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个男人离开后,姬瑶慌忙从泉眼里爬出来,用之前的长裙擦干净身体,复又穿上那身短褐,打好包袱追出去。
有了少年带路,下山方便了许多,没多久便找到了人径。
饶是因祸得福,姬瑶心里还是窝着一股火,凑到秦瑨身边,与他窃窃私语:“这人方才偷窥我沐浴,我让你杀了他,你没听到吗?”
秦瑨面无表情,余光中她正朝他吹胡子瞪眼,显出几分幼稚的孩子气。
他心觉可笑,抬手拨开挡路的枝桠,“不过是看你几眼,能掉二两肉吗?杀了他,你我还得在山里转几天,运气不好直接下去见先皇,你愿意吗?”
姬瑶凝起眉心,嘀咕道:“谁愿意去死?”
“那就行了,逃命的时候别矫情。”
秦瑨乜她一眼,眸中凉薄难掩,随后加快步伐,将她远远甩在后面。
***
酉末时分,天边最后一缕光束残存在流云之中,少年终于将两人带出了山套。
甫一看到人烟,姬瑶脸上漫过久违的笑意,哪怕只是山脚下的一个小小村落,却显得异常亲切。
秦瑨亦跟着松口气,然而面庞很快凝重下来。
眼前的村落很小,站在村头,一眼就能望到村尾。山区土地贫瘠,这种规模的村落并不罕见,但怪就怪在村里放满了木栅,头部削尖,像在防御着什么。除此之外,村子周围还挖了一圈沟壑,渠中引水,浇出了许多泥浆。
难道这边经常受到野兽袭击?
亦或是……
正当秦瑨暗生疑窦时,少年背着竹篾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道:“郎君,我家就在前面,请这边走。”
“好。”
秦缙紧随其后,没走几步忽觉身畔少了什么,回头一看,姬瑶竟还站在原地,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眸看他。
他复又折回去,纳罕道:“怎么不走了?”
姬瑶葱白的指尖向下示意,“这里全是泥,怎么走呀?”
经过几日的朝夕相处,秦缙听到类似的话就头炸,“怎么走,当然用脚走,快点跟上。”
姬瑶本就在跟他怄气,见他还是这种忤逆态度,愈发不舒坦。
“不走。”她双臂环抱在胸前,微抬下巴,尽管衣缕朴素,仍是掩不住傲慢与清高,“我就这一双鞋,踩脏了怎么办?”
秦瑨皱眉道:“脏了也能穿。”
“你说能穿就能穿?”姬瑶不依不饶,“我偏不走,就让你背我。”
两人隔着几步之遥对峙起来,秦瑨颚线紧绷,不想惯她的臭毛病,提步走向沈霖。
本以为她会害怕追过来,谁知她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杵在原地没动弹。
这让秦瑨进退两难。回去就会助长她的气焰,不回,把她真放那也不安心。
眼瞧天色渐晚,他抿紧薄唇,无奈倒回去,背着她踏过泥淖。
“行了,下来吧。” 他屈膝下蹲,身后之人却好像粘在了他背上。
“我累了,你再背一会。”
软乎乎的吐息让他全身发酸,他往一侧歪头,颇为无奈,“我也累了,下山的时候背了你多久?你就不能让我歇歇?”
“不能。”姬瑶对他扬起眉梢,娇美柔婉的容颜上挂着与之不相称的挑衅况味。
这分明就是故意整他!
秦缙咬紧槽牙,反复下蹲几次,可那细胳膊细腿儿把他死死勒住,横竖都不肯下来。
沈霖在前面驻足流连,不时拿余光轻瞥他们,像在看耍猴一样。
秦瑨老脸都快丢尽了,逼不得已,只能背着姬瑶走进村子。
劳作一天的村民都已归家,吃饱喝足便站在街上唠家常,看到少年带着两位陌生人进村,俱是拿出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
姬瑶毫不怯懦地回视,欢愉褪去,留给她只剩失望。
这些村民肤色黝黑,穿的破破烂烂,整座村子都是泥坯草盖的屋舍,弥漫着穷酸之气,条件可想而知。
有人道:“沈家郎,这两位是谁?”
“外道过来的朋友。”
少年含糊其辞,带着他们走进一处逼仄的院落。
院子周围立着竹篱笆,正北一间堂屋,两侧各有厢房相连,正东则是黑漆漆的厨屋,这便是少年的家。
秦瑨这才得以放下姬瑶,抬袖擦掉额前薄汗。
少年放下被笑道:“寒舍不周,二位请进。”
少年客气的将两人让进堂屋就坐,与他们攀谈起来。
原来少年名唤沈霖,今年十七,与姬瑶同岁,是个秀才,父母已不在人世,家中仅有他一人。这个村落名叫做莫岭庄,拢共不到三十户,往西北走百里便是距离最近的佘县,那边已进入山南东道地界。
穷乡僻壤,消息阻塞,沈霖并不知道前几天郫县渡口发生的夜袭事件,更不知道朝廷生变。
他沏好茶,将粗瓷茶碗呈了秦瑨,复又呈给姬瑶,怯生生道:“娘子请用。”
姬瑶对偷窥一事耿耿于怀,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接过茶盅后狠狠剜他一眼。
恰是这一眼,让始终不敢正眼瞧她的陆霖迷失了几分神志。
他一心只读圣贤书,鲜少见过如此貌美的女郎,朱唇皓面,容如艳瓣,一双杏眼清澈如泓,回盼流波,写尽了人间的刻薄与寡情。
倘若褪下那身布衣,配以珠钗华服,岂不是天人之姿?
