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在梦中遭遇的,皆是触目心惊、惊恐万状的鬼魂,一声凄厉的惨叫,把邦德吓得魂飞魄散。他感到现在似梦非梦,似真非真,他已经把梦境与现实混淆了。小屋内仍然寂静如常,但是门外一声声的惨叫,却使他不能再躺在麻袋中逃避现实了。他从墙壁缝隙向外窥视,看到一个农夫打扮的日本人,正顺着湖畔急匆匆地奔逃,口中发出声声叫喊,是呼救还是狂号?邦德不知所以然地观望着。这时,农夫身后出现了四个园丁,当然,这是园主手下的人,嘻嘻哈哈地紧追不舍,好像一群儿童在做捉迷藏。他们四个人手持长棍,呼啸奔来。这时一个彪形大汉像非洲土著投掷标枪一般,把手中的棍子向那个日本农夫掷去,“嗖”的一声,击在农夫的小腿肚上。农夫踉跄着倒在地上,无法再逃,只好跪地求饶,希望他们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给他。农夫边哭边叩拜,样子非常可怜,可是这四个大汉,如饿虎扑羊一拥而上,团团围住那个可怜的农夫,一边嘲笑一边用棍棒任意拨弄求饶者。其中有一个头戴黑色鸭嘴帽,脚穿长筒胶靴,脸戴黑色口罩的汉子,相貌更是凶恶恐怖,忽然他一声命令,四人同时弯腰,分别握住农夫的双手双足,悬空而起,忽前忽后地摆动着,“嘿”的一声,骤然之间,把那个可怜的农夫扔到湖中了。湖面上出现一个漩涡,声声惨不忍闻的哀鸣,从漩涡中发出,随着环环涟漪,飘散开来,传到岸上每个人的耳膜中。那农夫虽然拼命挣扎,但是无能为力,只能发出最后几声惨叫。声音渐渐弱下来,慢慢地,一切又趋于平静,湖面上漂出一片片鲜血,大群的食人鱼,正在争抢农夫的尸体,场面惨不忍睹!
那四个大汉,爆出一阵大笑,手捧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不起腰来。那粗野而近疯狂的笑声,在洋溢着恐怖死亡氛围的空中飘荡,显得极不协调而邪恶,使人难以忍受。
接着,这四个人转身向小屋走来,邦德迅速钻回麻袋堆中,藏了起来,继续倾听四周情况的发展。果然笑声近了,戏谑声清晰了,紧接着是推门声,丢放木棍声,取工具声,拉动运物车声,关门声……纷至沓来。
不久,邦德听到他们在室外互相呼叫,声音时远时近,渐渐地呼喊声静了下来,他又走出麻袋堆,舒畅地吸了口气。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洪亮的钟声,他摸出田中老虎给他化装用的老爷手表,看见时针正好指在九点,心想,这大约是园子里一天开始工作的时间。在日本流传着一种习俗,即被雇用的职工,为了表示对雇主的忠诚,取得好感,均提前半小时工作,迟半小时下班。午饭时间多半是休息一个小时,这样算起来,这些园丁要到下午六点半才能下班。他必须忍耐到园中没有工人出没时,才能在低垂的夜幕下外出活动。因为邦德对园中的一切不甚清楚,所以必须随时注意,处处防范,机警敏锐,以应万变。
邦德习惯七点左右吃早餐,所以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了。他从浮囊中取出一些果腹用的牛肉干当早点,就像一只反刍的动物,嘴里不停地咀嚼着,同时,脑海中回忆刚刚发生的那惨不忍睹的一幕。任何人步入这片死亡之域,唯有一死,因为园主颇具助人之德,定然协力帮人完成自杀愿望。如果自杀者中途又对人生感到依恋,改变初衷,也毫无用处,只能如那农夫,唯有一死。
邦德边吃边想,感到烟瘾萌动,颇不自在。他唯恐在这小屋中留下太多烟味,引起园丁们的疑惑,反误大事,只好低下头来,咕咚咕咚喝了一些冷开水,企图用水把这股烟瘾浇灭。
