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康三年,春。
南下的船上,姬瑶面如白蜡,扶着矮几吐的天昏地暗。
龙体再次欠安,船队只能就近停靠在瞫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渡口芝麻大小,破败不堪。
随行的太医很快煎了药,姬瑶捏着鼻子服下,软绵绵趴在榻上,容如艳瓣的面庞显出几分萎靡之色。
这是她即位以来第一次微服南巡,本以为能潇洒的玩一番,谁曾想连日行船导致她头晕目眩,胃里时常翻江倒海,区区半月竟瘦削了好几斤……
真是受罪,早知就不出来了!
姬瑶长叹一口气,恹恹吩咐道:“去把鹤菱叫过来,让他给朕弹个曲儿,解解闷。”
大监徐德海站在她身侧,面露难色,“陛下怕是听不上曲儿了,侯爷说船上不养闲人,让鹤菱下舱蹬船去了,眼下还没到换值的时辰。”
“什么?蹬船去了?”姬瑶折起身子,有些难以置信。
徐德海不敢再言,只点了点头。
因着身体不适,姬瑶本就心烦气躁,得到这个答复后愣了几息,恨得咬碎一口银牙。
谈其鹤菱,那可是镇国公经过千挑万选后送进宫的人尖儿,一手琵琶弹的出神入化,样貌生的比女人还美,甚得她喜爱。
这次南巡,她只带了鹤菱一人伴驾,如此秦瑨还容不下,竟然不请上意,私自让鹤菱下去蹬船,简直太欺负人了!
“好啊,这姓秦的平时与朕作对也就算了,出来还要在朕面前耀武扬威,他眼里还有君臣纲常吗!”姬瑶气不打一处来,敛眉肃容,狠狠道:“去把秦瑨叫过来,朕今日非得跟他讨个明白!”
“是!”
眼瞧天家震怒,徐德海不敢怠慢,一遛小跑下了船楼,亲自去请人。
路上极其忐忑,手心都攥满了汗。
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和宣平侯秦瑨君臣不睦。偏生这次南巡前,太傅突然抱病,只能由宣平侯奉驾,沿途的摩擦自不必赘述。
如今宣平侯动了陛下的心头好,这还了得?
他真怕这两位祖宗当众闹起来,让下人看了笑话!
船厢内,姬瑶背倚花缎引枕,斜坐在软榻上,小巧丰泽的朱唇紧紧抿在一起。左思右想气不过,抓起矮几上的东西狠狠往下砸。
“狗官!”
满地狼藉时,徐德海终于回来了,其后跟着一位身姿魁梧的年轻郎君,穿着挺括的黛色蝠纹圆领袍,剑眉星目,刚毅硬朗,一眼望之气宇轩昂。
这人便是当朝权臣,宣平侯秦瑨。
甫一见到他,姬瑶目如灼刃,劈头盖脸的责问道:“鹤菱是朕最喜欢的乐伶,这次跟来是替朕唱曲儿解闷的,你凭何让他下去登船?心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秦瑨早知她会兴师问罪,瞥了一眼乱七八糟的船厢,继而对上她能吃人的目光,淡然道:“臣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陛下行事不周,不顾臣的劝谏非要把乐伶带上船,臣自然有权力安置他。此次南巡轻装简出,人物皆尽其用,他既已上船,就该为船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免得只会张嘴吃闲饭。”
他说着一口好听的官腔,声线沉稳,携着几分岁月积淀的厚重感。
而这一切传入姬瑶的耳朵,就如同老和尚念咒,让她厌恶至极。
“你……你分明就是公报私仇!”她一瞬不瞬的瞪着秦瑨,好像看透了他的内心。
早先鹤菱曾受她指使,在正旦宫宴上泼了秦瑨一身酒。当时秦瑨脸色难堪,碍于百官在场,不好发作,心里一定记恨着呢!
“陛下多虑了。”秦瑨正色道:“臣肩负重任,不会对一个小小乐伶怀恨在心,当初只是泼臣一身酒而已,臣根本不介意。”
好一个不介意。
这不记的很清楚吗?
姬瑶蛾眉紧锁,越看那张虚伪的面孔越来气。
方才秦瑨搬出顾命大臣来压制她,定是存心刁难。若她针尖对麦芒,他不但不会给她面子,或许还会加倍的折磨鹤菱,眼下以退为进才是上策,只能另寻时机再要人了。
对上秦瑨沉稳的目光,姬瑶心里甚是憋屈,废了好大劲才咽下这口气,人往软塌上一躺,破罐破摔的闭上眼,道:“行,你想让他蹬船,那就让他蹬吧,朕不管了。”
没一会儿,她又不耐烦的睁开眸子,“朕都依你了,怎么还杵在这?”
