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他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车。凯利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斯柯达开到了公路边上。她并没有伸手表示要搭便车,她只是站在路口,看着汽车在砂石路面上一辆接着一辆疾驶而过,扬起阵阵灰尘,留下缕缕灰烟。她的姿势倒很像是要搭便车!一腿固定,另一腿前曲。她的衣服显然已经很久没洗了,一只背袋松垮垮地吊在肩上,那黄褐色齐肩的长发在疾驶而过的汽车卷起的气流中飞扬不定。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凯利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他脚踩刹车,将汽车弯到路边松散的砂石地面上时,才发现她并没有表示要搭便车。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将车再开回车道。随后他便意识到,他已将车停下,像要做什么事情,但究竟做什么,他也不清楚。那女子的眼睛一直看着这辆轿车。凯利从后视镜中看见她耸了耸肩膀,并没有显出特殊的热情,然后朝汽车走来。车的前窗玻璃已经放下,很快她便来到了汽车旁。
“你去哪儿?”她问道。
凯利吃了一惊。他原本认为第一个问题:要搭车吗?应由他提出。他迟疑了一两秒钟,两眼凝视着对方。她大约二十岁,但看上去显得更大些。面部不脏也不干净,可能是由于州际公路上的风沙所致。她身穿一件男式棉质衬衫,看来已有几个月没有熨过。头发都打起结了。但最使他吃惊的还是她的眼神,灰绿色的眼睛中透着动人的目光,似要穿透凯利看到……什么?他过去常常看到这种眼神,只不过那是心灰意冷的男人的眼神。他记得自己就有过这种眼神。但即使如此,他始终不明白自己的眼睛究竟看见了什么。他从未想到他当时的表情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回我的船上。”他终于回答,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别的。突然间,她的眼神变了。
“你有船?”她问道,像个孩子一样,眼里闪着亮光,一丝笑意从眼际展开,辐射到面部的其他部位,好像他回答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一样。凯利注意到她的门牙之间有一个明显的缝隙。
“四十一英尺长,是一艘柴油主机游艇。”他朝车后挥了挥手,那里堆满了各种食品箱。“你想一道走吗?”他不假思索地问道。
“当然!”她毫不迟疑地拉开车门,把肩上的背袋扔在前座的下面。
重新把汽车开上车道是危险的。斯柯达的结构不适于州际公路行驶:轴距过短,马力不足。凯利不得不全神贯注。这种车速度有限,只能在右车道行驶。由于不断有车来往交流驶过,他得加倍小心,因为斯柯达并没有灵活到足以避开直冲海边或到其他天杀的度假区的白痴,特别是正逢一个连续三天的周末假期。
你想一道走吗?他刚才问她,而她回答说当然。他脑子里重复着这一问一答。真见鬼!凯利沮丧地看着公路上奔驰的汽车,双眉拧成一线,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过去六个月中,他有过许多问题找不到答案。他告诫自己的思想要平静下来,注意路上的车辆,但他的脑子里仍然不停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尽管周围的噪音搅得他的脑袋乱糟糟的。人的思想毕竟很少服从自己的指挥。
他想,真是个值得纪念的周末。他周围的汽车上坐满了下了班急着回家的人们,有的是开车来接自己家人的。几个孩子隔着车子的后窗玻璃向外张望,有一两个还向他招手,但凯利装作没有看见他们。一个人要做到没有灵魂是困难的,尤其是当你知道你确实有灵魂的时候。
凯利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摸起来跟砂纸差不多。两只手也很脏。怪不得商场售货员会是那副表情。算了,凯利,还是不要管这些。
是啊,有谁关心这些呢?
