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春色
芳卿参加皇后的千秋宴,只尝到了凶流暗涌,但今夜对连决来说也是一场鸿门宴。
大燕男子十八岁出学,之后应试,参加科举。连决刚满十八,正到了授职的年纪。照皇后的意思,不拘文武,他都应该寻个一官半职。
身上有了官职,才更好说亲。
皇后和连夫人都为他相看了适龄的贵女,可他就是不愿意,想尽了办法拖延。
无法,皇后只好声色俱厉地威胁他。
“你是想教和怡把你招去当驸马吗?!”
当朝两位长公主,一个永康,一个和怡,不过只有和怡长公主才是皇帝的亲姐妹,为人也更为霸道,选个驸马像抢亲似的。
皇后恐吓连决:“你瞧蔺征。你想当第二个?”
连决却说:“蔺大人入阁登坛,金印紫绶,执掌禁军,堪称御前第一人。臣弟哪有这么容易当上第二个。”
“谁跟你说这个了!”
蔺征也是和怡当年亲自挑选的夫婿,风姿龙表,英武过人。而和怡是大燕朝最耀眼的明珠,原本也是天作之合。
可她自幼无忧无虑,还长成了娇纵跋扈的性子,每天只知寻欢作乐,犬马声色,连皇帝也拿这个妹妹没有办法,谁都要让她三分。
蔺征也受不了和怡这样的妻子,决意和离了。
和怡没了驸马,愈发变本加厉,男宠收了一个又一个,朝臣中也有她的情人。
连决漫不经心的,连长公主也敢损:“长公主殿下阅人无数,又有过蔺大人那样的夫郎,怎么会看上我这少不经事的童男。”
皇后惊愕地横了他一眼:“你当我的椒房殿是你去的那些秦楼楚馆?!还跟我讲起荤话来了?!”
“这不是跟您姐弟之间讲点私房话。”
“私房话是吧,好啊。”皇后比连决大了一旬,自问足以拿捏这个臭小子,“阿决,你想想,自个儿比蔺大人强在何处?”
连决倒真想了想。
男人之间看重的也就是钱、权、地位、才学武功、女人。
他问:“我有更多女子喜欢?”
“你比他年轻!”皇后没忍住大声了点。有更多女子喜欢能算什么优点。
她是女人,对此心如明镜。别看蔺征这个年纪的权臣在外面杀伐果敢,引无数英雄弯腰折服,但在内室却未必那么中用。
“所以以你的年纪,名为驸马,实则呢?”皇后慢条斯理地说着,眼风一扫,带着威凌之气,“你还比她小上七岁,跟男宠又有什么区别。”
连决一点不慌,撒开袍子在凤座的脚踏上坐着,“小七岁就是男宠了?那陛下还比姐姐您小三岁,这又该是什么?”
“别提他!”皇后动了动脚,要把连决踢下去。
总之,入仕和成家,他总得选一个。
连决自是哪个都不想选。他厌恶官场,也抗拒盲婚哑嫁。
皇后姐姐相中了兵部尚书的千金,他母亲则属意左都御史的孙女。父亲虽什么都没表态,但总归以上谁都不是。
这些风声传了出去,和连决青梅竹马的安都郡主也开始闹别扭,连她的侍婢都在背后里骂他是负心汉。他哄了两句,安都却不听解释。
本来也不曾互表心意,更没有订下终身,连决见她不听不听,便没了再哄下去的道理。这次入宫赴宴,他也没有再去找她。
宴席上,吏部尚书的千金坐在对面,频频敬酒示意,御史家的孙女也时不时举杯,顺便看他两眼。
安都不知是不是和她们串通好了,似乎让人在他酒里下了药。他一个千杯不倒的海量,宴席才将将过半就已经醉得头重脚轻。
连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了芙蓉池边来,总之回过神时,他已经扶着太湖石把胃倒空了。
半晌,他吐干净了,背靠上冰凉的石头,望向月下池水。
粼粼波光时不时被风吹皱,真是良辰好景虚设。
“连公子,你是不是喝醉了?”