过了一个时辰,邦德听到湖对面发出细碎的脚步声,他急忙从缝隙中向外窥视,看见那四个园丁,好像仪仗队一般横排而立,肃穆无哗。邦德看到这种情况,心想可能是园主来做他每日巡视的必行课目。此时,邦德觉得不共戴天的仇人即将出现在自己眼前,心脏突然亢进,脉搏骤然加速,可谓是冤家路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由于视线遭受缝隙的限制,视野幅度不大。邦德尽量向右边的正房窥视,不巧,他的视线仍然被一片招魂树遮住了。这片看起来洁白无瑕的灌木,花色很绮美,但却有一种毒素,可置人于死地,这和罂粟花有异曲同工之处,其不同点在于前者立即置人于死地,后者慢慢使人丧命。“今晚我必须对这片白色毒物敬而远之,可不能疏忽大意让自己丧命!”邦德给自己提了个醒。
一会儿工夫,邦德的视野中出现两个人物,他们从湖岸的一条幽径中漫步而至。这对人影,使邦德再度掀起一股报仇雪恨的冲动,血液似在周身沸腾。这对人影,真是布洛菲夫妇,男的全身披挂盔甲,盔甲耀眼。这是一套日本中古武士们所用的盔甲,与邦德在东京剧场所看到的古装舞剧里的武士装束是一样的。布洛菲优哉地用手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武士刀,左手挽着肥猪般的妻子。布洛菲太太,是个粗线条、身材臃肿的女人,举手投足颇像一个凶狠的狱卒。她戴着一顶绿色草帽,后面几片黑布下垂到臂膀口,迎风飘晃着,身上穿着一件厚而笨的塑胶雨衣,双脚穿着高筒皮靴,看起来颇似台湾民间拜神游行的“八爷”。虽然他俩这么一副怪模怪样的打扮,可是逃不过邦德那双锐利的眼睛,他确定那就是布洛菲夫妇。
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邦德的脑海。他想,如果自己猛然间把布洛菲这对恶魔推到湖中,湖里的食人鱼会不会咬碎他们那一身臭皮囊?又想食人鱼对付这身装备应该是个问题。同时自己的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被那些彪形大汉拖起来,丢进湖中。不行!此非上策,弃之为妙!
当布洛菲夫妇走到那四名大汉身边时,他们竟然跪地相迎,叩头如捣蒜,然后再起来肃然而立。布洛菲把护面罩拉向盔甲,向他们致训。这些人恭立聆训,其中有一人,如一条家犬。邦德第一次注意到那个人腰里系着皮带,挎着一把自动手枪。由于离得远,邦德听不见他们讲的是哪种语言,心想这么短的时间内布洛菲不可能学会日语,他可能用英语或德语(可能是“二战”期间私通德国时学的)在训话。那个带有手枪的人,忽然谄笑地指着湖中漂着的一片蓝布,表示他们如何忠诚和负责。布洛菲注视了一下湖面,点头表示赞许,这四个大汉再度跪拜如仪。布洛菲微扬左手,算是答礼,接着就挽着那位肥猪般的妻子去别处视察了。
邦德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四个大汉,看他们在主人走后是什么反应是顺服还是怨恨,也好加以利用。观察结果表明,这批奴才确实很忠心。仪式终了,他们就各自转身自觉地工作起来,热心而积极,真可谓训练有素!
不久,这一对魔头夫妇的“影子”再度映入邦德的视线。这次他俩是由左而右的方向前进,可能是绕湖巡视其他小组的工作。田中老虎提供的资料中谈及这园中的园丁兼帮凶就有二十多个,这座“死之乐园”的面积,约有五百英亩。如果这二十多名园丁以一组四人计算,也有五六个小组。这些小组分布在每一角落,平均每组要管理四十多亩呢!这时布洛菲已拿掉盔甲上的面罩,和他的妻子边走边谈,神态自若。距离邦德约二十码时,他们停住了脚步,站在湖之畔,观赏起湖色和园景。湖面中死人的衣服,仍在随涟漪浮动,犹若幽灵凌波而舞。果然随着空气传来的声浪,是清晰可闻的德语,邦德集中精神,捕捉他俩所谈的每一句话语。
“食人鱼和火山岩浆,的确是好玩意儿,把我们这座乐园,保持得这么干净利落。”布洛菲说。“大海和白鲨也能派上用场呢。”女魔头说。
“大海和鲨鱼并不可靠,你记得上次捉到的那个间谍,我们在侦讯室中给他享受过那种味道后,不就把那家伙丢进大海中去了吗?”