他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客人,想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正在带她去自己的船上,但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实在好笑。她的两眼凝视着前方,面色平静如水。她的脸从侧面看很漂亮,身体瘦削,也许应当说苗条,发色介于金褐之间;但牛仔裤很旧了,有几处已经破烂。这是她从那种要顾客多花钱去购买陈旧或褪色牛仔衣的商店中买来的。凯利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又一件不用关心的事情。
天哪,怎么把问题搞得乱糟糟的?他扪心自问。他知道答案,但这一答案并不能充分说明问题。身体的不同部分要求约翰·特伦斯·凯利了解整个故事的不同部分,但这些不同的部分永远无法构成一个整体,使这个过去又坚强、又精悍和富有决断力的男子汉的不同部分陷入困惑和——绝望中?他有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好主意。
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灾难与危险,并为自己能够幸免于死而感到惊讶。也许最痛苦的折磨就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无疑,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都是表现在外面的事情,于是他的理解迷失了方向,使他如同行尸走肉,尽管依然活着,却困惑无主。他的一切都在听天由命,任其摆布。他清楚这一点,但不清楚命运在把他带向何方。
她不想说话,她究竟是谁?凯利对自己说,这样也好,尽管他感到有些事情他应该知道。这种认知来得很突然。这是本能的反应,他一直相信自己的本能。突然一股紧张感袭过他的颈背和手臂。他看了一眼周围的车辆,并没有看见任何具体的危险,只是发现车辆正开足马力在公路上飞奔,而坐在方向盘后面的人却缺乏足够的头脑。他的眼睛仔细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但那种惊恐并没有消失,凯利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观察后视镜,同时用左手触摸两腿之间的下面,碰到了藏在座椅底下的那支柯尔特自动手枪的握柄。他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武器。
真见鬼,拿枪干什么?凯利抽回手,带着沮丧的苦笑摇了摇头。但他仍然不断地查看着后视镜——但只是一如往常地观察着周围的车辆,在其后的二十分钟内,他一直在这样欺骗自己。
船坞内一片繁忙景象,这当然是因为连续假期的关系。一辆辆汽车在又小又乱的停车场内飞快地左右穿行,每位驾驶员都在极力避开由他们自己所制造的这种星期五忙乱的交通堵塞。斯柯达终于开进了自己的停放位置。停车场的平台较高,凯利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逆戟鲸号游艇的后舱玻璃。他将汽车停放在六小时前停放的地方。车停好后,他又将玻璃窗摇起并将车门锁好,心里感到十分轻松。公路上的冒险结束了,无垠的海湾呈现在眼前,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安全感。
逆戟鲸号是一艘用柴油发动的动力游艇,长四十一英尺,为传统结构,但其形状和内部安排都像一只标准的大马哈鱼。游艇并不特别漂亮,但有两个宽大的内舱,船中部的客厅也可以作为内舱使用。柴油机很大,但不是增压式的,因为凯利喜欢大型、运转顺利的主机,而不喜欢小型、被过度压缩的主机。船上有一台高品质的海用雷达,还有各种可以合法使用的通讯设备,以及远洋渔民常使用的航海用具。玻璃纤维的船身洁净无垢,镀铬的舷栏没有任何锈蚀的痕迹,他并没有像大多数船主那样在栏杆上部涂上油漆,因为他认为花太多维护时间并不划算。逆戟鲸号是艘工作艇,或被认为是工作艇。
凯利和他的客人走下汽车,他打开货箱的门,开始把食品箱搬到船上。他看见那位年轻女士很知趣地站在一边,以免妨碍他的工作。
“喂,凯利!”声音来自航行驾驶台。
“噢,是艾德,什么事?”
