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坏消息是,十六夜对于时间循环的苦恼,被松冈凛曲解成了运动员特有的迷茫痛苦。
这样的误解实属意料之外,就算是有心想要解释,也不知道究竟该从什么地方着手纠正错误的认知比较合适。
但好消息是,她或许可以将错就错,趁着这个难得且合情合理的误解机会疯狂卖惨,赚足前辈心中的好感度?
这念头一冒出来,踟蹰在心头的最后些许懒散彻底不见踪影。十六夜瞬间变得无比清醒,思绪也轻飘飘起来,仿佛将要带着她浮到半空之中。
……该死,能想出这种计谋,她不会真的是天才吧?
换做平时,她的良心肯定已经痛得厉害了。可在饱受现实带来的精神暴击的当下,良心的痛楚早已不算回事。
必成承认的是,倘若以十六夜固有的秉性,她是绝对不会自愿在人际交往中把自己安放在弱势或是痛苦的角色之上的。
将这称为没有意义的骄傲也好,认作是非要逞强的糟糕性格也无妨,总之扮演不属于自己的模样,肯定不是她的第一选项。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只要能够尽快脱离这场循环,不管多么不情愿的事情,她都会愿意去做的——况且连时间管理大师都当过了(前所未有的大失败结局先暂且按下不表),捧起奥斯卡小金人这种事也不见得有多困难!
仅耗费短短几秒钟时间,十六夜就成功攻略了过分骄傲的自己,在心里做足了豁出去的准备。
不过,该怎么捧起这座金光闪闪手握宝剑的人形奖杯,这是个需要好好琢磨一下的问题。
记得不久之前在社交网络上有人分享过一句真理,说恋爱套路不过三种。变成猫,变成虎,或是雨天淋湿的狗。
现在头发还没干透的她,可不正像是湿漉漉小狗嘛。
赶紧收起期待计谋得逞的窃喜,从这一秒起变成雨天的狗狗吧!
十六夜缩起身子,极微弱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躲闪般垂下眼眸——仔细想想这个动作好像有点太做作了,但既然都已经做了,就只好将错就错着继续进行下去了——十指不安地交叠着。许是有些太用力了,或是风也太冷,纤细指尖显得格外苍白。
松冈凛挪开了目光,有些无处安放的视线只能盯着脚下地面的接缝,余光却还能瞥见到不安颤动着的她的双手。
“我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这是局外人才会给出的冠冕堂皇的发言,他不打算说,也根本说不出口。
未来尚不明朗的竞技体育生涯,本以为远去的伤痛也再次复发。
痛苦的、却也现实的,是她不得不苦恼的。
我现在该说点什么才能显得足够像是可怜小狗呢?
十六夜正在苦恼。
说实在的,她从来就没怎么忧愁过游泳的事。哪怕当真在竞技体育中经历了痛苦与懊恼,一贯乐天的性格也不会把这点灰暗的情绪刻在心中——就连时间循环如此不思议的事情,她都能心平气和(姑且)接受,更何况是游泳这点小事!
于是,十六夜脑袋空空,根本想象不出失意的游泳运动员该是怎般模样。就算是在心中说着“我现在是个未来灰暗前途渺茫的游泳健将我真的好苦恼呀”,还颇有耐心地重复了十几遍,她依旧没能诞生半点灵感。当然也不能口不择言随便乱说,要是不小心脱离了精心编造的可怜形象,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演戏什么的,原来一点也不容易啊。这么想着,莫名觉得肥皂剧主演的糟糕演技也情有可原了。
不过她还是希望烂演员别出现在荧幕上随意荼毒观众的眼睛。
沉默了很久,也许也没有那么久。失去言语的空白时间显得尤其枯燥。十六夜动了动唇,像是要对他说点什么,却好几次犹豫着,话到嘴边又悻悻停下了。
“松冈前辈……”她鼓起了勇气,尽管话语仍微弱得仿佛呢喃声,“已经规划好自己的未来了吗?”
毫不犹豫地,他点了点头:“嗯。”
“让我猜猜,前辈肯定打算成为职业选手吧?”
“没错。”
“猜得这么准,我很厉害吧?”
