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亡

船楼外,两波人还在混战。

悬崖峭壁上不停有新的夜袭者加入,源源不断,除之不尽,压抑到令人难以喘息。

姬瑶缩在秦瑨怀里,头被披风硕大的连帽盖住,仅能看清脚下的光景。

她被动地随着他的步伐踉踉跄跄,整个人都是懵的。

号箭已发,但不知为何,朝廷的援军还没有赶到,早已超出了先前预计。三艘商船所载的人员有限,尽管挑选的都是精兵良将,再这样消耗下去绝对不占优势。

秦瑨心觉不能再拖下去,戾喝道:“下船!”

他一手持刀,一手护紧姬瑶,在司马元等人的护送下杀出重围,逃下了商船。

为了摆脱追兵,他们没有选择大路,而是向西钻进了山套。

漆黑的夜,密林渐深,仅能凭借着树叶罅隙落下的月华看清一点附近的景致。姬瑶数不清自己跌了多少跤,摔倒,复又被秦瑨揪起来,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

护驾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司马元单枪匹马,只身缠住了仅剩的七名叛党。

明知司马元凶多吉少,可秦瑨不敢停留,拽着姬瑶继续往深处逃。风在耳畔呼啸,斜生的枝桠不停刮擦,饶是如此,没有什么能阻挡两人的脚步。

直到姬瑶体力不支,再也跑不动了。

她瘫在杂草横生的地上,披风早已不知去向,素白的手抚着心口,疯狂地咳嗽着。肺部炸裂般的疼痛让她泪意滚滚,僵死的思绪仿佛这才活过来。

怎么会这样?

她第一次南巡,怎就遇到了反党?

距她几步远的位置,秦瑨倚坐在一株枯树前,染血的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船上乱起来时,他本以为是流寇入侵,随后却发现形势不对,那些从天而降的黑衣人目标非常明确,除了想杀他,剩余的全部登上了圣驾所在的第二艘船。

他不假细思,持刀往那边冲,一路不知杀了多少人,这才找到了天家。

差那么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先皇仅存的血脉就断了……

秦瑨心有余悸,借着月光看向不远处的姬瑶。

昏暗之中,小小的人儿衣着单薄,一头青丝凌乱垂下,遮住半张容颜,掩唇清咳哀弱怜怜的模样与这死寂山林格格不入,仿佛她才是天地间唯一的活物。

秦瑨望她许久,郁气渐渐堆积在胸口,手中钢刀入地三分,“先前臣百般提醒,这边不宜久留,陛下偏生不听,这下可好,差点就能举行国丧了!”

姬瑶惊魂未定,当即被他的声音吓得全身一凛。

她恼羞成怒地看向秦瑨,“你吼什么?不就是几个反党吗!”

不就是几个反党吗?

她又没死!

可是……

她的大监却不知死活……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姬瑶如坠深海,心疼的喘不上气,泪如落珠般砸在地上。

秦瑨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被她那话气得怒火中烧。

“不就是几个反党?”他抹去脸上血渍,眉眼间蕴满讥诮,“陛下说的真是轻巧,我朝历经五代盛世,如此明日张胆的造反到您这里是独一份儿。论贤明,陛下排不上,论狼狈,您绝对是第一位。”

姬瑶精神恍惚,耳畔回荡的俱是秦瑨忤逆的叱责,还有挥之不去的嫌弃和嘲讽。

她不服,不甘,想反驳,却意外失去了底气。

从小到大,她一直恣肆顺遂,如今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偏生还要面对最讨厌的人……

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怨恨如巨浪滔滔席卷而来,姬瑶泪如决堤,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是天家第一次在外臣面前落泪,声声凄迷,伤心悱恻,然而秦瑨对此没有半分怜惜,只当她是自作自受。

山中一时没了人语,唯有女郎的呜咽声盘旋,幽幽软软,在黑夜里格外突兀。

不多时刺耳的狼嚎声传来,辨不出方向,隐约感觉到就在附近。

姬瑶双肩轻耸,蓦地停住哭泣。

料峭的夜风在此刻拂过,树叶窸窣作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影影绰绰。垂落在她肩上的发丝随风乱舞,偶然拂过她的面靥,一下一下,宛如鬼手碰触。

如此尔尔,让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断开。

“啊——”

她尖叫一声,顾不得所以,直接爬到秦瑨身边,沾染泥土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臂弯,携着哭腔说道:“够了,别再说风凉话了,你快想想办法,朕不想待在这……”

两人离的近了,秦瑨一侧头便看清了她那张未施粉黛的脸。

她缩在他身边,深深凝视着他,含泪的瞳眸盛满了惊惧和哀求,哪还有半分天子的矜傲?