“仪表出了问题。发电机刷用久了,我已经换过,但我想是仪表的毛病,我也换了。”艾德·默多克是船坞的机械长,在他开始走下梯子时,突然看见了旁边的姑娘。他在梯子的最后一阶上滑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在甲板上。惊奇之余,他迅速打量了那姑娘一眼,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还有其他问题吗?”凯利直言问道。
“油箱已经灌满,主机也已预热,”默多克回头对他的客户说。“都记在你的账上了。”
“很好,谢谢你,艾德。”
“唔,奇普要我告诉你,有人给了个价,如果你想卖……”
凯利打断他的话:“我不卖,艾德。”
“她是个宝贝儿,凯利。”默多克边说边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满脸笑容地走开了,他显然很满意自己的双关语。
凯利没有马上听懂他的意思,等到他反应过来之后,他哼了一声,同时也觉得有点好笑,接着他把最后一箱食品搬进了船上的客厅。
“我要做什么?”那姑娘问道。她一直站在那儿。凯利觉得她好像在发抖,但她极力掩饰这点。
“你先去上面坐一会儿吧,”凯利用手指着驾驶台说。“几分钟后就可以开船了。”
“好吧。”她对他嫣然一笑。那笑容足以使冰雪融化,她好像完全了解他的需要一样。
凯利从船尾朝自己的舱室走去。他至少为自己的船保持得如此干净整洁而高兴。船长室的盥洗间也很整洁,他发现自己在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并问道:“哈,你他妈的现在该干点什么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但依一般的礼节,他应该先把自己洗干净。两分钟后,他走进客厅,查看了一下食品箱是否放稳,然后便来到顶层。
“唔,我忘了问……”他开始说。
“帕姆。”她说,同时伸出了手。“你呢?”
“凯利。”回答同样简单。
“我们去哪儿,凯利先生?”
“别称先生。”他纠正道,暂时仍保持一定距离。帕姆点点头,又对他笑笑。
“好吧,凯利,去哪?”
“我的小岛,有三十……”
“你有一个岛?”她眼中露出惊讶的神情。
“不错。”实际上,小岛是他租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凯利觉得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我们走吧。”她热情地说,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海岸。
凯利大笑起来:“好,现在启航!”
他按动电钮,打开底舱的通风机。逆戟鲸号使用的是柴油主机,实际上无需担心会有油烟聚集。但是,尽管凯利最近越来越懒散,但他毕竟是一位海员,水上的生活有严格的秩序,也就是说,要遵守所有那些用粗心的海员的鲜血写成的安全规定。他根据使用手册的指示在两分钟后按下左舷发动钮,接着又按下右舷发动钮,两个巨大的底特律柴油主机立即开动起来,船上又恢复了生机。在此同时,凯利检查了一下仪表,一切正常。
他离开驾驶台去解缆绳,然后又回到驾驶台,轻轻向前拉动油门杆,使船离开倾斜台,接着又检查了海潮和风力,二者都不大,他又看了一眼其他船只的动静。凯利转动舵轮,加大左舷主机油门,使逆戟鲸号尽快驶进狭窄的航道中间,然后直向外海驶去。接着他又加大右舷主机油门,使游艇以五节的速度行进。不一会儿,船坞中那一排排的帆船和快艇便落在了他们的身后。帕姆望着船后渐渐退后的船只,目光在停车场上停留了一两秒钟,然后又向前方望去。在她做这一切时,她感到身体轻松了许多。
“你懂得船上的事吗?”凯利问道。
“懂得不多。”她承认道。他第一次听出她的口音不同。
“你是哪儿人?”
“得克萨斯,你呢?”
“原来住印第安纳波利斯,但在那里住得不久。”
“这是什么?”她伸手摸了摸他手臂上的刺青。
“在过去我待过的一个地方搞的,”他说,“不是个很好的地方。”
“唔,在那边吗?”她听懂了他的意思。
“是的。”凯利认真地点点头。此时,他们已经驶出了船坞的范围,凯利又加大了油门。
“你在那边干什么?”
