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过得好慢。慢得好像时间都有某种具象,是千足的蠕虫,缓慢地,扭曲地往前爬去。
梁倾好不喜欢这个城市的冬天,她喜欢的地方,譬如望县,有冻掉人骨头的冬和要蒸发人的夏。
但不喜欢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她从格子间抬头,目光穿过一间空了的办公室,才能看到窗外 —— 飘渺疏离的城市灯火。
手机响了,是王敏,印象中她从未给自己打过电话。
梁倾有些困惑。
“家里门口来了几个人,说是找你,我不开门,都在门口堵着。”
王敏打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语气很怯,又有些不愉快。
“男人?”
“嗯,有个看着挺斯文,穿西装的,其他几个...”
梁倾懂了——看着像社会人士。
她将手机夹在腮下,开始收拾桌面,语气很镇定,道:“是来找我的,你别管了,我回来处理。”
“你快点吧,不然我就报警了。什么情况啊,你还惹上这些社会上的人。”
“不是...” 梁倾本想解释,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家里出什么事儿了?”方建从格子间另一头探出头来。
梁倾心里本就烦躁,当下更是厌恶极了他这种没有边界感的探究欲。
“有点急事。我先回家,再接着做,行么。”
这个项目又是方建带她。
方建没搭腔,只是起身走到她跟前,把半个身子撑到她桌上,似是在看显示器里文件的进度。
她是坐着的,不得不将身子侧过去,再侧过去一点。但又不好站起身,于是无法回避还是与他隔得好近,视线正齐他的腋窝。梁倾只觉得一股味道,拉丝似的,也黏到她身上。
徐悠也在加班,梁倾余光看到她似是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方建装模作样划拉了好几下鼠标,又这儿那儿指点了一番,才说,“回吧,明天早上交给我就成。”
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说,“我也要回去了,老婆在家等呢。要不要带你一程?现在可不好打车。”
他是所里少数开车来上班的人,这栋楼停车可不便宜。
这儿是商圈,附近逛街吃饭泡吧,又是写字楼打工人们下班的高峰期,去她家没有地铁,公交站要走很远。
她方才就打开了打车软件,加了一次价,到现在排在她前面的还有大几十人。她舍不得再加价了。
饶是她如此厌恶方建,面对他提出的邀请,她还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接受。
“谢了方总,我室友下班顺道来接我。”梁倾说完,逃也似的便拎着包走了。
她看着电梯银色的门,镜中的自己,疲惫,狰狞,不安,身上有荤腥的味道。
想起那天夜里的那个人,肩部西装的褶皱,又如同发痴做梦一般,闻到他身上那种镇静的冬的味道。
下了楼她才有些后悔,站在路边试着拦车,警觉极了—— 若是方建取了车出来,路过这儿,她又得扯谎应付。
王敏又来了电话,她腾出手去接,慌忙之间,背带勒到了头发,疼得她挤出些生理性的眼泪来。她手里拎了一袋文件,此时也‘啪’一声撒在地上。
“你怎么还不回来。”
“人还在外面?”
“废话。”
“我就来,对不起了。”
“我本来还要下楼去洗头再去超市。现在哪里都去不了。你可快点吧。”
她不等梁倾再回,发泄似的又挂了。
梁倾歪着脑袋,把手机揣进兜里,弯腰要去捡那些文件。她白天跟着合伙人去见客户,穿着条西装裙,很是不便。
面前却伸出一双手,很瘦的那种,再一看竟是徐悠。
她人很娇小,南城人的身材,椭圆脸,猫一样的圆眼睛,很有神,平素话不算多,梁倾总能在她脸上看出一种很开阔的神态。徐悠父母都是南城大的教授,她大概是那种开明又殷实的家庭成长起来的人,自身有足够的能量和底气,待人接物都很自然地不卑不亢。
不像自己,时时处于自疑的状态之中,却又不服输地想要挣扎往上。
“梁律师,我今天也开了车,顺路载你?”
徐悠的车是辆很可爱的小甲壳虫,里面的车饰都是米菲兔主题。梁倾记得读书的时候米菲兔很是流行过一段时间。
她们并不熟,聊完工作上的事情就无话可说。
无论是顺水人情还是别的,徐悠今晚的举动都善意极了。
梁倾猜想她是那种看得多说的少的聪明人,方建那点小动作和心里的弯弯绕绕,她早就看在眼里,也知道那句朋友来接不过是应付的话。
只是她两人不贴己,自然不能把这层挑明了说。
车里一时有些寂静。
梁倾只能赞说,“你这车可真可爱。”
徐悠笑,说”本来是我妈妈的车,她不要了才给我开的。”
她顿了顿,把电台拧开,气氛便热络些,又说:”听他们说,梁律师是江城人?”
“其实不是,我是望县的,大概你都没听过,十几岁才去的江城。”
“听过的,听说那里鱼很好吃。”
徐悠这样说完,梁倾就对她更有好感了。
“你父母,现在都在江城么?”
