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戌时,姬瑶和秦瑨踩着点儿来到清园,立时就被张邈引到靠近他的高座就坐。
为给自己庆贺二十起岁寿辰,张邈可谓花了大手笔。
举办宴席的临风阁灯明如昼,侍女怀抱着美酒瓜果穿梭席间,供赴宴的贵客随时享用。那些襄州请来的情美人们在梨木筑起的高台上热起舞,赤足跳起激烈的胡舞,急促回旋间让人难辨真容,入目只有她们光洁莹白的身躯。
不夜的天,沁香的风,奢靡而雍容。
贵客身侧皆由妙人作陪,大家放下戒备,没有位高尊卑之分,一个个喝的红头绛脸,手不老实,不停在妙人身上摸来摸去,享受着视觉和触感的双重刺激。
有人狂性大发,对起秽诗:“吮花髓,探蜜巢,芙蓉帐内细骨摇。”
“莺歌啼,水复流,云雨梦里五更钟!”
众人举杯大笑,沉浸在人之初的本能中,只有秦瑨和姬瑶正襟危坐,一个摩挲着酒盅,一个拿着紫苏糕,心不在焉的啃着。
张邈手揽浓妆艳抹的女郎,眼神微醺,时不时轻瞥他们。
真是有趣,旁人入戏渐深,只有他们鹤立鸡群。
尤其是那贺靖,神色极不自然,眼神一直在躲避他的夫人柳青青。
真相似乎越来越鲜明……
张邈心头畅快,接过女郎递来的酒轻抿入喉,刻意抬高了含着醉意的声调:“七爷,你和青青吵架了吗?一不说话,二不亲热,委实古怪,你们俩……该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话音落地,宾客皆向他们看去。
姬瑶心里咯噔一声,故作镇定的放下紫苏糕。
而秦瑨看似若无其事,唯有眸中掠过一抹暗色,“二爷说笑了,我们能冒充谁呢。”
伴随着他冷硬的声线,气氛变的甚是尴尬。
醺醺的张允赶紧打起圆场:“老二,你喝多了,莫要胡言乱语。”
“我就开个玩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七爷跟青青先前还在我面前还搂搂抱抱,这会子又生疏上了,整一个貌合神离啊。”张邈朝众人笑笑,“难道是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演道?”
面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秦瑨无动于衷,修长的手指捏紧了酒盅。
来前他反复嘱咐姬瑶,一定要演足戏份,莫要授人以柄。昨夜他已找到了最优的出逃路线,他们只需再安稳的混上两日,做足准备,就能趁夜离开这里。
可到头来,却是他忸怩了。
在朝时他就极其厌倦这种风月场合,男女无情也能调笑打诨,轻而易举就把人性的阴暗之面挖掘出来,但凡接近这种地方,他就会浑身不自在。
如今带着女皇一起观摩着男人最肮脏的一面,这叫他如何演的下去?
席间客人沉默下来,唯有鼓乐昂然。
姬瑶乜向他,窥出他眉宇间奋力隐忍的窘迫,知他老迂腐的毛病又犯了。
不就是美人穿的少了些,跳的艳了些么?
有何值得羞赧的。
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还当自己是未开化的毛头小子呢?
逢场作戏,打发打发就算了。
姬瑶审时度势,在众人的注视下莞尔一笑,拉住秦瑨的衣袖晃了晃,想让他赶紧做个爱妻入骨的好男人。
谁知秦瑨竟冷脸相对,突然端出了官架子,“二爷,夫妻之间感情深厚,那是贴己私事,没必要在你们这些外人面前……”
“夫君。”
听他口气不善,姬瑶慌忙打断他,身子一歪蹭进他怀里,柔荑攀上他的宽肩。
“方才青青任性,惹怒了夫君,现在青青知错了,夫君莫要再生闷气。”她娇声细语,缩在他怀里好像一只撒娇的猫儿,“瞧二爷都看出来了……”
腰侧倏然一疼,秦瑨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饶是不情不愿,他还是在她柔软的攻势下携出俊朗笑意,低下头与她温情对视,“夫人知错便好,我怎么舍得真生你气,疼你还来不及呢。”
他的嗓音本就很好听,说话时字正腔圆,低沉浑厚,携出成熟男子特有的稳重之气,此时参了些虚情假意在里头,入耳令人心尖酥麻。
姬瑶裙襴裹挟下的肌肤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矫揉造作的笑笑,“夫君待青青真好……”
两人冰释前嫌,在众目睽睽下如鸳鸯交颈,亲密的抱在一起。
姬瑶箍住秦瑨的脖颈,上身紧贴他健硕的胸膛,借机与他耳语:“咱们就要走了,别惹麻烦。”
风水轮流转,这次换她训诫起来。
秦瑨无可奈何,用气声回道:“知道了。”
方才冷漠疏离的夫妻再次变的卿卿我我,张邈只觉越来越有趣。
这种感觉异常舒爽,一切仿佛都在他的操控下,被他玩弄与股掌之间。
“这才对啊,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呢?”他扬起唇角,面上携出逗弄之意,“这次是青青主动认错,七爷可得好生亲亲她,这女人呐,就得多疼才会乖。”
听他如是说,有好事者追随着他,把目光一并投向金州来的贵客。
“对,快亲一个!”