“臣想问问陛下,何时启程?”
“启程?”姬瑶面色不愉,“你瞎么,没看见朕的脸色?朕晕船,还怎么启程?”
她说话不客气,秦瑨亦跟着寒下脸,“臣知道陛下龙体欠安,正因如此,才要加紧赶到淮南隋州去,不过还有百里路途,请陛下坚持坚持。瞫县这边地处三道交界,治安混乱,流寇诸多,在此留宿极不安全。”
姬瑶不以为意:“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禁军在,有何不安全?朕说不走就不走,今日就地休整,你退下吧。”
“陛下……”
“停!”
眼瞧秦瑨又要絮絮叨叨,姬瑶忍无可忍,手扶软榻折起上身,翦水秋瞳含嗔带怨,溢着几分楚楚动人的可怜,“宣平侯,算朕求你了,能不能别再说了?朕真的晕船,头本来就很疼,方才见到你更疼,听你说这会子话更更疼。咱们可能命里犯冲,你离朕远一点,远一点,行不行?”
她生了一把好嗓子,轻细娇软,却很容易令秦瑨火冒三丈。
此时秦瑨凝眸看她,额间凸起难掩的褶皱。
他好心提醒,这小丫头非但不领情,还变着法的刺挠他。
回想一路上的糟心事,他自个儿的头也跟着疼起来。若不是先皇与他有恩,先太子待他如手足,他才不愿扶持这样昏聩的君主。
好,不走就不走!
“臣告退!”
秦瑨面若寒霜,阔步走出船厢,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眼瞧把人气走了,姬瑶如同扳回一局,躺回榻上,心里畅快无比。
不过这种快乐稍纵即逝,很快又被怨怨恨代替——
先皇在世时曾告诉她,满朝文武唯要信任太傅和宣平侯。太傅是帝师,两人并无二心,但她对秦瑨始终没有好印象。
??这人寒门出身,还做过山匪,气运却是出奇的好,不仅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先帝,还弃暗投明去了沙场,一路坐到了陇西节度使的位置,手握二十几万精兵。回朝时不过弱冠年纪,深受先帝赏识,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侯拜相,好不风光。
先帝驾崩后,秦瑨自然而然成了五位顾命大臣之一,辅佐她理政。太傅和其他三位对她态度比较温和,方还好说,只有他跟个臭石头一样硬。
朝堂上两人经常政见不一,秦瑨乃寒门党魁,而她重用世家,唇枪舌战亦是常事。
平日里冲突更多,她不过多收几个歌舞乐伶,多做几身头面服饰,他就会和一群言官斥责她骄奢淫逸,委实让她烦不胜烦,恨不得让他即刻消失在眼前。
可惜,以她现在的根基,还难以撼动他在朝中的地位……
“秦瑨,你给朕等着,待朕亲政一定收了你的兵权,把你贬到岭南收甘蔗!”
姬瑶狠狠发誓,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恍惚间看到一只飞虫趴在褥子上,芝麻大小,黑黑一个小点儿。
少顷,她脑子轰然炸开,噌地从榻上爬起来,尖叫着扑向徐德海,“虫!有虫!”
“陛下莫怕!”徐德海轻车熟路,举着巴掌迎上去,“虫在哪?老奴这就拍死它!”
船楼内一阵鸡飞狗跳,秦瑨回到甲板上吹风,对此见怪不怪。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刚出来那几天,乔装打扮的金吾卫什么事都没干,竟忙着为陛下杀虫了。
屁大点事,跟天塌似的。
矫情!
秦瑨冷眼一扫船楼,踅身勘察起周边地形。
瞫县渡口三面环山,唯有一条狭窄的道路通往几十里外的县城。现下他们就处在最中间的河道上,若有人心存邪念,杀人如同瓮中捉鳖,分明就是个大凶之地。
饶是有禁军随防,秦瑨依旧不放心,遂叫来金吾卫副统领司马元,沉声叮嘱:“陛下挑剔,这边没有像样的驿站,今日怕是要留宿船上了。你去吩咐好里外的弟兄们,务必加强警惕,防备万一。”
司马元拱手道:“是,侯爷安心!”
