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钥匙串上找到那片小小的铜色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桌右下方的柜门,木头的味道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几摞码放整齐的笔记本,何娇虽然知道妈妈向来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书桌的柜子又大又深,这些笔记本几乎已经塞满柜子,只留下半摞的空间。她数了数手边最近一摞的高度,有26本笔记,又数了数摞数,差不多是5摞半。
100多本日记,得写多少天?她不知道。妈妈平时像守保险箱一样警惕地守着这个柜子,何娇一度以为里面是些瞒着爸爸藏的首饰珠宝或者私房钱,坐在这张书桌上学习,从小学到高中近10年,她都没有打开过这个柜子,要不是外婆突然生病,妈妈赶去照顾,钥匙落在了房间,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独自在家,房间又静又冷,寒假的最后一天,她也没有停止学习。妈妈出门前灌的热水袋早已经冷了,何娇的手有点冻僵了,随手拿起最近一本日记的时候,就感受到它的硬壳封面也冷冰冰的,散发着寒气。
“我的女儿,”开篇第一页的几个字,让她吓了一跳,因为这太像是一封信的开头了,“妈妈希望你有出息,绝不是在害你……”
妈妈的字很漂亮,虽然初中毕业就没有读书去学了裁缝,但字迹一直非常工整清秀,比很多高学历的人写得还好。何娇越往下看,才越明白,妈妈把那些当面说不出口的话,都写给了住在日记里的那个自己。
她抬起头,倾听着房间的动静,若有所思。
这一本日记上所记录的,几乎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妈妈会为了自己的一次好成绩而写下非常开心、充满希望的记录,也会为自己的一次坏成绩而留下焦虑和忧郁的心情,这让何娇很矛盾:原来母亲内心藏着的不常显露的快乐,竟然如此容易满足,只要自己服从管教,好好学习,保持每一次考试年级名列前茅就行了。这几乎就要再次点燃她内心本来快熄灭的火苗,她似乎体会到了妈妈的用心良苦,感受到自己一直是被需要的那一个,从来没有被嫌弃过。既然妈妈把她当成情绪的晴雨表,那么努力让妈妈的世界一直是晴天,一家人是不是就都能幸福起来了呢?
她又拿了些日记来翻看,自己仍然是妈妈记叙的主角,但是时间越往前回溯,日记里对爸爸的抱怨也就越多。有几次激烈爆发的争吵,何娇都是有记忆的,尤其是在自己初二那年,父母两人大打出手,爸爸一激动,拿水果刀抵着他自己的脖子威胁妈妈,吼着要离婚,抛弃她们母女。
也是以记录这次争吵的日记为分界点,妈妈开始写出“狗东西”等等极端的称呼,之后她所有的快乐和希望,都只与女儿的成绩,以及对她未来的幻想有关。
父母之间这样的关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何娇的记忆中,自己的家庭似乎从来都没有过亲密的时期,这让她很羡慕别的同学。那么,妈妈早年的日记里会写些什么?会不会也和爸爸有过热恋?她想知道。
搬出挡在前面的两摞日记,她取出书柜最里面的几摞日记本来看。她找到一本扉页写着“1993”的日记,把它拿到台灯下。这是最早的一本。那一年,自己还没有出生,粗略推算一下,可能是父母刚认识的时候吧?何娇哈了一口热气在手心,开始看起来。
23日,晴。天奈人很好,二姐今天见了也说他确实英俊、潇洒,长得有点像演员周里京。家里条件不好又怎样?谁能指望家里一辈子?他可比别人有上进心多了。
7日,多云。前些天给天奈买了一件毛衣,他请我去东街吃夜宵,那家的蛋炒饭和卤毛豆很好吃。带了表姐的小孩一起,他很喜欢天奈,吵着要天奈抱。老板还误以为是我们的孩子,当我们是三口之家呢。
何娇翻动着纸张,妈妈年轻时的日记都很短,喜欢把日期和天气写在最开头,几句话就结束了。一页纸上可以记三四天的事情,不会有像刚才看到的那种长篇大论,其中却有更丰富的生活。
