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谈话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已经凌晨三点。公路上已是一片寂静,邦德毫无倦意,像听神话一样倾听田中老虎讲死亡专家花园里的奇闻逸事,田中老虎确实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今晚讲给邦德听的绝非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田中老虎用手心搓了一下脸,说:“今天的新闻晚报,你看过了吗?有一起自杀事件。”
“没有。”
“惨极了,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两次参加大学考试都没有通过。今天放榜时发现榜上又没有自己的名字。他走到正在扩建的工地,趁打桩机工人不注意跳下地基,把自己的头放到了打桩机下面,正在工作中的打桩机砸在他的头上,脑浆四溅,顷刻之间脑袋就变成了肉酱。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黯然泪下,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这个青年为什么要这样呢?”邦德不忍地追问了一句。
“因为他给父母和祖宗丢了脸,在亲戚朋友面前失去了面子。为了赎罪他就踏上了这条不归路。自杀是日本多年来留下的传统,也是日本人最不幸的一面。”田中老虎叹了口气又说,“这样一来,他和他的父母在亲戚朋友、邻里乡里面前受到了赞美,因为他做了一件非常勇敢又很体面的事。”
“把自己的头砸成肉酱,这算什么勇敢和体面的事啊?”邦德疑惑地问。
“这好比你死后,你的女皇为你追颁了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那是因为我生前立下了汗马功劳呀,而不是因为死亡才领到功勋章!”
“我们日本人的想法就不同了。洗清耻辱是必须的。而结束自己的生命就表示有雪耻的诚意,也是雪耻的最佳方法。荣誉比我们的生命还重要,只有光荣地活着,生命才会有光彩。”田中老虎尖刻地说。
“这和我们英国人的想法大相径庭。我们认为自杀是懦夫的行为,也是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接受人生挑战的表现。谁要是这样做,谁就会给自己带来耻辱,并丧失祖先和父母的面子与荣誉。如果在我们英国考不上大学自己可以尝试比较容易考的学校,如专科和技校。自己不会找,父母也会帮忙找的。名落孙山最多不过是骂一句‘见鬼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有一天会有出头之日的。大概你们日本的整个历史都弥漫着自尽的病态,自杀是一种刺激的诱惑。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如此轻视,那么他怎么会珍视别人的生命呢?前几天我在东京的闹市区看到一起连环车祸,整个现场躺满了人,有的已经死亡,有的重伤,血肉横飞,惨不忍睹。警察来到后,并不是先抢救伤者,而是忙着丈量、画粉笔线,照相,检查肇事车辆,大概是要送到交通法庭作为现场证据。一切事情检查妥当后才去看死亡的人、伤者和奄奄一息的重伤者。这也是一件让我这个英国人无法理解的事。”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田中老虎冷静地说,“日本人口过剩,车祸不是一种很好的减少人口的方法吗?政府认可合法堕胎,太太们、小姐们挤满了医院的妇产科,看看她们的病历表,十张有九张上注明的是堕胎。每天医生杀死的胎儿大概要用天文数字来计算,这也是一种减少人口的方法呀!不过我要说明一下,自杀是日本人解决问题的方法,但并不是出于一种病态兴奋的心理。自杀的人都很冷静。我给你讲一个例子:主君浅野被人暗杀,他手下的四十七名卫士立誓复仇,他们如期找到仇人替主君报了仇。后来他们聚集在一个叫赤穗的地方,集体剖腹谢罪,他们认为没有尽忠守职。四十七个人,一个也不少。每年的祭日,专用列车会运送向他们朝圣的人,你能说这是一种病态与兴奋吗?”
“假如你们是这样教育你们的儿童,自杀的行为就很难避免了。”
“正是,每年都有二万五千至三万人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人们还用心选择自杀地点,如果不能压倒别人的风头,就赶不上时代的潮流。”
“以自杀来出风头,博取人们的赞赏,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邦德感叹地说。
“不久以前,有一个学生失恋,竟然在林场上试图把自己的头锯掉,结果成功了,因此赢得了全国人的喝彩。还有一对情侣,担心爱情不会长久,竟然一起牵手从日本最有名的华严瀑布跳了下去。前几天又有一个人跳进了火山口。自杀的花样无奇不有。我们政府成立了防止自杀中心,但是收效甚微。日本的火车道如蜘蛛网一样,每天晚上卧轨自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实在是防不胜防!”