秦瑨冷脸相待,恨她不成器,埋怨的话在喉头兜了一圈,终是被他咽回肚子里。

“容臣想想。”

他扭正头,循着蛛丝马迹,努力推敲着前因后果。

这次姬瑶难得乖巧,闭上嘴没有吭声,唯有身体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

往日她讨厌秦瑨,瞧不起他的出身,看不上他的作风,除却上朝不想接近他分毫,可现在漆黑的山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半晌过去,在姬瑶的鼻尖快要贴上那宽厚的肩膀时,秦瑨沉稳有力的声线在夜色中遽然响起:“禁军护驾来迟,不知是被反党拖延,还是被其收买,在这里等援兵风险太大了。我们必须先走,去陇右调兵,直逼长安,讨伐逆贼。”

陇右?

姬瑶愣住片刻,眼前金星一冒,直接昏倒在他怀里。

***

再次醒来时,姬瑶置身一间四面漏风的木屋里,天光从屋顶的破洞里落下,恰巧照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

她翻了个身,避开刺眼的光线,全身肌理都在酸痛,环视一圈,却未见到那人的身影。

“秦瑨?”

姬瑶心口一揪,撑身而坐时,目光落在身下的榻上。

榻由几块木板拼接而成,随意铺着干草,上面灰土激荡,混进天光,变成一颗颗浮游的尘粒,呛人口鼻。

她何曾睡过这么脏的地方?

姬瑶逃也似的下了榻,赶紧掸了掸裙襕。

正当她犯恶心时,秦瑨自门外走进来,襕袍下摆兜着几个野果,右手提着木屋里捡到的黑陶酒壶。

经过昨晚的打斗,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姬瑶相对好一些,只是身上搓破些皮,而秦瑨要严重许多,双手骨节结满血痂,嘴角的淤青浓到黑紫,衣裳里面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姬瑶焦急问道:“这是哪?”

“应该是猎人留下的屋舍,昨个后半夜起了大风,臣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容身之所。”秦瑨把收罗来的东西搁在四方案子上,拿了一个野果递给她,“陛下醒的正好,赶紧用膳吧。”

好个用膳。

姬瑶盯着那半生不熟的野果,没有去接,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朕不饿,你自己留着吃吧。”

秦瑨知她会来这套,也不相劝,兀自坐在凳子上啃起野果。

都什么时候了,还挑挑拣拣的,不吃那就饿着。

姬瑶蹙眉看他,心骂他吃相真丑。她绝对不会吃这种看起来就难吃的东西,何况还来路不明,谁知道有没有毒?

然而她肚子不争气,没多久就发出了抗议。

咕噜——

动静不雅,惹她脸颊一热。

秦瑨抬头看她,修长如竹的手指轻轻一拨,将野果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这果子臣洗的很干净,陛下快吃吧。”他面色平静,唯有漆黑的眼眸中蕴着几分嘲弄,“别回头饿的连山都出不去,还谈什么拨乱反正。”

四目相对,姬瑶面靥染上绯红,如捣烂的花汁,浸染在如雪的面皮上。

她在秦瑨的注视下认清现实,反反复复咬着唇瓣,许久才拿起野果,小小地,艰难地,咬了一口。

果不其然,味道又酸又涩。

她忍住不适吃掉半个,将另一半扔地上,拎裙坐在秦瑨身旁,“我们真要去陇右?”

秦瑨点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反党胆闹出这么大阵仗,想来谋朝篡位势在必行了。我们如果贸然回到长安,只怕会羊入虎口,而隋州是南巡的目的地,沿途一定有人埋伏,更不能去。现在唯有一种办法最为稳妥,那就是隐藏身份,秘密前往我管制的陇右道调兵,期间还可静观其变。天子和权臣双双失踪,朝廷必会有人兴风作浪,只要奸佞迫不及待的自报家门,我们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眼见秦瑨态度坚定,姬瑶急不可耐地问:“你觉得谋逆之人会是谁?”

秦瑨半阖眼眸,脑中浮现出宁王姬顺的身影。

那年的国本之争闹得血雨腥风,宁王在他的重挫之下败北重病,请旨前往封地修养。一晃多年过去,那颗热衷权势的心也许会死灰复燃,妄想借南巡时机将天家和他这个手握重兵的权臣一网打尽,前仇尽报。

不过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他不愿多说,“现在瞎猜没什么意义,我们只需活着赶到陇右就行,那边皆是臣的亲信,见不到臣的兵符,绝不会被叛党招安。无论是谁,若想改朝换代,还得问问陇右大军认不认。”

很长时间,木屋内都是一片死寂。

姬瑶睨着秦瑨锋锐的侧脸,忍了又忍,终是道出心中顾忌:“你不会暗中做局,把朕诓到陇右,携天子以令诸侯吧?”