“不便对一位淑女说。”凯利回答说,同时转身向周围看了一眼。
“你怎么会认为我是淑女呢?”她问。
问题难住了他,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还发现,和女孩子讲话,不管什么话题,都不能漫不经心。他第一次用微笑回答了她的微笑。
“唔,如果我不把你当成淑女看待,那可不太礼貌。”
“真不容易看到你有了笑容。”你笑得很甜,她的语调告诉了他这一点。
你哪里知道我六个月来所受的痛苦?他差一点说出来。但是他没有说,而是大笑起来,主要是笑自己。他需要这样做。
“对不起。你大概觉得我这个人很难相处吧!”他再次转身看着她,发现她眼中流露出理解的神情。那是一种平静的目光,一种极富人情味和女性的眼神。凯利不禁为之大受感动。他可以感到这一点,而且他的感觉中被忽视的那一部分似乎在对他说,这正是他数月以来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然而又是他无需听到和无需自己说出的东西。长久的孤独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她又伸出手,假装去抚摸他的刺青,但那目的并不在此。即使在炎热的午后的阳光下,这种触摸仍使他感到特别地温馨。也许这正足以说明他的生活已经变得何等冰冷麻木。
但是,他眼下有一艘船要驾驶。前方一千码处有一艘货轮。凯利现在正全速行进,船尾的俯仰角调整片自动地工作,使船航行得更有效率,速度已升到十八节,整个航行十分顺利,不久就驶到了那艘商船的后面。货轮掀起的尾浪使凯利的逆戟鲸号游艇开始上下颠簸起来,幅度在三四英尺之间。凯利立即转舵,极力避开尾浪的冲击。他全速行驶,货轮像一座峭壁从他们旁边退去。
“有什么地方我可以换衣服吗?”
“我的客舱,在船尾,你可以去那里。”
“噢,真的吗?”她咯咯一笑,“为什么要去你的客舱?”
“呃!”她的问题再次使他陷入尴尬的境地。
帕姆走下驾驶台,手里提着自己的背袋,小心翼翼地扶着栏杆往下走。她穿的衣服不多。几分钟后,她回到驾驶台,身上穿得更少!短裤,运动背心,脚上没穿鞋,显得更加轻松自在。凯利发现她有一双舞蹈家的美腿,匀称而富有女性美,而且白嫩如玉,使凯利惊异不已。运动背心很宽松,边缘已经脱线。也许她最近瘦了许多,也许是她故意买宽大的衣服。不管什么原因,她的胸部露出了不少。凯利发现自己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游移,为此感到不好意思。但帕姆对此并不在意,她挽住他的上臂,靠着他身子坐了下来。他居高临下,可以从背心的缝隙间一直看到里面的身体。
“喜欢吗?”她问道。
凯利张口结舌,脑子一片空白。他狼狈地动了动身子,嘴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大声笑起来,但并非笑他。她正朝着货轮上的海员挥手,他们也向她挥手致意。那是艘意大利船,七八个海员靠在船舷上面向她飞吻,她也以飞吻回报。
这使凯利醋意油生。
他将舵轮左转,使船横对着货轮,掀起的弧浪超越了货轮的驾驶台,凯利拉响了汽笛。这是正常的举动,尽管目前小船很少找这个麻烦。此时,货轮上的一位值班人员正用望远镜朝着凯利的逆戟鲸号瞭望,当然实际上是在观看帕姆。凯利面对货轮驾驶舱喊叫了几声。不一会儿,货轮巨大的汽笛也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帕姆吓了一跳,差一点从座位上跌了下来。
凯利大笑,帕姆也大笑了起来。接着她用力抱住凯利的臂膀,他可以感到一个手指在轻轻抚摸他刺青周围的皮肤。
“怎么摸起来不像……”
凯利点点头:“我知道,很多人以为它摸起来像油漆一样。”
“你为什么……”
“要刺青?我们单位中每个人都有,军官也不例外,可能是规定,实在愚蠢,真的。”
“我觉得它很讨人喜欢。”
“是吗?我觉得你才可爱。”
“你真会说话,凯利。”她轻轻移动一下身子,用乳房摩擦他的肩膀。
游艇已驶出巴尔的摩海湾,凯利把船速固定在十八节的位置上。海面上现在只看得到那艘意大利商船。海水很平静,海浪不到一英尺高。他沿着主航道,一路向着切萨皮克湾驶去。
“你口渴吗?”她问道。此时他们正面向南方行驶。
“嗯,厨房里有一个冰箱,在……”
“我看到过。你想喝点什么?”