16日,小雨。爸终于同意天奈来见他了,妈说只要人好,真心实意对我,其他的不重要。希望妈妈能多说些天奈的好话。
那时候的本子质量不怎么好,纸张很薄,反面写不了字,稍微用力,就会有淡淡的墨痕浸到下一张纸上。但这些字竟然能让人窥探到时代的变迁,何娇觉得有点神奇。
1日,雨。天奈考上了。晚上和爷爷商量了出钱送天奈到广州读大学的事情,爷爷有点生气,说出钱可以,但是那以后结婚生孩子,得随我家姓。随谁姓不都一样吗?搞不懂这些家长脑袋里的腐旧思想。
原来太外公当年还有过这样的要求。虽然他很早就过世了,何娇却还依稀记得他是一个孱弱多病,讲话轻声细语的老人,亲戚们都说,他当年特别凶,她还不信,没想到时间让一个人完全变了样。
不过,如果真的跟了妈妈姓……何娇试着叫了一下那个名字,感觉像是在叫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她快速翻过几页琐碎的记事。
12日,大晴!我们结婚了!亲戚朋友来了很多,婚礼很热闹,天奈喝了太多,醉了,看来是不能洞房了。我穿着嫁衣写日记,嫁衣是妈妈买的好布头,自家店里人做的,刺绣请了外面的老女红,很合身。梳妆镜里的我很漂亮,金耳环是天奈攒了很久的钱买给我的,真的很幸福。
我的丈夫,你好!祝福我们的明天吧,希望接下来的生活,一切都是崭新的。
妈妈很开心吧?她应该笑了。何娇想象出她年轻时穿着嫁衣的身影,脸上也浮起笑容。
她顺便记住了这个日期。下个月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了,何娇开始想,要不要试着做点什么?长这么大,还从没看过父母纪念结婚的日子。她能感受到,妈妈以前也是个内敛害羞的人。即便这些文字看起来轻描淡写,仿佛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她也能感受到作为一个新娘子的妈妈,内心是多么幸福。
继而,她更困惑了:后来爸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
何娇把日记本放回去,换了另外一本,拿到台灯下。
今日阴。天奈的姑姑去世了,送了200块钱吊唁。又遇到他家那些讲闲话的亲戚,在这样的场合都问我怎么还不要孩子,真烦人,这哪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一年后,妈妈已经换了蓝黑色墨水的笔,日记本的尺寸小了一圈,质量好些了,每页纸的右上角有了写日期的地方,但她还是习惯把天气写在每一篇的开头。
今日雨。他来信说,今年暑假就不回家了,学业很重,和室友一起留校学习,寒假过年才回来。他说不用寄钱,寝室长是铁哥们儿,有钱又大方,暑假期间包他吃住。我还是有点担心,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还是准备给他寄点钱去。另外,大哥想买BP机,还差钱来找我借,我没借。唉,要是我那么有钱,给天奈买一个,也许就不用想他想得那么苦了。学业决定了我们将来的生活,他一定也很辛苦。嘴是别人的,生活是自己过的,忍耐,忍耐,忍耐。
今日阴。天奈,我的丈夫,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你怎么还不给我回信?也不往家里打电话?真希望你能早一点毕业。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再往后的几页,妈妈的态度在明显改变,就像是在把那些说不出来的,没敢写进信里的卑微请求,都写在了这里。何娇发现妈妈的字迹越来越潦草,经常多写了些什么,又用来来回回的墨迹把它们全都涂掉了。她举起本子对着台灯,想看看能不能透出什么内容,但一个字也看不出来。
今日晴。我要疯了,好不容易盼你回家,回来了却对我躲躲闪闪!我故意和别的男人走近一些,你都无动于衷,装作没看到似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的感情是不是已经淡了?你是不是在学校里面有了别的女人?我很怀疑!
