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倾醒在半夜。
她在陌生的地方睡不踏实,偏头疼稍微好些,这种警觉就又回来了。
她没睁眼,感觉房间里黑得彻底,周岭泉和她一张床上睡着,不仅如此,手臂正横在她腰上,头则抵在她后颈的位置,呼吸深沉。
梁倾静了片刻,想,昨夜这样一番,她无形中似乎跨越了某些心理屏障。她曾经怯怯,谨慎,游移,被这段关系无限吸引,却又想将它切割出自己太庸常生活。如一样过于名贵的珠宝,放进一个玻璃盒子里,只在某些时刻打开,当作对自己的奖赏。
而此时此地,她却忽然能够心安理得地睡在这张床上,分享体温。
好在周岭泉足够耐心,给了她时间适应这种关系。
也许是夜太沉,病痛消失,身上洁净,房间静且干燥,梁倾有种偷了些时间的错觉,它带来一种细腻的快乐。
她脱离周岭泉的桎梏,踮着脚下床去找水喝。房间里太黑,她摸索了片刻,眼睛方才适应这种黑暗,却还是绊倒了什么东西,细看是她自己的包。
还好有地毯,不至于弄出什么动静。
但不等她摸到茶几,床那边的灯便忽地亮了。
“怎么不开灯。”
梁倾回头,见周岭泉睡眼惺忪地坐起,头发乱糟糟的。
“我找水喝。”
梁倾走到茶几,拧开瓶矿泉水小口啜饮。
“好了吗?”
“好多了。头还有点晕。”
两人一坐一站,像是对峙。梁倾不敢望他,垂着眼睛喝水。
周岭泉本还有些睡意,渐渐眼神却有些打飘,有点热,看见她一双腿,灯影里裹着一层蜜糖似的。
黑色的欲念的湍流。
“几点了。”
梁倾读得懂那种眼神,顾左右而言他,走回床边,也给他递了瓶水。
“三点多... ” 周岭泉说,仰头喝了几口,问,“还睡么?”
还没等梁倾回答,灯灭了,她跌入一个滚热滚热的怀抱。
她恍惚觉得自己像一粒石子儿,投入烧红的溶金炉子,灰飞烟灭。
一颗石子儿,一颗愚顽的石子儿,一颗愚顽却心有期待的石子儿。
“周岭泉?”
周岭泉搂着她,过了一会儿却还没有动作,梁倾不舒服,想挣脱,又想贴得更近。
她缓过了病痛,此刻忽然渴求一种更亲密的疗愈。
周岭泉啧了声,加了条腿过来。
这是把她当抱枕了。
“别动。睡觉。”
“可是...你... ”
“我不欺负病号。你最好赶快好全了。”
“那你今晚不是白跑一趟。”
“... 欠着。”
“... 周岭泉 " 梁倾觉得他有点可爱。
“嗯?”
“我好热。”
周岭泉啧了声,还是把她锁着,伸手去调空调。
“睡觉。”
两人都闭着眼,但呼吸相闻,反倒比平时更让人觉得亲密。
梁倾忽然又想到,以前何楚悦跟她说,根据她的经验,男人过了二十五体力就走下坡路了。
周岭泉前大半个月在出差,投行那工作强度比律所有过之无不及,现在又倒着时差。
也许是有心无力呢。
这人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她想着这些不着调儿的事情,立马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外面已经落起了大雨。天气预报难得准确。
梁倾闭着眼,听出一种铁马冰河的杀伐之气。
周岭泉醒的比她早。
人在半醒时感官反而敏感。
梁倾再睡不了,睁开眼,见窗帘开了一小半,一室灰蓝的光,寂寂的,窗外却是个急雨天。
水里有灰尘,枯叶,死去的昆虫。她错觉这蓬勃的雨水要淹没身体。
她呼出一口气。
周岭泉这才开口说:“醒了。”是肯定句。
“周岭泉。”
“嗯?”
梁倾仰起脖子,靠在他的肩上,像是陷入沼泽的猎物,受不得折磨,露出喉咙求死。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既然身体还记得彼此,便也不须以冷静的方式对话。
结束后,周岭泉先去洗漱。
梁倾按了窗帘开关,外头风雨正盛,雨往窗上扑着打着,一种进攻的姿态,没完没了,像刻意把人困在这里,继续交换身体或是心灵。
周岭泉出浴室的时候脸上仍挂着水珠,身上有种倦懒的气质,但一扫疲惫之态。他见梁倾拥着被,正靠着床头坐着,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他单膝跪在床上,探手去抚她碎发,眷恋和暧昧兼有。
梁倾回过头来,却问:“有烟么。”
“抽屉里。”
“我能在这儿抽么。”
梁倾边问伸手去够抽屉,背部展露出来。周岭泉心中躁动,但不再动作,只说,“当然。”
梁倾点了烟,将水杯当烟灰缸,手腕细细,悬在床头柜上,只抽了两下,意兴阑珊的表情。
周岭泉便倾身过去,将她手腕捏过,坐上床来,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说:“没事还是少抽。”
他吸烟时,双颊微凹,下颌骨比平时更具线条感。
梁倾突然笑,说:“你小时候看过胭脂扣么,我们像不像那些横床直竹的鸦片鬼。”
周岭泉十几岁的时候刚到港城,身边一个亲厚的人都没有,语言又马虎极了,于是常常闭门不出在家看香港电影。
他也记得那片子,也记得结局不好。只说:“什么东西上瘾了都不好。”
说罢灭了烟。
周岭泉原想问她父亲的情况,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关怀过切,只说,“你之前说,你来争遗产。”
“嗯。”
“怎么样了?”
