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来过陆松家里几次,他父母常年在外边做生意,照顾他的是一个家政阿姨,有时候家政阿姨不在,陆松会带我去他家里玩。在家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呢?除了看电视,吃零食,就是偷尝那些树上还未成熟的禁果了。我喜欢陆松房间里的气味,喜欢他坐过的椅子、穿过的衣服和睡过的床,也喜欢他们家书房里有很多书,喜欢干净整洁的、带浴缸的浴室,喜欢沙发和阳台,尤其喜欢餐桌,带着一种羞耻的兴奋。
我和陆松还有他的父母围坐在这张餐桌边,餐桌上总共有8道菜,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吃。我认得松鼠鳜鱼、铁板牛肉和一些炒菜,有两种味道超好的海鲜,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后来听陆松爸爸夹菜的时候提到,那是鲍鱼和象拔蚌。他平时生意忙,难得有机会在家做饭,今天早上,特地开车去海鲜市场买了菜。
津水虽在南方,却是个内陆小城,离海较远,所以海鲜还蛮贵的。
今天没有家政阿姨,饭后,陆松的爸爸亲自收碗去了,他妈妈招呼我和陆松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给我们泡了茶,仿佛自己的儿子也是客人似的。电视里正在放的是BBC纪录片《非洲》,一只大象脚踩着满地落叶,在黑夜里孤单前行。解说员字正腔圆地说:“非洲森林象是非常喜欢群居的动物,但在茂密的雨林里,它们很难找到自己的同类。”
我瞟了一眼阳台窗外阴冷的天,握着玻璃水杯。
他妈妈端着一杯茶坐过来,开口问我:“怎么样?小鹭,叔叔做的菜还对你的口味吗?”
“嗯,”我点点头,“好吃。”
“嘿嘿,今天小鹭第一次来咱们家,也没来得及怎么收拾,家里有点儿乱。”她说,“不过叔叔今天还算有诚意的,我都有好几年没吃过他做的饭了。”
“谢谢叔叔,”我说,“真是麻烦你们了。”
“其实陆松找女朋友的事情,早在过年的时候就和我们说过了,今天把小鹭叫过来呢,主要是想认识认识,看看是个怎样的女孩子,”他妈妈笑起来,嘴角会显出两个特别漂亮的酒窝,陆松的眼睛和她的很像,都有很长的睫毛,“今天啊,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长得这么漂亮啊!”
“谢谢阿姨,和您比真是差远了!”
我不敢说太多话,怕说多了失礼,又觉得不怎么说的话,会显得太过冷漠。
“哈哈哈,人漂亮,嘴真甜!”还好,她看上去并不介意,“要是阿姨再年轻10岁,可能还会信以为真,但现在呀,可不敢和你们这些小姑娘比啦!”
“哪里……阿姨还很年轻的。”
“哎呀,你再说我可要害羞啦!”她真的是个很灵巧的女人,说话的时候带着非常自信的笑意。我想起自己的妈妈来,每天和各种来买肉的人打交道,默默地切肉、剁骨头、称重打包,即便笑起来,也不是这样子的。
她又站起身来,扯了扯自己的裙摆,快步走进房间:“哦,对了对了,忘记拿零食了!”
“陆松,帮我下去买包烟。”
他爸爸从厨房出来,解下围裙,用白色的毛巾擦着手。
“你不是戒了吗?”
“回来一趟,时间紧,等下还要出门见老朋友,身上没包烟不合适。”
“好的。”陆松放下茶杯,然后换鞋出门。
“小鹭啊,怎么样?叔叔做的饭还算好吃吧?”这时,他爸爸走过来,坐到了陆松刚才的位置,礼貌地对我笑了笑。
“嗯,好吃……”
陆松妈妈端出一盘包装上写着不同国家文字的零食,放在玻璃茶几上,招呼着:“来来来,吃零食!”
