,我的本意绝非让你想起伤心往事。”

芳卿笑着摇了摇头:“无妨。”

这些年,她时不时想起霍成烨的死,也扪心自问过,究竟是怀念他,还是怀念琴瑟和鸣的安稳生活。

今日见了来棠,她的心里总算有了答案。

芳卿又合袖朝来棠拜了一拜:“谢过来将军。”

来棠笑了:“怎么还谢?”

“这回是谢谢您告诉我这段往事。成烨离去的这五年,我时常后悔。直到方才看见眼前春意盎然,想的也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春天又到了,但我的夫君却再也回不来了。”

芳卿的眼里仍含泪光,但是轻薄柔软的,甚至有些明亮。她由衷地说:

“来将军这次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不仅救我于困境,还让郁芳卿知道自己没有嫁错人,更没有爱错人。”

世间之事都有因果。多亏了霍成烨救过来棠一命,又说了那一番话,才让来棠一直记在心里,然后有了今日的急人之困。

当初结下这段缘的是他,最后却是她收到了善果。

即使霍成烨已经不在人世,也还是在冥冥之中爱护着她。如此情深义重,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辜负。

作者有话要说:白月光是真·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