***
入夜后,河面薄雾弥漫,山间响起了凄迷刺耳的猿叫声。
楼船上的窗棂全部关闭,外面零星挂着几盏绢纱灯笼,昏黄的光线随风飘摇,照不透浓浓的黑暗。
船厢里灯若白昼,姬瑶瑟缩在被窝里,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些后悔跟秦瑨怄气,这地方当真不适合夜宿。
她往下拉拉被衾,露出一张白皙含惧的脸,“大监……”
“老奴在呢。”徐德海呵腰靠近她,温声道:“陛下放心睡吧,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呢。”
“嗯,别让灯熄了。”
“是。”
船厢内沉寂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姬瑶终于陷入沉睡,梦中再次回到火光冲天的那日,她无助站着,一声声喊着“阿兄”,撕心裂肺的疼格外真实。
她想睁眼却睁不开,只能一遍遍回溯着那段可怕的记忆,直到几声尖锐的嘶吼吵醒了她——
“来人!有流寇!”
“有流寇!保护主上!”
荒郊野外,朝廷的号箭相继窜入天际,砰一声炸响,映的天地亮若白昼。
借着这一瞬时的光亮,只见布衣打扮的金吾卫和一群不速之客在船上厮打。两岸山壁上不时有黑衣覆面的夜袭者顺绳滑落,身影矫健,就像一个个地狱涌出的恐怖罗刹,让外面登时乱作一团。
姬瑶从梦中惊醒,撑身自榻上坐起来,惶然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好像有流寇!”
徐德海反应极快,迅疾锁紧厢门,复又搬起一个杌子,挺身挡在她面前,“约莫是些缺衣少食的刁民,看咱们这是商船,趁夜明抢来了。陛下不用怕,外面有金吾卫护驾呢!”
姬瑶听罢,眸中惺忪立时消散。
白天秦瑨对她提过,这里地处三道交界,治安混乱,没想到还真有流寇!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起身穿好绣鞋,躲到徐德海身后,葱白的指尖攥紧他的衣裳,只从他肩后探出半个脑袋窥伺。
两人瞪着眼,紧盯那扇木质舱门,不时有惨叫声挤进门缝,让他们的神色愈发凝重。
时间缓慢流逝,外面的争斗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尽快停止,没多久震耳欲聋的破门声响起,一名身材高瘦的黑衣人走进船厢,手中弯刀不停往下滴血,在毡毯上开出一朵朵惹人眩晕的绯色花朵。
不速之客步步迫近,姬瑶瞳仁急缩,手脚立时变得冰凉。
徐德海见势不妙,携她后退几步,厉声训斥道:“大胆匪徒!你们可知船上载的是何人?速速放下武器,堪能饶你们不死!”
终是在宫中服侍几十年的老人,这一嗓子吼的中音十足,拿腔作调,颇有威慑力。
可惜黑衣人充耳不闻,二话不说,直接举刀相向。
“娘子小心!”
徐德海为了护驾,举起兀子扑向黑衣人,谁知还没交手就被对方打倒在地,眼一闭,生死未卜。
没了他这个累赘,黑衣人畅通无阻。
姬瑶连连后退,脊背很快就贴在生硬的船壁上。
眼前人穷凶极恶,眸光锐如鹰隼,她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气息止不住地发颤:“你……你们想要干什么……”
黑衣人持刀拱手,嗓音如破锣般沙哑:“奉主之名,请吾皇上路。”
上路?
姬瑶怔忪不已。
原来这些人并非劫财的流寇,而是想要谋朝篡位的反党!
夜风自外面吹进来,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拂乱了她及腰的乌发。
她极力敛起涣散的神志,鼓起勇气道:“谁是你们主子……”
黑衣人缄默不言,尖锐的刀锋泛着寒光,落在她白瓷般细腻的颈部。
兵器独有的凉意触到肌肤,瞬间让姬瑶脑仁空空,秀丽的小脸苍白如纸,双腿更是灌铅似的僵在原地。
“真漂亮,就这样取了你的头,可惜了。”
黑衣人话音惋惜,眸中凶意却没有消散,腕子一抬,猛地举起弯刀。
千钧一发之际,寒刀隔空飞来,力道之大,直接将其从背后贯穿。
黑衣人垂下头,怔怔看向胸前露出的寸余刀锋,动作就这样僵了须臾,再想砍杀时已经迟了,他眼珠上翻,噗通仰躺在地。
姬瑶尚未反应过来,秦瑨已几个纵步来到她身边,展臂拉来衣架上的织金披风罩在她身上,顺势扳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走!”
作者有话要说:秦瑨:五代最昏庸神康帝。
姬瑶:盛朝喷子头宣平侯。
横批: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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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久等啦,秦瑨和姬瑶的故事开始了,希望能完完整整的写出来。
在此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