“随便什么,来两瓶。”
“好吧,”她高兴地答道。当她站起身时,一股温柔的感觉从他的手臂一直传到肩头。
“那是什么?”她回到驾驶台后问道。凯利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有了女人靠在自己的身边,使他感到如此心满意足,以致完全忽视了对天空的注意。那是一场暴风雨,一大片黑沉沉的乌云正从十海里以外的天空向这边压来。
“看上去要下大雨了。”他一面从她手上接过啤酒,一面对她说。
“小时候,我以为那就是龙卷风。”
“不,那不是。龙卷风不会在这里出现。”凯利回答说,同时看了一眼船的周围,确信一切都没有问题。他知道船下面也一切正常,任何时候都没有出过差错。接着他打开收音机,收听海洋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像往常一样,预报提醒人们注意风暴。
“这是艘小船吧?”帕姆问。
“从技术上讲是艘小船,但你可以放心。我对自己有把握,我曾当过帆缆军士长。”
“那是干什么的?”
“水手。是海军的水手。另外,我们的船也不算小。航行可能有点颠簸,如此而已。如果你不放心,座位下面有救生衣。”
“你担心吗?”帕姆问道。凯利笑着摇摇头。“好吧。”她坐回原来的位置,用胸脯顶着他的臂膀,头靠在他的肩上,眼里流露着梦幻般的神情,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来临,管它有没有风暴。
凯利并不担心什么,至少不担心风暴,但他也不粗心大意。驶过博德金角,他继续向东行驶越过主航道,直到海水浅得使船有搁浅的危险时,他才转向南方行驶。他不时地观察风暴的情况,风暴正以每小时二十海里的速度向前推进,现在已遮住了太阳。运动快的风暴往往是猛烈的风暴。既然是向南行驶,他势必无法躲过这场风暴。凯利喝完手中的啤酒,决定再喝另一瓶。能见度将迅速下降。他掏出一张有塑胶封套的海图,放在桌上仪表盘的右边,用一根蜡笔标出自己的位置,然后又检查一遍,确信自己的航线不会驶入浅水区。逆戟鲸号的吃水量是四英尺半,凯利认为低于八英尺的水深都属浅水范围。一切满意之后,他把罗盘收拾好,心情轻松许多。他受过的训练是安全保证,既能抵抗灾难,又能防止自满。
“风暴很快就要来了,”帕姆说道,声音中流露着不安。她把他抓得更紧了。
“你如果愿意可以到下面休息,”凯利说。“上面会有风雨,而且颠簸得很厉害。”
“但是不危险。”
“不危险,除非我做了傻事。我会尽量不做傻事的。”他保证说。
“我可以留在这儿看风暴吗?”她问道,显然不愿意离开他身边,尽管凯利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里会淋湿的,”他再次提醒她说。
“没关系。”她粲然一笑,更紧紧地抱住他的手臂。
凯利把船速放慢了些,让船平缓前进,没有理由要赶路。速度放慢之后,不必再用双手操纵舵轮。他用手搂住身边的帕姆,她的头自动落回他的肩头。尽管风暴正在逼近,但世界的一切突然变得美妙起来。也许这只是凯利的感觉,他的理智却告诉他说,情况并非如此美妙。这两种观点相互矛盾,各不相让。理智提醒他说,身边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他的感情却对他说,不管她是谁,这都无关紧要。她是他所需要的。然而,凯利毕竟不是一个完全可由情感控制的人。这种矛盾和冲突使他怒视着远处的海平面。
“你不舒服?”帕姆问道。
凯利开始想说什么,但马上停住了口。他提醒自己,他现在是和一位漂亮的姑娘单独在自己的船上。为了改变一下,这一轮他让感情占了上风。
“不,我有点心烦意乱,不过不要紧,我知道,没事。”
“我看得出,你……”
凯利摇摇头:“你放心。即使有什么事,也不会马上发作。我们还是放轻松些,来享受我们的航行吧。”
不一会儿,第一阵风吹来,把船吹斜了几度,凯利赶快调整舵,加以校正。雨很快下了起来,最初只在海面溅起轻微的涟漪,接着便是倾盆如注,像一块巨大的水幕从天垂落,笼罩了整个切萨皮克湾。几秒钟后,能见度降至几百码内,天空一片昏暗,恰如黄昏日落。凯利打开航行灯。此时风力更大,风速三十节,掀起的巨浪猛烈地撞击着船舷,海天一色,难以分辨。凯利断定在这种情况下他本可以继续航行,但他目前正处于较好的抛锚区,而要进入下一个抛锚区至少还得五个小时,凯利又看了看海图,接着打开雷达确定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水深十英尺,沙底,有利于抛锚。逆戟鲸号的船头迎着风向,同时减少马力,使推进器所产生的推力足以克服风暴的推力。
“抓住舵轮。”他对帕姆说。
“我不知道怎么做。”
“这不难,只要把舵抓稳,按照我说的方法行驶就行。我要到前面去下锚,好吗?”
