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国本之争落败后,宁王姬顺南下养病多年,从来都不理政事,这个节骨眼上病愈归来,里面的门道不可轻视。
江言面上晦暗不明,手中反复盘着一枚紫檀啸狮印章,许久才开腔:“陛下失踪一事绝不可声张,否则天下将要大乱,对外就说陛下南巡染疾,需要静心休养,先稳住朝臣。司马元临终前曾说宣平侯带着陛下逃脱了,那生还的可能性极大,淮南那边,以及周围各道,加派人手继续搜,碰见可疑之人皆要拿下,宁肯错杀也不能放过。”
卓骁拱手领命:“请太傅放心,末将稍作交接,即刻返回淮南。”
等卓骁离开后,侍中赵明义斟酌着道出心中顾忌:“太傅,您说起事之人会不会是宣平侯?秦瑨不满陛下多年,又手握重兵,极有可能借南巡时机掳走陛下。”
江言微眯眼眸,细细思量起来。
先帝驾崩前指派了五人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帝,宣平侯秦瑨就是其中之一。这人草莽出身,城府极深,在朝中威望很高,剑走偏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除了秦瑨,还有一位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宁王。当初先太子薨逝,国本空悬,宁王可是众望所归。
谁是乱臣贼子,一时难下定论。
看似太平的朝庭仿佛一夜间卷起暗潮,不知会在哪个时机翻天覆地。
江言胸口如坠大石。
“是狐狸总会漏出尾巴,现在只求陛下活着就好。”他捂着嘴咳嗽几声,干哑的声音携着丝丝喘鸣:“出了这种事,你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倘若陛下凶多吉少,咱们就做好准备,去向先皇谢罪吧。”
***
时间一晃,进了五月,秦瑨和姬瑶终于接近山南道的襄州了。
路上条件极其艰苦,为了省钱,他们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几瓣花,除了姬瑶来月事那几天,吃住全都挤在驴车上。
这天晌午,秦瑨把驴车停到一处树荫下,躲避逐渐浓烈的太阳。
他用火折子生了火,拿出清晨抓的一条巴掌大的鱼,早已开肠破肚,穿在树枝上烤起来。
姬瑶也没闲着,拔来一些青草喂驴,没多久捏着鼻子躲开。
“吃了就拉,这驴真是有毛病。”她嗫嗫嘀咕一句,撩起青色襕衫蹲在秦瑨身侧,双手捧腮,“瑨郎,咱们换个马车吧。”
换车。
哪来的钱?
秦瑨懒的搭理她,只顾翻转烤鱼。
“瑨郎,你哑巴了?咱们说会话呀……”
自从上次拔刀相向,秦瑨一句话能交待完的事绝不会拆成两句说,生怕那句不对心,再次激化两人之间的矛盾。这倒是苦了姬瑶,一路无人谈心,憋的实在难受。
眼见秦瑨又开始装聋作哑,她在他身边不停聒噪,一声声“瑨郎”喊着他。
起初秦瑨听到“瑨郎”就暴跳如雷,可他越生气,她叫的越矫揉造作。后来他学精了,她叫破喉咙他也无动于衷,她的口音这才像个正常人。
待鱼烤好,秦瑨赶紧递给姬瑶,堵住她不停张阖的粉嫩小嘴,自己掏出胡饼,简单在火上过了一遭,“别说了,快吃,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南漳,看看能否混过去。”
按照盛朝律例,百姓出入各城皆需过所,他们现在没有身份,无法开具,只能跟流民一起找小路偷越,遇到盘查松散的县城就给官兵一些孝敬钱,让其行个通融。
一路过来还算顺利,可到南漳这边略显棘手了。
要想到达通州,最快的路就是经襄州穿过山南东道,而过襄州,最先进入的就是南漳县。
因着靠近京兆府,这边管制极其严格,南漳县又地处山区,若要偷越必须翻山,以姬瑶的脚力绝对不行。
秦缙又开始发愁,食欲瞬间消散,他把剩余的胡饼重新包起来,催促姬瑶赶紧动身。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驴车继续行进。路上零星坐落着土坯屋舍,连院墙都没有,在外嬉戏的孩童都是衣衫褴褛,肤色黝黑。
姬瑶坐在车篷里朝外窥望,叹道:“这边怎么比莫岭村还穷啊……”
驴车与天真的孩童擦肩而过,秦瑨目视前方,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自小锦衣玉食,未见过人间疾苦,像这样的地方比比皆是。一些官员为了维护自己的政绩,报喜不报忧,送到御前的奏章都是经过美化的,所以在你那里,盛朝才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实际上不知有多少苦痛和罪恶隐藏在阴暗里。”
这话听起来不太入耳,姬瑶拍打他的肩,唇瓣不满一噘,“你在含沙射影的说我昏庸,让他们蒙蔽圣听了,是不是?”
她手上力道不小,自个儿都觉出疼了。
秦瑨岿然不动,言辞冷冽,没有半分对望该有的尊崇和谦卑:“青史由天下评说,你昏不昏庸,到时候就知道了。”
嗬,这什么态度?