“听二爷的准没错,若是再不乖,那肯定就是晚上没制服她,七爷还得加把劲儿啊!”
“哎呀,先亲一个,榻上的事榻上再说。”
宾客们借着醉意打诨起哄,就像带着恶俗趣味的下三滥,妄图用窥视满足他们垂涎三尺的欲念,只因那位“青青”秉绝代姿容,光看几眼都能让人心神荡漾。
他们灼热的目光烧红了姬瑶的面靥,亦惹怒了秦瑨。
在他看来,这已不再是纯粹的试探,张邈就是在带头挑衅,在他的底线上疯狂玩命。
一群不要脸的衣冠禽兽,还想拉他下水同流合污?
做什么春秋大梦!
郁愤袭来,秦瑨紧紧攥住皂色袍角,懒的再跟他们演下去。
正准备找理由退席,忽然一只柔软的手顺着他的颈线徐徐上移,抚住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缓慢将他的脸掰过去。
视线的末梢,姬瑶玉面生霞,好似染着捣烂的花汁,一双含情目盛满灯火,迷离而诱人。
这是秦瑨第一次离女人那么近,近到可以清晰看到她丰泽唇瓣上的微小纹路。
那抹口脂比之前还要嫣红,刺进他眼中,化为一簇火星,坠入他漆黑沉寂的心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下来。
他一时恍惚,直到她近在咫尺,他这才弄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荒谬!
简直荒谬!
秦瑨在心里狠骂一句,瞬间清醒过来,大掌倏然捧住姬瑶的面靥,想要侧头避开她的动作。
然而这番补救还是太迟了。
那抹温软准确无误的碾压上他的薄唇,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吮吸,让他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他覆在她面上的手开始发颤,心底的火星更是轰然炸开,化为熊熊烈火,迅速焚烧着他……
夜风识趣,裹挟着清甜和煦拂过,就连席上热烈的曲调似乎都变的柔和起来。
拥有金玉之貌的两人在灯影下拥吻,浅尝辄止,含蓄内敛,到了看客眼中却成了别有韵味的潋滟景致。
张邈眸色暗沉,不似旁人那般欣喜,低头抿了一口酒。
本想戏耍一下那两人,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他的胸腔竟冷不丁酸胀起来。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令他亢奋,他似笑非笑,话音意味深长:“七爷,这边眼睛多着呢,回去再和青青亲热也不迟。”
闻声后,紧密贴合的两人这才缓慢分开。
姬瑶的身子隐在灯笼红纱的潋滟柔光中,余光瞥了一下张邈,对秦瑨温柔倾吐:“夫君,青青以后会乖的……”
她本就是个娇生子,现下眉目间满是醉人的酡红,化为一把风月情钩,扰人波心暗动。
目光绞缠,秦瑨一时说不话来。
她使劲掐他手背,他才如大梦方醒,端正的面庞蕴着浅淡笑意,手抚她的后脑,将她深深拥入怀中。
无人知晓他的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连同呼吸一起不受控制,变的紊乱不堪。
宴席重归平静,看客们大饱眼福,各自捉弄女伴去了。
无人再关注他们,只剩下歌舞升平。
姬瑶缩在秦瑨怀中长吁一口气,面颊却比方才还要滚烫。
她太想离开这里了。两人已经演了那么久,她不愿在这个时节上出现任何纰漏,在众人的软刀子下脑袋一热便吻向了秦瑨。
如今唇边还徘徊着他嘴里清冽的酒香,她后知后觉,羞赧之意如开闸的洪水,顿时将她湮没。
原来亲吻就是这种滋味……
宴上鼙鼓声起,气势恢宏,吵的姬瑶心烦意乱。
她忍了又忍,终是从秦瑨怀里挣脱出来,借故如厕离开了宴席。
夜色渐浓,苍幕星子明亮。
姬瑶寻了处僻静的地方驻足,抬手揉捏着滚烫的面颊。
不就是亲了亲男人的嘴吗?
虽说她讨厌秦瑨,但她是皇帝,理应审时度势,更无需在意这种小节……
姬瑶反复劝说着自己,脸上的热度慢慢褪去。
待她稳定好情绪准备离开时,突然出现的身影吓的她低声惊呼。
——不远处的游廊下,秦瑨长身玉立,一袭皂袍好似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张端正俊朗的脸愈发清晰。
方才的努力好似都白费了,姬瑶小脸上再度充血,竟有些不敢正视他,垂下头,绞弄起自己白玉般的手指。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眼前很快出现一双云纹靴。
她莫名紧张,心口如小鹿乱撞,许久才缓慢抬头,然而对方眸中潜藏的怒意瞬间让她冷静下来。
“平日我看你鬼机灵不少,怎么到了正事上就沉不住气了,旁人下套你就得往里钻。”秦瑨神色冷峻,言辞淡薄而无情:“男女有别,小作样子就好,你还真就随便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