“你要小心!”她在风中向他喊道。现在海浪有五英尺高,船身上下跳动。凯利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肩头,朝船头走去。
他当然必须小心谨慎,但他的鞋子有防滑底,而且他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他一路抓着周围的船栏,很快来到了前甲板,两个锚紧紧地锁在上面。一个是丹佛斯式,另一个是锄头式,二者体积都较大。凯利先抛下丹佛斯式,然后打手势要帕姆将舵轮轻轻左转。船向南行大约五十英尺后,他又将锄头锚从另一边抛下。两根锚缆都放至适当长度。凯利检查了一切都安置妥当之后,又回到了驾驶台。
帕姆脸上充满紧张的神情,直到凯利回来重新坐在一张长椅上之后,她才放下心来。驾驶台上到处都是雨水,两人的衣服都已湿透。凯利将航速降至零,让暴风将船向后推一百英尺。此时两个船锚都已插进海底。凯利皱着眉头看了看锚位,他本应使它们之间的距离再远一些。但实际上只有一个锚发生作用,另一个只是保险用的。一切满意之后,他关闭了主机。
“我们原本可以冒着风暴行驶的,但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那样,”他解释道。
“也就是说,我们要停在这儿过夜了?”
“不错。你可以回到下面你的舱房去……”
“你要我离开?”
“不……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想留在这儿的话……”她的手朝他的脸摸去。在风雨声中,他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她讲的话。
“我喜欢留在这里。”这话听起来似乎没有矛盾。
片刻之后,凯利问自己为什么等待了这么长时间。所有的信号都已经表明。感情和理智之间又展开了一场简短的辩论,理智再次失败。这里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只有一个像他一样孤零零的人。忘却是何等容易。孤独并不会告诉你过去失去什么,它只告诉你正在失去的东西。需要付出如此的代价才能弄清空虚的含义。她的肌肤很柔软、细腻,尽管上面还滴着雨水,但令人感到温暖,完全不同于一个月前他曾两次尝试过的那种租来的情感。那时每次事后他都对自己感到厌恶,瞬间的激情很快便消失殆尽。
可是,这次却完全不同。这种感觉是真实的。理智在呼唤他,在警告他,不能那样做,他在公路上让她搭车,认识她还不到几个小时;但感情却告诉他,这没有关系。帕姆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矛盾,干脆把运动背心脱下。感情取得了胜利。
“我觉得它们看起来很好。”凯利边说边伸出手去,在她的两乳之间轻轻地触摸,它们摸起来也很不错。帕姆把背心挂在舵轮上,将脸紧紧贴在凯利的脸上,同时用双手把他拉向自己的身体,用非常女性化的方式进攻。但她的感情并不是动物的本能,这中间有点区别。凯利不知道区别是什么,但他并不去寻求理智的解释,尤其是现在。
两个人同时站起来,帕姆差一点滑下去,凯利用双手把她抱住,接着顺势跪在地上帮她把内裤脱去,她把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然后动手把他的上衣的钮扣解开。他的衬衫一直穿在身上,因为两个人谁也顾不得动手将它脱下。但最后他们还是一只袖子一只袖子地脱下了他的衬衫,接着,又把他的裤子脱掉。衣服脱光了,凯利干脆把鞋也甩掉。两个人站在那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任船儿随着波浪在他们身上颠簸摇晃,任风雨在身上飘洒。帕姆抓住凯利的手,把他的手臂向后悬起,慢慢使他仰卧在甲板上。接着,她立即骑在他的身上。凯利想坐起来,但她不让他起身,而顺势朝他身上压去,同时用自己的臀部轻柔而猛烈地蠕动起来。这一切来得如此突兀,凯利毫无准备,就像下午所发生的其他事情一样。他高声喊叫,声音似乎要盖过雷声。他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脸正向他贴来,脸上的笑容犹如教堂中那石雕天使的笑容一样。
“对不起,帕姆,我……”
她咯咯一笑,打断了他的道歉。“你总是这么好吗?”