原来父母之间关系的变化,是从爸爸去上大学时开始的。何娇不知道当年究竟是妈妈太敏感,还是爸爸真的在外面见异思迁。如果已经没有感情,为什么不早点离婚了结这一切呢?明明自己都还没有出生,他们都有选择的自由吧?离婚在现在来说,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带着问题,她又换了一本接着看。
我找人打听过了,在你们学校,有些关于你的不好传闻。我当然不相信你真的是个变态,但哪怕你真有什么问题,我也还是爱你的,我想带你去看医生,一起面对。你为什么不向我敞开心扉呢?
不管我怎么问,你都避而不谈是什么意思?两边父母都在催生孩子的事情,他们现在都觉得是我有问题,你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吗?你这样,你父母也是这样,一个个怎么都这么自私!
何娇有些惊讶,她才反应过来:难道之前爸爸写给妈妈的信里提到的那个寝室长是他的……爱人?她也曾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同性恋隐瞒取向结婚后家庭破碎的故事,忽然感到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可以想通了。
这是爸爸的错吗?她觉得爸爸有错。但这仅仅是爸爸的错吗?想着爸爸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她又不忍心这么觉得。爸爸也有点可怜吧?她想不明白。
天奈,不管你喜欢男的女的,老子不管了!我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浪费在你身上?你爸天天在那里催孙子跟催命一样!大不了去借一个种,这样我们都轻松!不指望你回信了,今晚去舞厅跳了舞。
何娇琢磨了一下妈妈写到的舞厅可能在哪里,听说人民路和学士路交接的地方,以前有过很多舞厅,但早拆了,建成了服装市场。
这一个还不错,成熟又潇洒,我很满意。但是,踩不完恼人的舞步,喝不尽醉人醇酒,良宵有谁为我留?耳边语轻柔……走不完红男绿女,看不尽人海沉浮,往事有谁为我数?空对华灯愁!
这是一首诗,还是一段歌词?何娇觉得年代感太强了,有点老气,但又特别让人心疼。接下来的好多天,妈妈的日记里都多了些不知道从哪里摘抄过来的语句。有时特别伤感,有时却特别洒脱风流,好像很不开心,又好像随时可以成为一个只顾自己快活的女人。
舞厅的夜晚是最轻松的,和陌生男人跳舞,所有的烦恼都离我而去了。就让歌声再大一点,节奏再快一点,不管你喜欢谁,是不是有病,都和我没关系。你回不回信,打不打电话,我不在乎。
一回来又是一副死样,为你这无情郎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还不如和别的男人跳舞。我现在巴不得你早点走!你大学生了不起了?还不是我家供的你!你爸妈要是再催我,我就真去怀一个生给他们看!不过是不是你们家的种,就说不准了。
爸爸走后,她又渐渐愉快了一些,把家里的苦闷抛到脑后,回到了灯红酒绿的夜生活。
只是,何娇忽然留意到,从之前的某一天开始,不管快不快乐,妈妈的日记里面,已经没有天气了。
我犯了大罪啊!怎么遇到这么个神经病!他逼我离婚,让我跟他,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哪知道他竟然硬逼我答应他,我能怎么办?一场噩梦!噩梦!下大雨湿了一身,逃回来的路上差点跳河,想要去死。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在暧昧地写下了一些夜晚和男人的语句之后,这一页突然入眼。
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去自首,今天也几乎一夜没睡,总梦到有人来抓我,有时候是好多公安,有时候是阎王,让我以死偿命!那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天奈,你快回来救我!
何娇怵了几秒钟,定在那里,忽然张大了嘴,开始猛烈地呼吸。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刺激着肺叶和肠胃,她干呕了两下,捂紧自己的脖子,开始发抖。
我还是怕剪刀,想到剪刀就想到血,好几天只敢做缝纫的工作,妈妈店里的搭档有点不满了。我在怕什么?那天要不是带了剪刀防身,死的人就是我了!
今天还是没敢去,怕丢人,也怕坐牢,怕死,倒是不怎么怕鬼了。鬼要来抓我,早抓了,如果有报应,也早来了。不是我的错,我一个女人,是被男人们给害了!老天就不能给我指条明路吗?为什么让我遭这样的罪?我现在后悔不已,天奈下次回来,就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了,我们马上就有那么多时间来过日子。生孩子的事情,明明可以慢慢来,我怎么就这么糊涂?