听她如是说,秦瑨赫然一怔。

他乜向她,黑眸晦暗不明,如隐着虎豹之势,“臣若有二心,随时都能带兵直奔长安,没必要废这么大功夫,陪陛下在这深山老林里当野人。”

姬瑶不吭声,面上满是戒备与揣度。

细想一番,这场叛乱来得太突然,若说可疑之人,秦瑨必然算一个。这人权势滔天,又总觉得她德不配位,她不得不防。

两人的视线无声纠缠,秦瑨愈发气燥,渐渐锁起了眉峰。

饶是姬瑶缄口不言,可神态已经出卖了她的想法。

一旦涉及到他,她总是抗拒又多疑。

他顿感心寒,攥紧指骨,冷哂道:“陛下爱信不信,臣反正要到陇右去,您若不走,就待在这里等救兵。不过臣要提醒一句,晚上山里有野兽出没,豺狼虎豹比比皆是,陛下一定关好门。”

回想到昨晚瘆人的狼嚎,姬瑶如梦方醒,瞥了一眼那吱吱呀呀掉了半扇的木门,脊背溢出一身凉汗。

待在这鬼地方,岂不是上赶着当盘中餐?

在她生骇时,秦瑨仰头喝光水,起身对她作揖,如同在朝时拿腔作调:“臣秦瑨在此拜别陛下,愿与陛下长安再会。”

说完,他作势要走。

“等等!”姬瑶扶案而起,“朕……朕跟你一起走!”

秦瑨止住步伐,踅身看她,“想好了?”

“嗯。”

“真想好了?”

姬瑶噘起朱唇,不情愿的点点头。

抛开别的不谈,当务之急是要先保住她这条小命,其余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那咱们君臣就一起走,陇右距此千里之遥,烦请陛下路上一定要听从臣的安排。”

秦瑨说完,自墙角箩筐里捡起一套不知是谁遗落的粗麻短褐,直接递给了姬瑶。

姬瑶怔了怔,捂着口鼻后退一步,“干什么呀?”

“换上。”

“换上?”她瞪大眼眸,方才的沮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不要,这衣服不知道被谁穿过,脏的要死,朕才不穿呢。”

面对她的反抗,秦瑨稍显不耐烦,“陛下还是换上好,您这身衣裳在山里走走,怕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衣不蔽体就难看了。”

姬瑶如梗在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缕。

昨晚反党来袭时,她穿了件绫纱长裙,质地薄如蝉翼,极其娇贵。经过一夜的颠沛流离,长裙现已不成样子,藕色绫纱不仅变得灰扑扑的,下摆还被撕裂几个破口,若再折腾折腾,怕是碎成连渣都不剩……

恍惚间,她如身临其境,小脸一臊,迅疾捂住心口,“你流氓!”

秦瑨眉峰一蹙。

他好心提醒,怎就变成流氓了?

昨夜本就没休息好,他耐心尽失,随意将衣裳扔给姬瑶处置,独自走出木屋,对着蓊郁山林抻了抻腰。

夜里他们已经翻过一个山头,眼下遇到这个木屋,想来很快就能找到人烟。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女郎娇柔的声线幽幽传来,携着几分烦躁:“秦瑨,朕不会绑这个……”

秦瑨敛回思绪,踅身看时,姬瑶已站在木屋外。

没了金钗花钿,她一头乌发随意绑成了马尾,松松垮垮的青色麻袍裹住她娇小的身躯,袖襕向上翻卷了几折,没有一处合体的地方。

她望着秦瑨,没好气的甩了甩手中腰封,长长一条皂色布带,约有丈余。

往日她的吃穿用度皆是奢贵无比,样样由宫人服侍,哪懂得寻常百姓的穿戴?

秦瑨叹口气,踱至她身边,接过了那条布带。

他没有多费口舌,伸开双臂环过她身躯两侧,亲自将布带缠绕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如此举动让姬瑶咬紧了唇心。昨晚两人的“亲近”只是情急之下的产物,如今他们再度贴近,近到不过隔着两拳距离,她一呼吸就能嗅到秦瑨身上浅淡的螺木香。

忽而一阵头昏脑胀,她下意识的往后躲,他却扯着腰封,又把她拽回来。

“别乱动。”秦瑨低着头,给她的腰封打结,嘱咐道:“陛下且记住,换了这身衣裳,你再也不是盛朝的皇帝,你我之间也再无君臣关系,该改口的皆要改口。今夕非比,在外面我们就是白身,凡事低调求稳,不可任性妄为,亦不可暴露你我的身份,免得节外生枝,记住了吗?”

深沉的诘问传来,姬瑶抬起头,恰好迎上他深邃坚定的瞳眸。

她微咬唇瓣,眉眼间再次浮起怯意,“陇右那么远,只有我们俩人,你确定能走到吗?”

“只要跟紧我,就一定能到。”秦瑨凝视着她,眼神灼灼,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底,“我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姬瑶滞了滞,垂下眼睫,避开他火热的注视,嗫嚅道:“记住了……”

秦瑨这才放心,修长的手指在她腰际轻轻一挽,适才打好腰封结扣。

他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木屋换了身黛色的粗麻圆领袍,只不过这件带着几个难看的补丁,出来时他手中拎着包袱,里面装着两人换下来的衣裳。

婆娑树影下,两人互觑一眼,心里五味陈杂。

盛朝最有权势的两位如今皆作布衣打扮,全身上下最值钱的,莫过于脚踏的那两双锦鞋了。

真是浮生若梦。

秦瑨沉郁叹气,掀眸看向漫漫前路,“走,先下山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