沈霖心头嗟叹,突然好奇面前这对男女是不是夫妻,看样貌珠联璧合,倒是极其般配。
不过他没敢问出口,万一人家是兄妹,那刀子可不长眼睛。
回神时,沈霖清清嗓子问:“两位来自哪里?”
秦瑨还未来得及说话,姬瑶已脱口而出:“长安。”
“真的吗?”沈霖眉眼湛亮,指了指向西面堆满书卷的厢房,局促笑道:“不瞒你们说,我每日苦读就是为了能够到长安去,那可是这世间最繁华的地方。”
人们都说,当今圣上有闭月羞花之貌,有朝一日他定要参加殿式,一睹圣上芳容。
还有寒门的党魁宣平侯,若能与他同朝为官,那该是多大的幸事啊!
沈霖心生憧憬,脸上写满了对长安的向往。
姬瑶窥到几分,不屑的哼了声。
这些穷酸书生总爱白日做梦,削尖了脑袋往长安挤,因而一些地租便宜的街坊挤满了略得功名的学子,没事就要到大街上溜一溜,期盼遇上哪家显贵,成为自己的伯乐。
登科及第的,那就是麻雀变凤凰,渐渐成为她最讨厌的寒门官员。
那些人迂腐清高,行事不知变通,最爱干的事就是拿出祖宗法制来批判她,尤其是……
姬瑶一双俏眼睃向秦瑨,眸中敌意不加掩饰。
冷不丁收到如此眼神,秦瑨有些莫名其妙。
眼下有正事要办,他没空深究,徐徐对沈霖说道:“这次进山,我们遇到了草寇,随身物品皆被抢走。你家可有车马,能否借来一用?他日定当百倍奉还。”
姬瑶一听,紧跟着敛正神色。
此去陇右路途遥远,她总不能一直跑着,秦瑨也不能一直背,车马是必须品。
秦瑨本以为沈霖会再次质疑,没想到对方眉毛攒起,清瘦的面庞竟浮出了同情之色。
“二位在我家乡不幸遭劫,我理应出手相助,但车马可是价值不菲,你们也看见了,我家徒四壁,买不起的……”
“买不起?”姬瑶惊诧道:“没有马车,你怎么外出?怎么赶考?”
沈霖讪讪一笑,“出山进城,全凭脚力。”
姬瑶不再吭声,揣测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没想到这人看起来孱弱不堪,竟有这么大体能,走哪全靠一双脚。
这世间还真有买不起马匹之人……
与她相比,秦瑨要淡然许多,“村里谁有车马可借?”
沈霖如实道:“村西刘家有一辆驴车,乡邻若有急事,都会到他们家借车外出,短则几天,多则月余。不过最近刘家遇事,怕是借不得了……”
他吞吞吐吐,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饶是如此,秦瑨依旧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对他一拱手,“烦请小兄弟帮个忙,明日带我们去刘家拜访一趟。”
***
这晚,两人毫无意外的留宿在沈霖家中。
主家睡得早,秦瑨却没有睡意,打了些井水洗了洗身子,闲下来便坐在院里,任夜风拂过半湿的头发。
没有了兽吼,春夜显的格外幽寂,远处一轮月牙挂在朦胧的山头,光若纱雾,笼罩着这片黑黢黢的土地。
回溯往昔,秦瑨有许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夜色了,朴素无华,原始本真,仿佛能让人忘却尘世间的纷扰,只想举杯邀月,畅快一番。
可他现在没有这份雅兴,往后怎么办还需千斟万酌,容不得半分纰漏。
秦缙收回眼神,修长的指尖揉起额角。
原本他想直接赶往陇右,但经过山里的磋磨,不得不放弃最初的设想。姬瑶受不住苦,若路途太长,指不定还要生出什么祸端,他只能就近寻个中转地,让地方官员加派人手,秘密护送他们到陇右。
究竟该让谁接应,一下子又成了难题。
他努力回想着地方官任命的花名册,直到厢房传出一道细软的声线:“秦瑨,你进来一下。”
厢房内燃着一根蜡烛,没有灯盏,只用蜡伫在窗台边,靠墙有一张木榻,下面搁着两个杌子,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家具。
姬瑶静静坐在木榻上,玉貌芳姿惹人艳羡,与这颓破的屋舍格格不入。
“怎么了。”秦瑨在门口驻足,并未靠近她。
姬瑶没说话,只轻抬眼睫,露出几分忸怩之态。
当她瞥到秦瑨微敞的衣襟时,那若隐若现的劲壮肌理让她面靥生霞,杏眼清波流溢,闪躲间更显娇憨。
这模样委实古怪,秦瑨眉宇一蹙,又问:“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这榻太硬了,没有褥子也没有软枕,我睡不着……要不你上榻坐着吧,咱们还像前几天那样睡……”
姬瑶话音轻柔,不似以往蛮横,细听携着商量的况味,着实难得。
只一瞬,秦瑨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在山里时,姬瑶胆小怕黑,加之夜晚风大,他迫不得已,只能与她偎依而眠。可眼下光景不同了,怎能还像前几天那样?
若是旁的事,她摆出这幅怜弱姿态,他自会与她好好商议,但这事……
火烛摇曳,秦瑨的表情变幻莫测,好半天才憋出两个字:“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