坐在陆松父母中间,像是被包围了一样,我心里很清楚,他们应该有话要说了。
“小鹭啊,你不要紧张,这次我们叫你过来,主要是想相互认识一下……”他爸爸推了推金丝边眼镜,小臂压在膝盖上,俯下身来,双手交叉,很像电视剧里的人会摆出来的样子,“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情?”我假装问得很小声,脑海中想起电视剧里常有的桥段。他接下来会不会问我,要多少钱,我才愿意离开他的儿子?有点儿想笑。
“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明事理的女孩,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陆松呢,你也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有才能的孩子,作为父母,我们当然希望他能够有个更好的未来。他吧,对自己也有很高的要求。”他爸爸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带着文人气,“你们恋爱呢,只要不影响学业,我们做父母的,自然也是认同的。青春期的恋爱嘛,是很美好的。不过我是一个商人,商人做事,有时候会比较实际,对于恋爱的看法也一样。”
我点头应付。
“陆松去年已经考过了TOEFL,你应该知道,这次我们回来,也已经准备好让他请几天假,带他去香港考SAT了。我们是希望他读完高中以后,直接去美国那边念大学,他自己也很想去美国,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希望他以后能在美国那边享受更好的工作和生活,去实现自己更远大的人生追求。”
陆松是说过要去美国念书的事,但是他也说,他愿意为了我留下来。
“小鹭啊,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和你讲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从过来人的角度,给你们提一些建议,”他妈妈接过话,“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跨国的异地恋一般都走不长的,恋爱这种事,天时地利人和都很重要,所以……我和陆松他爸就一直在思考,怎样更好地来支持你们,又不影响陆松的追求呢?想来想去,我们觉得,从实际的角度出发,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的话,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也去美国念书呢?”
“美国?”我想起那天的英语课,没料到有一天,那个我曾以为遥不可及的地方,会突然变得离我如此之近。
“嗯,对!和陆松一起去美国。你之前肯定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和计划,可能会觉得今天提这个有点儿唐突,这个我们理解,但是,我们希望你回去以后可以慢慢想一想,然后再做出自己的选择。我要说的是,这是我和你阿姨两个思考了很久之后,给你们的一个建议。”他爸爸用十分真诚的语气说,“我们呢,其实和你们一样,从高中就开始恋爱了,那时候两人家里条件都不好,我们是因为都喜欢看文学作品走到一起的,是自由恋爱,后来经历了许多风雨和阻挠,最终经过共同努力,过上了还算不错的生活。我们很清楚,真正成熟又有结果的恋爱绝对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而是细水长流的精心打理。”
是啊,他们讲的话不无道理。
“可是我……”
“哦,你的大致情况,陆松已经和我们说过了。今天支开他和你谈这个话题,并不是希望你马上就能回答我们,做出什么行动,毕竟现在离高考已经很近了,你也不必让太多的杂念影响自己。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有这样一个准备。在时间上,我相信以你们现在的感情,不是问题,可以让他先去美国,你再利用进入大学以后比较宽松的时间去学习考试,再到美国也不迟。如果你想更早更快,我们也可以帮忙出主意想办法,托关系也可以,我认识一些教育界的朋友……在经济上,更不需要你去担心太多,我知道你的父母肯定很辛苦,如果他们供你出国读书有困难,我们作为未来的亲家,经济条件还算可以,负担你们两个小孩子在国外读书,肯定是没有太大问题的,都是自己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其实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愿意将来和陆松一起去国外生活吗?”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也很详细。我听得出来,他们是认真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样一来,我反倒感觉非常愧疚了。
“可是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们,“最近一直在准备和陆松分手,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我有点儿想笑,因为他们此刻的表情,有点儿像刚才在电视纪录片里出现的非洲瞪羚。
“分手?”他妈妈急忙问,“为什么?陆松欺负你了吗?”