许多分钟以后,凯利的双臂紧紧裹着她那纤细的身躯,一直等到风雨停息。凯利不想松手,害怕这一切都像过去一样变得虚幻不实。一阵风吹过,他们突然感到寒冷,于是来到下面舱房。凯利找来毛巾,相互为对方把身上擦干。他想对她微笑,但忽然感到一阵痛苦,比刚才的欢乐来得更加猛烈。现在轮到帕姆吃惊了。她挨着他坐在客舱的甲板上。当她把他的脸拉向自己的胸前时,他突然哭了起来。于是她的胸部又被泪水浸湿。对此,她没有发问,她这样做十分明智。她紧紧搂着他,直至他停止抽泣,呼吸恢复正常为止。
“对不起。”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凯利想站起来,但她不让他离开她的怀抱。
“你不用解释,但我愿意帮助你。”她说道,知道自己已经帮助了他。她从坐进他的汽车的那一刻起就几乎看到了这一点!一个坚强的人,但有过痛苦的伤心往事。他与她认识的其他男人是如此不同。最后当他说话时,她可以感到他的话语在她的胸中回响。
“快七个月了。当时我是在密西西比州工作。她怀了孕,我们刚刚才发现。她去商店买东西……一辆卡车,大型拖车……连接部分断裂……”他无法使自己继续说下去,也无需再多说什么。
“她叫什么名字?”
“蒂茜——派翠西亚。”
“你们结婚多久……?”
“一年半。然后她就……走了。我从未想到。我的意思是说,我花了很多时间,从事某件危险工作,但那都结束了……死的该是我,不是她。我从没想到……”他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帕姆藉着客舱里暗淡的光线,看到他身上的伤痕,想象着他们的故事。她竟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伤疤。这没有关系。她低下头,把脸颊贴在他的头发上。他现在本该成为一位父亲,本该做成许多事情的。
“你从没对人说过,是吗?”
“是。”
“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呢?”
“我不知道。”他低声答道。
“谢谢你。”凯利吃惊地抬起了头。“这是一个男人对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我不懂。”
“不,你懂,”帕姆答道。“蒂茜也懂,你让我代替她的位置,或者说她让我代替她的位置。她爱你,约翰,她一定十分爱你,而且现在仍然爱你。谢谢你让我帮助你。”
他又开始哭起来。帕姆搂着他的头,像哄孩子一样抚慰着他。这样过了大约十分钟,尽管他俩谁也没有看钟。他平静了之后,含着感激之情吻了她,这使他们重新唤起了对方的激情。帕姆仰卧在甲板上,让凯利采取主动。他现在又恢复了精神,他需要那样做。他们二人配合得很好,彼此都从对方得到了应有的报偿。这一次是她的叫声掩盖了雷声。后来,他在她身旁睡着了,她吻着他那未刮洗的面颊。想到在经历了这一天开始时的恐怖事件之后,居然有此奇遇,她不禁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