姬瑶目光如炬,落在他落拓的背影上,捏着拳,恨不得锤他几下,可那身健硕的肌肉好像也不怕。
但这气她才不吃,她想了想,秋水般的眼眸湛亮。
恶趣味上来,她紧贴秦瑨后背,手覆上他的臂弯,在他耳后呵气如兰,“瑨郎……”
女人热呼呼的气息扑在耳畔,如羽毛掠过,娇滴滴的嗓音更是像小猫在吟叫,剖心挠肝,抓的人骨子酥麻。
明明快到初夏时节,秦瑨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又犯病了……
他额头生疼,本能的一甩胳膊,想要逃脱她的折磨。不曾想力道失控,没有防备的她被他推倒,一屁股坐在车蓬里。
“你……”姬瑶难以置信,美眸睁大,声音亦开始发颤:“你……你敢推我……”
秦瑨发觉自己失礼,立时停住驴车,难得缓下声线:“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僭越。你身份尊贵,不似坊间的寻常女子,烦请稳重一些,不要总做这些幼稚媚俗的举动。”
姬瑶仿佛没听到他的解释,只瞪着眼睛望他。
气氛骤然将至冰点,逼仄的车篷仿佛被冻结了。秦瑨眉间掠过一丝担忧,“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伤到了?”
姬瑶不言,如被仙术定住一般。
“瑶瑶?”
秦瑨心头担忧更盛,向她伸出手,想要搀她起来。
然而这种善意却被姬瑶无情拒绝了,“啪”一声,她狠狠打落他的手,魂魄归位后如同一只凶猛的小老虎,张牙舞爪的朝他扑过去,沙包大的拳头一下下砸在他身上。
“反了你了!敢对我动手!”
突如其来的攻击好像在挠痒痒,秦瑨懵了几息,杵在原地挨打,不耐烦的抿紧唇。
这丫头从小就不吃气,受一点委屈就跟天塌似的,必须百倍奉还。若放到宫里,他刚才那番僭越,估计早就挨上廷杖了。
一阵撕挠后,姬瑶打累了,气呼呼靠住车篷,闭眼小憩。
而秦缙无法再淡定下去,细长好看的脖颈被她抓出几道血痕,正呲呲啦啦冒着疼。
真是不讲道理,明明是她招惹在先,到最后受伤的却是他。
他压住怒意,只作口型,无声骂她一句“泼妇”,赶着驴车继续往南漳走。
到达南漳县城门的时候,细雨洗尘,雾气迷蒙。
尽管如此,守城的官兵依旧井然有序,一个个盘查着百姓的过所。恰巧有个无过所的流民想要蒙混过关,当即被官兵识破,拉到一旁杖打二十。
秦瑨穿着蓑衣,坐在驴车上远远观望,一炷香后掉头离开。
看样子南漳不好进。
他回头瞥了一眼在车篷里酣睡的姬瑶,焦躁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
这场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天上云彩仍然厚重,遮住光线,四周天地昏暗。
姬瑶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掀开门帘问:“到哪了?”
“到南漳了。”秦瑨在外抻腰,“城里盘查很严,暂时进不去,这边有个庙宇,今晚先在这儿歇下吧。”
下了驴车,姬瑶一眼就看到了隐藏在蓊郁树林中的庙宇,黄墙青瓦,门扉破败,早就没了香火,胜在可以遮风挡雨。
今晚终于不用睡驴车了,姬瑶松口气,随着秦瑨一起走进破庙。
门扉敞开,庙里有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霉味,正中龛台筑着一尊不知名的神像,青面獠牙,柴火生起来后,红红的眼睛好像在瞪人似的。
姬瑶有些害怕,可她忍住了,没有靠近秦瑨。
这些时日她太过依赖,导致这人无法无天,不知尊卑。她要与他拉开距离,重新塑起君臣之界。
本着如此信念,入夜后她出奇的没有跟秦瑨睡在一起,而是独自倚着小山似的干草垛。这可比他那身腱子肉软和多了。
“还涂药吗?”
秦瑨低沉的询问传来,姬瑶犹豫一会儿,没有理会。
自从后背受伤,在她的授意下,每晚秦瑨都会为她涂药,防止疤痕滋生。这么长时间过去,肌肤早就好了,不涂也就罢了。
换句话说,就是留疤,她也得灭灭这人的威风。
不理就是不理。
她可是盛朝至高无上的女皇,没他还不能活了?
无尽的沉默,不加掩饰的排斥,把少女的心境展现的淋漓尽致。秦瑨看在眼里,知她还在怄气,倒也乐得自在。
女人在怀,他睡不安稳,药也涂够了。
自由如六月的暴雨,突然降临,空气都变的清透起来。秦瑨贪婪的深吸几口,合上眼,开始纾解一天的疲惫。
不知多久,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潮气从开裂的窗棱里渗进来,挟着几分久违的凉意。
姬瑶浑浑噩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秦瑨听到动静,半睁眼眸瞥她,“冷了?”
姬瑶哼了声,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娇小的身体就快要融入干草垛里。
气性真大。
秦瑨微微皱眉,亦没再多说,折身往火堆里添了些树枝。
雨越下越大,草垛开始潮湿扎人。姬瑶睡不着,焦躁的用手掏起草垛,想要弄个更舒服的小窝。
掏着掏着,里面竟漏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好似绸缎。
姬瑶怔愣,好奇心起来,一把一把继续薅草。
视野越来越清晰,她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
直到一张轻微腐烂的脸出现时,外面突然霹雷闪电,她疯了似的尖叫:“啊——”
姬瑶连滚带爬的冲向秦瑨,猛扎进他怀里。
秦瑨累了一天,就这样被她惊醒,睇着怀里抖如筛糠的女郎,急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那……那里……”姬瑶丢魂似的望着他,精致的面靥一点血色都没有,宛如一只受惊濒死的小白兔。
这模样不像是装的,秦瑨手抚她的后背,眉间褶皱越来越深,“别怕,好好说话。”
姬瑶急促呼吸着,好半天情绪才稳定一些,颤巍巍指向旁边,不敢再去看一眼,“那……那里有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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