今天去测孕,怀上了。等下次天奈来电话就告诉他,商量要不要这个孩子。怎么可能不要?我们终于都可以松一口气了,快被逼死了。
今天打电话,天奈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竟然没有多问,我有点惭愧。
我怀疑你多多少少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也许你根本无所谓?
如果顺利,明年春天你回来,我们也是有孩子的家庭了。你我可以都改过自新,好好过安分日子吗?
我知道,我又开始痴人说梦了……
何娇的牙齿止不住地打战,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忽然,客厅传来开门的响动。
妈妈回来了!何娇浑身一紧,赶快把一本本日记快速塞回书桌的柜子里,心跳快要紧张得停止了。不,妈妈的钥匙忘在家里了,应该是爸爸。
爸爸已经一两年没进过她们母女的房间了,她憋着气息听见他转动厕所的门锁,安静了一会儿,传出水流的声音,应该是去洗澡了。
不,那其实不是爸爸。真正的爸爸早就被妈妈……
何娇坐在床上,盯着被寒风猛烈吹打着的窗户发呆,她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该姓何。这个名字变得好陌生,这个家也开始变得陌生,桌椅、枕头、书包和灯,好像什么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自己更是多余。
她还意识到,自己把那些日记塞回柜子里的时候,完全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摆回之前的位置,里面已经乱作一团了,和自己的脑袋一样乱。
等妈妈回来,会发现日记被动过吗?她蜷缩在床上,身体隔几分钟就会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她多希望这些事情都是胡编乱造的,根本不存在。她又好后悔,如果没有拿那串钥匙开柜门就好了。
该如何是好?日记里的那些字,反反复复地出现,不受控制,阻止不了。
她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已经很深了,屋外又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和开门的声音,这次真的是妈妈回来了。
妈妈在外面洗漱花了一些时间,进房门的时候只穿着一套贴身的秋衣。
何娇知道妈妈打开了灯,也知道妈妈在床边站了片刻,但妈妈什么也没说。
妈妈慢慢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在何娇眼前的枕头上摸了摸,那已经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的枕头。
“睡着了吗?”妈妈问,何娇没有回答。
“我从外婆家回来,外婆身体很差了,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年,”妈妈自顾自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小的时候,我妈最疼我了,现在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尽自己的孝心,她就老成这样了。”
何娇还是闭紧着眼睛,没有说话,瑟瑟发抖。
“妈妈本来准备等你长大一些再告诉你的,”妈妈很平静地说,“现在你知道了也好。你从来都只是妈妈一个人的女儿,妈妈要守着你长大。等你念完大学,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就……”
妈妈说不下去了,哽咽着问了一句:“好不好?”
何娇脸上满是泪水,背对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妈妈关了灯,从后面抱住何娇,一开始还偶尔叹息,后来渐渐睡着了,柔软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散发出来的温暖,包裹着她的女儿。
可何娇还是感觉冷。
她想喊一声“妈”,想问那些是不是假的,还想问好多问题,但她觉得自己的魂已经丢了,问不出来,只能引起唇齿的颤动。
她开始用力蜷缩,希望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婴儿,重新回到妈妈的肚子里面,回到出生之前,一直回到不存在。她的肌肉绷紧,意识混乱又模糊,时而觉得大脑像是触了电,在持续发麻,时而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绕着自己旋转,明明是黑夜,眼前却一片雪白。
就说总觉得自己身上比别人少了点什么呢,她盯着那片黑夜中的雪白想,那应该是自己一半的魂。它一定是在她出生前,就落在另外一个世界了。何娇想去那边,把自己的魂给捡回来。但是她好怕,在这个世界,仍然有很多东西在拽着自己,舍不得自己,她害怕去了那边,这边的自己会很痛。
她彻夜未眠,等着明天开学,天亮了去见赵妃。
她指望,有谁能推自己一把,让自己去到那个世界,把魂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