“我爸这一下突然去了,连遗嘱都没签,还在跟那一家人耗着呢。”
“真急着用钱?”
“还能应付。不过钱这种东西,多多益善傻子才谁跟钱过不去。”
“学文学的人,怎么也这么俗。”
周岭泉顿了顿,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梁倾机敏道:“周岭泉,我若是要借钱也会向南佳和楚楚开口。我们之间谈这个就不开心了。”
梁倾回头对他一笑,落下床去,垫着脚一路拾起自己的衣物,往身上穿戴,不再有羞涩的姿态。
忽然又拾起刚刚的话题,说“就是因为俗了,所以才不学了。”
周岭泉望着她的背影,也笑笑,说:“南城处理这方面的律师我也认识几个... 若你需要... 这种程度的人情,你总可以接受”
“周总,你别忘了,我自己就是律师。”
梁倾扣上内衣的背扣。
周岭泉知道她这样有些傲气的人断然不会承他的情,只又燃了支烟,欣赏她缓缓拉起腰臀处的拉链。
“你可以放些衣服在这儿。”他建议。
梁倾听了只说,“再说罢。”
她进了卫生间洗脸,又偏过头问,“你下午做什么。”
“ 约了个朋友碰面,晚些回港城。你呢?”
“我等会也约了人。”
梁倾要与刘艾玲碰面。
“还有一周就过年了。”周岭泉说。
梁倾走出来收拾包,问,“是。你过年在港城?”
“每年都是。亲戚多,家里人最看重这几天。”
“挺好,热闹嘛。我家倒是相反。对了,陆析和南佳呢,今年也回港城?”
“南佳还没到三个月,最近孕反严重,陆家嫌港城亲戚多,怕吵到孕妇,就让陆析带她回澳门散心,他爷爷奶奶在那儿,做个伴,也清净。”
“这样更好。”
周岭泉见梁倾从包里翻出支唇膏,丹蔻红,对着巴掌大的小镜子细细描唇,嘴里碎碎地哼着歌。
“你呢,回江城?”
“嗯。”梁倾关上镜子,扔回背包里,见周岭泉仍裸着上身坐在床上。
这场景有点搞笑,好像她是那些都市情感类节目里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的感情骗子似的。
只说,“我得走了。我们年后见?”
约的地方是梁倾定的。在离她家不远的商场里的餐厅。
远远看刘艾玲已在床边的卡座坐着了。
旁边还坐了个男的,梁倾以为是马志远,或是刘艾宏,心想这弟弟为了姐姐的事儿也算是尽心尽力,后又想,刘家的生意本是他和梁坤共同打理,现在梁坤走了,留下些烂摊子给他收拾,他自然要来掺合这些钱财之事。
进了餐厅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梁行舟。
怎么把他拉过来谈这种事儿。她原对梁行舟是不反感的,此时不可避免地成了对立面,不舒服极了。
坐进卡座一看,才发现刘艾玲的状态可称得上糟糕透顶。比那日梁坤送去殡仪馆时还要差。头发也未打理,生了许多白发,黑眼珠蒙着一层翳,像是大病一场。
“小梁,喝点什么。行舟说这儿热可可不错,你也点一个?”
刘艾玲问她,这倒把她问愣了。
她想这次刘艾玲急不可耐地约她,大概遗产的事情她是愿意做些让步了。
不过刘艾玲好声好气的,跟换了个人似的。这倒是始料未及。
梁倾摇摇头,礼貌性地点了杯柠檬茶。梁行舟低着头喝热可可,并没有跟她有眼神的交汇。
看得出刘艾玲早已想开口,但硬是挨到了饮料上来,这才问,“你要的那个数,马律师给我看过了。阿姨这次单独请你来吃饭,也是想再和你商量商量。”
梁倾不知道刘艾玲今天葫芦里又卖什么药。找完了刘艾宏唱红脸,又找来梁行舟打感情牌。
她喝了口柠檬茶,说,“马律师应该也跟您说过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梁行舟在,她尽量保持礼貌。
一阵尴尬的沉默。
“阿姨,这事儿已经拖了这么久,爸爸也走了一阵子了,经济不好,今年初开始南城房子一直在跌,这您是知道的。这回我来见您,是带了马律师给我的文件的,只要您把数额添进去,我就能马上签字。如果你们想卖,年前你就可以把房子挂出去。”
刘艾玲默了半晌,说:“能再少点么。”
梁倾笑了,觉得像菜市场还价。
“阿姨,我饿了,你不急着走的话,我点个咖喱饭吃。”
刘艾玲点点头,帮她招手叫来了服务员。
早晨和周岭泉闹一阵,到现在刚刚吃上饭,即使面对着刘艾玲也有胃口。
这家店的咖喱饭很好吃。她从前吃过。
她初中毕业时来过一次南城,那几年她与梁坤的关系有所缓和,梁坤邀她南城来玩,她没有推辞。那时梁坤正是生意做得最好的时候,派了个秘书陪着她吃喝玩乐了几天。
梁倾以为会见到刘艾玲和她未曾谋面的弟弟妹妹,她也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梁坤的新家庭。那时的她似乎认为,这是重新得到父爱的唯一途径。
而梁坤只将她安排在了当时南城最好的酒店,并未提过他南城的家庭。
望县不繁华,唯一的商场还是九十年代建成的服装批发城。
彼时这座商场在南城刚刚建成,这家店是日本来的,那时还需要排队,回望县前的一晚,梁坤带她来吃,两人排了好一会儿队,期间梁坤又接了无数电话,但并没有提前离开。
大概因为咖喱饭对那时的她来说是新鲜物事吧,所以这个味道才记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