“是呀!”
“可是,他们在海滨发现那个家伙身体完好如初,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他竟然还活着呢,那批鲨鱼样儿虽凶却是绣花枕头,没什么用处。现在湖中有了食人鱼,使我们省事省心,保证能使那些想死的人,一点儿痕迹都不留。要是当初把那个警探扔到湖里就好了,我并不想招惹福冈的警察经常造访我们这儿。”
“当时你不是说那样有杀鸡儆猴的作用,所以故意放走一个神志不清、半死不活的废物回去做宣传吗?”女魔头说。
“但是事后我就懊悔了。根据情报,福冈已经派人到过黑岛,那可是为我们去布线的,也许是向那些愚蠢的渔夫调查失踪死亡的数字,实际上那些被他们卫生队拉回去的尸体仅有二分之一,假设死亡数字再不停地上升,可能会引来不少麻烦。小野情报上说,现在日方表示不满,要求当局调查真相。”
“那你说我们怎么办呢?”
“如果到时候危险的话,我们就走为上计。再向日本政府要求赔偿,捞他一票,然后再去别处。任何地方都有想要寻死的人,只要我们别出心裁,耍出各种噱头帮助别人寻死,肯定会有源源不断的人,但我们必须注意每个国家的民族性格。譬如大和民族,中意于暴力的恐怖,民族性格急进好胜,我们就要针对他们的喜好加以设计,使他们对死亡幻灭发生兴趣,跃跃欲试,这样才算成功。对别的民族,就不能墨守成规,必须另有花样。例如拉丁民族,爱好罗曼蒂克,所以我们就必然倾向一种热情、浪漫、洋溢着诗情画意的设计,如奇伟的瀑布、惊魂的枯渊、动魄的孤峰、寂寥的断桥、古老的栈道、千仞的悬崖,这些美景在心理上能使人产生一种‘死’的强烈欲望,这可说是一种‘死的诱惑’,南美洲的巴西就是一个理想的地方。”
“也许收获不如日本呢!”
“我的好妻子,数字这种东西并不重要,应该重视观念。在整个历史进程中,人类要想创造全新的事物很困难。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已经拥有不可磨灭的建树。上帝造人,象征生;我来灭人,象征死。虽然我的成就不能和上帝相媲美,但是起码可以说在人的生死上我与上帝同时各执一端。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是的,不错!”
“可是许多浅薄的人,认为生存是人生的必然现象,也是自然律的本质,因而天主教规定自杀有罪,灵魂不能升入天堂,肉体不能以宗教仪式下葬,真是可笑!尤其是那些人为的法律,也认定自杀是犯罪行为,认为凶犯与被害人同为一体,自杀未遂,应受处分。其实自杀与被杀之间的界线是微乎其微的。基于这一点,他们忽视了基本人权的双重性,人有求生的权利,也必然拥有求死的权利,正如人有吃的权利,也有消化排泄的权利,你说对吗?”
“我亲爱的丈夫,你说得极是。你真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因为你已把你的思想付诸实施——在这遥远的东方,你已经建立起举世无双的死亡殿堂,与上帝的天堂上下呼应。”
“你是我的知音,我准备把全部思想和计划写成书,流传人间。到那时,人们会豁然开朗,感到人世间还有这样一位超人,伟大得如神,于是人们就会对我膜拜、讴歌与祭祀,并且还会……”
“并且还会把你的思想宣扬为‘哲学的新范畴,掀起新思潮’,更会……”她赞扬道,但是她的话还没讲完,就被布洛菲抢去了话头,他大声地说:“更会被现在的人指摘为狂妄、荒谬!被现在政府下令缉捕、制裁。要不是我行事机敏,也许我俩早就被他们执法了,死在他们愚蠢的法律之下!