十六夜的脸上浮起一点小小的骄傲。原先的那些阴霾,好像也快要消失无踪了。
她的情绪似乎总是鲜明的。
认识了不过数日而已,松冈凛当然不可能断言说自己多么了解十六夜,也不会鲁莽地认为她的心思一眼便能看透。但她不经意露出的或狡黠或偷笑般的小小表情,总让人忍不住揣摩她究竟在想着什么。
“前辈想好要去哪所大学了吗?大学也是‘未来’很重要的一部分。”她翘起小腿,在空中晃悠着,“前几天听到社团的同级生在聊大学的话题,讨论着如果要继续游泳的话,哪几所大学的游泳队最出彩。她们说得一本正经的,真的把我吓到了!”
她夸张地抖了抖身子,仿佛真有这么胆寒似的。
“明明大家才一年级,离毕业和大学都那么远,却都开始考虑未来了。大学的话题,我也插不上嘴。其实我一点都没想过以后的事。‘未来’,这个词光是听起来就好远……真的太远了,想不出来。”
即便在如今看来,未来依旧遥远。
她所说的一切、她所作的一切,是否已向3月17日走近了一点呢?
十六夜没有答案。
“但前辈肯定得开始想大学的事情了。”她歪过脑袋,抬眸望着他,语气里也带着一点恶戏般的窃喜,“前辈比我年长嘛!”
明明用的字眼是礼貌的“年长”,落在耳中,怎么听都像是在说他更老似的。
松冈凛决定无视这点小小的恶作剧,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目前的计划不是升学。毕业之后,我会去澳大利亚继续训练,为了迈向世界的舞台。”
“世界的舞台……前辈和这种帅气的台词挺搭的嘛!”她笑着,“不过,澳大利亚啊——前辈构想到的未来好远,要去的地方也好远。总感觉会有点辛苦,但真了不起啊。”
“前几年也一直在澳大利亚训练。和那时候相比,未来肯定不会那么辛苦的。”
说起过去,他也如风轻云淡般。
“诶!原来是这样嘛!”十六夜顿时来了兴趣,好奇地追问,“前辈在海里游泳过吗?”
“游过啊。”松冈凛有点想笑,给出的回答仿佛理所应当,“在去澳大利亚之前,我也总在海边游。我是在沿海的小镇长大的。”
“真的吗?真好啊!”
她的羡慕根本藏不住,不经意间微微耷拉的嘴角与不思议般睁得浑圆的眼眸将她彻底出卖。
在松冈凛看来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能被予以这种程度的赞叹,莫名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是在内陆长大的吗?”他问。
“也不算啦,我老家在九州。粗略地看,也算是临海的岛屿。从我家出发,自行车蹬上一个钟头就能到海边了。”
“稍微有点距离。”
“是呢。”她分外配合地点点头,“而且总担心海里的洋流把我卷走,所以只会在海边玩水,从来没有畅快地游过。”
原来是害怕洋流吗?
松冈凛不知道这份忧虑应当被定性为未雨绸缪还是过分多虑。
洋流确实危险,可因为顾及这个而完全放弃大海,实在太可惜。
想了想,他说:“沿岸的近海区域,水流会更平缓一点,可以在涨潮的时候试试看。不用害怕,洋流只会把你推向往岸边。切身体会潮汐,这可是在泳池里体会不到的独特经历。”
“是吗?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没那么可怕了。嗯,很好,我不怕了哟,松冈前辈。”
她注视着松冈凛,一字一句地,将话语再度重复。
“我,已经不害怕了。”
不再恐惧的只是藏在水底的洋流吗,还是藏在她脊背里的、疼痛却看不见的伤口?
亦或者于她而言遥远得根本无法想象到的未来?
她只是笑着,分外认真的,连予以他的目光,也像是在许下真切的诺言。松冈凛无法知晓答案。
“对了,松冈前辈——”
像是故意的,她眨了眨眼,尾音被拖得好长。
“肯定因为是在担心我,所以又回来找我聊天了,对吧?”
该怎么回答呢……被眯起眼的十六夜如此注视着,无论是实话还是谎言,在说出口的瞬间,都只会带来莫名的心虚感。
这时候绝不可支支吾吾,也不好贸然回答。从游泳馆中涌出的喧闹声一下子冲走了弥漫在长椅上摇摆不定的气氛,十六夜听到教练在喊她,鲛柄的同学也朝松冈凛跑来。投下的灯光,好像染上了一如既往的热闹感。
十六夜匆忙站起,蹦跶向白鸟泽的队列而去,一跳一跳的,像只兔子。空荡荡的衣袖晃来又晃去,无比轻快。
跑远了些,许是想起了什么,她忽又转过身,对着松冈凛大声说着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却听不到她的话语。也许她都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知道十六夜说了什么。
她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