徐悠大概以为她十几岁去江城是跟父母搬家过去的。
“是。”
“你一个人在这里,你父母肯定很不放心你。”
徐悠打了个左转灯,一时黑暗中填充进有节奏的滴答声,“那时候我在国外,我妈也是每天催着我毕业了赶紧回来。”
“对啊。还好不远,平时逢年过节我都可以回去看看他们。”
梁倾圆了话题。
还好也到了梁倾小区外的路口。
她下了车,不忘道谢,徐悠摆摆手轻松说,“举手之劳啦!”。
这条小马路上车多人也多,炒面炒饭的小摊刚支起来,卖水果青菜的刚要走,情侣手挽手拎着橙子回家,孩子坐在大人的电动车后座不知为了什么大哭。
她喜欢每日步行于此,有种融入当下的安全感。好像这种平庸的,热腾腾的生活,她也拥有的。
——方才对徐悠她又扯了谎,从大学时她就太习惯于此,关于她自己,关于她的家庭。说着说着她自己都有些信了。
尤其到了南城,都是新相识,城市一大,连编造故事都更有了空间。
电梯门开了,果然和王敏描述的一样,有几个人还在门口等。
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她见过,其他的看着都挺社会,扎堆站着,不好惹的气势。
电梯门在她身后关上,楼道里灯光是声控,她不出声,那些人也不出声。
一时灯便暗了,只有窗外的银蓝色的光影,照在她半边脸上,如同某种底色忽然浮现出来。
梁倾微笑着。
“梁小姐今天心情很好。”
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是个律师,叫马志远,是她父亲的现任妻子刘艾玲请的。
梁倾私下找人打听过,他在南城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他们已经见过好几面。
她今天接到电话并不慌张,是因为心里早就清楚,这些处理婚姻家庭类官司的,总有些偏门可走,摆出这个阵仗来,纯粹吓唬人的。这楼道里到处是摄像头,她还不信刘艾玲有什么杀人越货的本领。
前几次都是他带了协议一个人来找她谈。刘艾玲态度很明确,想要协商给她一笔钱,让她一次性地放弃财产处置权,理由是她虽是梁坤亲生,但多年疏远,未共同生活也未尽子女义务,不应该分得许多财产。
与其闹上法庭,不如私下解决。
但梁倾反而觉得好奇,刘家公司多年经营不善,她父亲与人合伙但副业譬如餐厅之类也不景气。零零碎碎一些资产股票,哪有那么多值得争的呢。
不过来南城后不久她就找到了答案。
“我是笑你们这么晚来堵人,真敬业,她给你们发三倍工资是么?”
“哈哈,梁小姐最喜欢开玩笑了。” 马志远老道得很。
“梁小姐,你也是这一行的,我不瞒你,上次和你聊完之后,我又回去找刘姐争取,”
他又说:“我还了解到,您母亲之前背了些贷款,现在是您在还。刘女士说看你一个人在南城打拼也不容易,愿意再往上加到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万。
马致远顿了顿,又说,“我和你爸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情况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些,这几年经济不好,厂子难做,背了不少银行贷款,拆东墙补西墙的。你爸又是个要强的,他和刘姐名下那套投资房,本是留着给你弟弟妹妹的,后来他这一病,也抵押出去了... 你看看,真是... 这些钱不比你上法院能拿到的少,你也省心。大家也不必太难看,你说呢?”
梁倾垂着头。
灰白的灯光洒下来,更让她整个人有种脆弱感,但她眼中又有一种阴鸷的神情,转瞬即逝。
她和她母亲一样小圆脸尖下巴,但未遗传她母亲那双娇美的眼睛,相反她的五官更像她父亲,薄眼皮,秀挺的鼻子,和微微往下的圆圆的嘴唇。不笑的时候,神态介于淡漠和厌恶之间。
马律师在心里想,梁先生这个大女儿长相倒是与他最相似的。
“爸爸以前就说过,刘阿姨是人很好的。”
要不是马志远对他家情况颇为了解,大概觉得她这幅神情是在说真心话。
“不过刘阿姨真是忘性好大,是不是一直没跟您提爸爸岚山区那套房子的事儿。您做律师的,这点尽调得弄清楚,不然要吃官司的。”
马志远心里一咯噔。
梁倾也有自己的心眼。她研究生也是学法的,这方面绝不至于吃亏。
从望县来南城之前,她便拜访了从前她父亲的老朋友。
其中一个人,是当年在南城某个楼盘项目上做过梁坤的包工头,姓陈,也是望县人,便说起,”老周眼光好,那时候岚山区还是个土堆堆,开发商要给他返点,他不要,要了套两室两厅,一百来平,半卖半赠。那时候那里又偏又远,鬼才去住。谁能想到能翻好几十翻番呢。我要是那时候跟着他买就好了。”
梁倾其实很后悔,大学之后与她父亲关系越来越僵,她有意疏远,毕业后这些年根本不联系他。更不要提他财务状况如何。
现在想想除了自尊上硬气了一把,并无所获。真是个傻子。
马志远眼皮一跳,一时无话,鼓着眼睛看着梁倾。他以为她一个小姑娘,并不难缠。却没想低估了她。
两人在对峙中沉默一阵。
忽然马志远手机响了,他看了看,神情松弛了一瞬,接起来,里面是个童音,说:“爸爸,妈妈问你回不回来吃饭啊。”
梁倾方才浑身是刺,此时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疲倦。莫名想起刚才徐悠车上后视镜那个吊坠,是一家三口搞怪的日式大头贴。
她突然还想到,她当初随口编的那个失恋后来了南城的傻x故事。平白留给方建那种傻x许多谈资。想想就后悔。
但又不能告诉同事她是来争遗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