“唉,夫人,我们生活在一个愚人的世界,生活在一个将伟人视为罪恶的世界。”布洛菲放低声音说,“唉,不谈也罢!我们再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吧。”两人边走边谈,大发谬论,一直走到邦德藏身的小屋前。布洛菲停下脚步,指着屋门说:“这间小库房,要时时小心,门又没有关,我嘱咐过他们千百遍了,叫他们一定把门关牢,真是粗心大意!如果里面藏着一个间谍密探,那还得了?走,快一起去看看!”
这几句话,邦德听得清清楚楚,心想:糟糕!连忙伏身卧地,把很多麻袋盖在身上,他硬着头皮,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危险。人处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了。细碎的脚步声近了,金属盔甲相撞的声音更加清晰。
现在布洛菲走进了库房,邦德可以感到布洛菲那特有的气息和猎犬似的到处搜寻的目光。这是一个危险、紧张的时刻。
只听见刀出鞘及盔甲碰撞的声音,接着,魔头就挥刀向这堆布袋猛砍乱戳。邦德闭上眼睛,只能听天由命了。这时冷气从背脊骨传遍全身,汗液从每个毛孔中渗出,突然邦德感到背部一阵疼痛,好像被刺了一刀,真是危险!那魔头的刀尖把邦德背部的衣服刺了一个口子,再深一分就会皮破血流了!这种任人宰割的滋味非常人所能忍受。所幸那个魔头挥刀戳了几下,解除疑心,满足地笑着离开了。盔甲上的金属鳞片唰唰直响,声音渐渐远去。邦德轻松地出了一口长气,听见那魔头一阵阴阳怪笑,然后说道:“还好,没有什么,不过明儿个你一定要提醒我一声,这间小库房要用把好锁,牢牢锁好才行!小野这东西是个大浑蛋,粗枝大叶,阳奉阴违。”
“是,我明天一定提醒你!”
这对魔头渐渐向那片白色的招魂树的方向走去。邦德坐起身来,把布袋推开,使自己有足够的力气按摩按摩后背,同时把嘴里的泥吐干净。他看见布袋被戳坏很多,如果不是那些布袋,他那套瑜伽衣衫也难逃厄运。现在总算躲过一劫了,邦德打开水袋,喝了几口冷水,精神为之一振,再度将脸贴到壁缝处,向外观察,觉得起码目前这阵子是平静的,就立刻回到布袋堆边,把凌乱的布袋整理了一番,然后躺在上面,分析布洛菲说过的每一句话。
邦德觉得布洛菲肯定是疯了,不然不会说出那些荒谬的话。他很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布洛菲说话是平静祥和的,低音慢调,毫不紊乱,现在竟然这么狂放自大,语音粗狂简直就像希特勒。过去这个魔头残酷冷静,犯罪谋略几近精确,现在如何呢?分析起来,那些优点发生了变化,可能是以前那两桩大案在几近成功时突遭失败,他受到巨大打击,以致心理上渐变为今日的狂态。那两桩大案的侦破上,邦德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现在回忆起来仍觉余味浓厚,撩人雄志。唉!往者已矣,不想也罢!邦德把思绪拉回现实。这个藏身之所已经不能再待了,今晚必须开始行动。在此前提下,邦德开始考虑行动的计划。他觉得,如果能潜入室内,肯定会置布洛菲于死地,同时他也想到,今晚孤军一人也可能失败,惨遭不幸。于是他把心一横,狠狠地决定:“即使失败,也要把布洛菲的灵魂带到阴曹地府,必须和他一起灭亡!”想到这儿,他觉得人生太值得留恋了,芳子的丽影又映射在心头,顿时如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心情爽朗多了。自己枯竭的生命受到芳子爱情雨露的滋润,犹如枯木逢春,再度生机蓬勃。真是矛盾啊!由于芳子的倩影出现在心头,破釜沉舟,拼死一战的决心发生了动摇,他爱芳子,不忍她痴情地等待……这时,邦德已疲惫不堪了,再度进入梦乡,但是仍旧被可怕的噩梦纠缠,心灵和肉体都不能获得片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