“啊,不是。大概是因为……性格不合吧。”
我说:“今天过来,其实也是要向你们当面道歉的。让你们对我有所期待了,实在很对不起,但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和陆松真的不是很合适。”
“性格不合是什么意思?”两位家长面面相觑。
“你们真的觉得,陆松那么完美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们为他安排的成长和教育,他都完成得挺好的。但是,你们真的觉得,作为一个‘精英’,比作为一个‘人’更重要吗?他身上缺少世俗的远见,他性格里的那种天真,我是穷苦人家过来的,适应不了。你们作为他最亲近的人,不能因为他很优秀,就视而不见。”
他妈妈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爸爸愣了一下,笑着告诉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在这个社会上,人就是会自动划分的呀。差距也会产生动力,如果每个人的环境都一样,那才是一潭死水。我们尽可能地给儿子能给到的最好条件,他自己又争气,对其他同学来说,不是坏事吧?我挺欣赏你的,小鹭啊,虽然你可能不认可我,但我觉得,当你认识到这一层,说出刚才那些话的时候,你其实已经是精英了。”
门口发出拧钥匙的声音,陆松推开门,我们三人一齐朝他看。他肯定也猜到了,爸爸让他去买烟,是想趁他不在的时候和我聊些什么,以至于接下来的相处,大家都像是在演戏,猜各自的心思,客套又无聊。不到半个小时,他父母便以回来一趟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为借口出门了,留下我和陆松两人在家。
我们都低着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陆松过来吻了我的脸。
“是不是他们说什么了?”他问我。
“不是。”我说。
他想来抱住我,被我扭过头拒绝了。
在父母有可能突然回来的家里,应该非常刺激吧?但我今天必须拒绝。
因为知道是要分开的,我幻想过许多种和他最后一次的场景,但没有料到的情况是,最后一次会是上一次。
“他们让我跟你去美国,还说愿意帮我出钱读书,我告诉他们……我早就想和你分手了。”
说出这些话来,其实非常吃力,我感觉自己的牙齿和咬肌,都在阻止我开口,但说出来之后,整个身体反倒放松下来,小腿的颤抖也停止了。
“为什么?”他问。
“我跟他们说的理由是性格不合。我不想骗你,其实是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他问。
我笑了笑:“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吗?在塔上的那天,我为什么会看见你?你说方法正确、逻辑完美,就没有风险,为什么我就这么巧成了你的‘方法和逻辑之外’?”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应该想得到吧,原因无非那几个,”我说,“那天,我在奶茶店偷听了你们三个人的谈话啊。”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你认识那个老板。”
我问:“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赵妃,对吧?”
他摇摇头。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参加市里的小学联合元旦会演,演一棵小小的向日葵。你上次告诉我,你小时候在电视上演过《快乐王子》……我忍住没跟你说,我可能那个时候,就遇见你了,那个时候,我好羡慕你们……”
这是我最后想说给陆松听的话:“你父母说,你要去香港考SAT了。我觉得,他们的想法蛮适合你的,你本来就应该拥有更灿烂的前程。”
“对不起,我……”他有点儿慌乱。
“你不用道歉,其实我也有事瞒着你,”我站起身来要走了,打断了他想说的话,“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个男朋友,是在网上认识的,我们一直没有分手。”
我打开门,换鞋。等电梯的时候,我想,他大概不会追出来。
结果,他确实没有追出来。
从陆松家所在的小区出来,阴霾散去,太阳出来了,但已是落日黄昏。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一路都堵,偶然前行一点儿,都要停几分钟。玻璃窗外,印刷着黑白条纹广告的另一辆公交车,像一只兽群之中行走的,腿脚不便的怀孕母斑马。
我把耳机捏在手里,手机在放彭坦的歌,我没有听。
我把头靠在窗户上,偷听着后座一对青年男女的聊天。我不知道他们是恋人、是同事,还是兄妹,或者别的什么关系。
那年我18岁,他们大概比我大5岁?10岁?我不知道,猜的。
女的问男的:“你说你们这些臭男人,为什么都只喜欢看起来十几岁的女孩子?”
男的回答说:“因为十几岁的女孩子,看起来都比较像自己的初恋啊。”
车流动了,长路前方的夕阳从挡风玻璃外照射进来,把公交车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照得金灿灿的,我真的不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