连决听见陌生的女声,蓦地回头。
金风玉露一相逢,月下站着一个云鬟雾鬓的宫装女子,一对淡眉如春山远黛,一双眼眸似宵中秋水。
她手持一盏琉璃灯,柔和的灯光笼在她的周身,映得美人分外婀娜。
“连公子?”她说话时,望着他的眼睛一片湿润,像温暖的泥沼。
连决抬着头,才一望进去,就知道自己完了。
……
须臾,一阵风掠过了池面。
他不再靠着太湖石,连忙下地,但眼前一暗,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一看便是喝醉了。
“见笑。”
连决一张口,又觉得自己满身酒气,唐突了佳人,不禁抬手在嘴边压了压,但还是难掩尴尬。
芳卿却以为他拿袖子擦嘴,于是递过来一方丝帕。
连决一怔,双手接过,假意擦了擦。冰凉的丝帕被风一吹,才似有若无地擦过他滚烫的嘴唇。他没有刻意去嗅,但还是闻到了一阵芬芳。
女子的手帕向来被视为定情之物。
——连决鬼使神差地想到这个,若无其事地将手帕收起来,放进了袖中。反正用脏了的东西没有还回去的道理。将来再还,才有机会再见她一回。
果然,芳卿也没同他要,给了就给了。
他将手帕收好,抬目再去看她,一双因酒醉迷离的眼眸已经恢复了神采,熠熠生辉。
“多谢。”
连决道了谢,试图用惜字如金挽回些风度。他刚才喝醉的模样全让芳卿瞧见,还有呕吐的丑态,想起来仍然发窘,现在只有竭力补救。
但芳卿笑了笑,还是提起了他最不愿提起的事:
“我刚才见连公子醉得厉害,不知现在好些没有?”
这样的问题,怎么都该回答“好些了”。
回答“好些了”是懂事,有风度,却也将人推到了千里之外,后面再也聊不下去。连决眼中的辉光闪烁一下,还是想与她多说两句。所以他剑眉一蹙,说:
“今天的酒实在有些上头,您以为如何?”
“嗯,”芳卿笑着颔首,“我也是出来醒酒的。”
连决正待问她坐在宴席何处,好推断出她的身份,但他一看她的眼睛,又忘了要些说什么。
他站在芳卿面前,比她高出不少,她需微微仰起头,才能与他四目相对。连决仔细一看,发现她也是微醺的模样,眼角晕染着酡红色,风情尽显,胜过人间无数。
这一看,才定下来的春心又忽然大动。心底化作了一池春水,汩汩流动,发热发烫。
芳卿像是没有发觉他在出神,从自己身上解下了一个香包,说:
“旧时唐代兴庆池边有一种紫色的香草,闻了可以解醉,所以叫醉醒草。先皇思慕盛唐遗风,所以命人在芙蓉池边种下了醒醉草。连公子不妨一试。”
连决这才回神,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池水。
虽然元月刚过,但春日未到,冰雪还没消融。在池边站久了,只能感到清冷的寒意。
他笑问:“现在不是还在冬天吗?池边哪里来的草?”
芳卿一愣,拿着香包的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天潢贵胄,才兼文武,但眼力实在差了些。人无完人,这连家二公子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她又将手往前伸了伸,解释道:“冬天自是没有的,所以我在夏天采了许多,装在了香包里,平时就戴在身上。”
官场上应酬多,她酒量又不好,哪儿能放任自己喝醉。所以每每赴宴,身上都会带些解酒的东西。
连决的笑意一滞,视线终于从芳卿的脸上挪开,落在了她拿着的香包上。
“原来如此,”他朗声笑开,大大方方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香包有一丝和刚才那方手帕相同的香味,还有沁人心脾的清香。连决嗅过之后,拿香包掩着嘴角,暗暗一笑。
酒醒了,人却又醉了一回。
他又拿着嗅了嗅,然后顿住。
因为姐姐是皇后的关系,他时常入宫,却不知道还有醒醉草这样的典故。眼前的女子要么懂得特别多,要么就是深居宫中的……宫人。
连决重新抬头,再看向芳卿时,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了。
“对了——”他想问芳卿的姓名,张口却卡在了喉咙里。
她明显比他年长几岁,称“姑娘”不合适,听着也轻浮,多有冒犯。以她的年纪,多半已经嫁人,她梳的发髻也不像云英未嫁的样子。
连决的心凉了半截。
可他还是不想叫她“夫人”,下意识地想留一丝希望,希望她不是名花有主的妇人。
芳卿仍望着他,等他的下文,看得他无意识攥紧了手上的香包,竟冒出来一句:
“还没请教台甫?”
“台甫”是问人姓氏表字的说辞,在官场和儒生之间用的最多,知礼节却也古板,从连决口中说出来十分违和。
他自己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好在尴尬转瞬即逝,他很快低声笑了出来。
不论是动了春心才如此冒失,还是喝醉了头脑不清醒,他都在心上人面前闹了笑话,该笑。
芳卿也忍俊不禁,抬袖掩唇,觉得连决不如传闻中风流倜傥,游刃有余。道听途说的话果然不能尽信。
她笑完放下衣袖,重新双手提着灯,说话时仍未收笑意:
“我与连公子理应不会再见,今日能有一面之缘,已经是天意安排之外的幸事,您无需牵挂我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