“整晚都在听你说这些,可这些到底与夏博士家的花园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太大了,夏博士家的花园虽然对民众不开放,但是对于那些想自杀的人来说,死亡乐园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法术和秘密宣传,只要有自杀念头的人就会想到死亡乐园,觉得去那里不仅死前可以享受大自然的美景,死后也一定可以去天堂。只有到那里去结束生命才觉得没白活。
“他们到那里自杀,可以全方位享受这个过程。他们乘船渡过琵琶湖再坐快速列车到达福冈,然后沿着风景宜人的海岸便到了死亡乐园的高墙下,贿赂送食物的人,偷偷溜进去,然后走向毕生最后一段路,在最后一段黄泉路上憧憬一下经历的欢乐和心酸,展望一下极乐世界的美景,然后等待死神的降临。死亡是肯定的,但是死亡之路却是不可预测的。当你在花园里走动时,也许被毒蛇咬一口;也许你看到那美味的果实,咬上一口;也许树上的毒汁流出来落在你的皮肤上,中毒而死;也可以选择一个喷烟的火山口跳下去,这里的温度在摄氏一千度左右;喜欢水的人可以纵身跳入水中,然后很快就喂鱼了。
“真正想去参观的人和植物学家给看门人出示证件就可准许入内。但是那些一心想自杀的人则会使出浑身解数克服一切困难进去,完成心愿,犹如东柏林的德国人想尽一切办法投奔自由一样。
“夏博士立了许多骷髅头的木排和交叉死人骨头的牌子,警告人们不得入内。这些招牌无疑是对人类的召唤,为路人指点迷津!来吧,死亡乐园在此,要想自杀,就进来吧。”
“老虎,既然日本人对于死有一种超脱的自豪感,岂不是得偿所愿,就顺其自然好了?”
“外国人设了圈套,引导日本人走向死亡之路,这岂不是有损我们日本人的面子。绝对不能让它存在,而且我是奉首相的密旨来设法阻止的。”“那你就放把火把园子烧掉算了。或者你就干脆把他抓起来,给他定个罪,拉出去枪毙,不就结了吗?”
“没有拘捕他的理由啊。他没有做触犯法律的事,而且表面上看,他是一个科学家,对植物学很有研究,日本人到他的园子里自杀,怎么能怪他呢?而且从他的立场而言,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这些日本人打扰我的研究工作呢!’并且逮捕一个有地位和身份及很有钱的外国人,提不出有力的犯罪证据,在国际上会产生不良的后果。何况瑞士政府一定会提出抗议,他是有钱人,一定会找到国际上最著名的律师为他辩护。到时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死亡乐园的事情,想到那里自杀的人一定趋之若鹜。”
“你开始有所行动了吗?”邦德追问了一句。
“我已经请不同的调查团体去访问,他们都受到礼遇,并且恭敬地听他发牢骚,因为许多自杀者将他的研究成果和奇花异草折坏了,这使他痛心疾首。他表示愿意全力阻止游人进入,以防止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和令他痛苦的事情再次发生。他现在正在打算设立一个研究室,将植物体内的毒素提炼出来,无条件地提供给日本的医学界和科学界。这些毒汁在医疗单位是非常急需的,他这样做无形中便成了一种贿赂,许多调查团反而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说话了。”
邦德忽然感到一阵很强的睡意袭来,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东方已经泛起了光。他把最后半杯清酒倒入口中,感到舌头上好像长了一层厚厚的舌苔,已经无法分辨出酒的味道,他不想再听这样无聊的故事,床和枕头才是目前他最渴望的东西。可是田中老虎看起来却好像没有丝毫睡意。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在明亮地闪烁着,脸上的神情仍然透出无限的精力和斗志,好像一只刚出笼的猛虎,正准备做噬人的姿势、生死的搏斗。他又伸了伸腿,接着说:“在一个月之前,首相对这个园子是否有保留价值的问题已经演变到公开在报纸上争论的阶段了,首相命令我去查明真相后向他汇报。我派出一名得力干将去调查。一星期后,在死亡乐园附近的海滩上发现了他,双眼已瞎,不省人事。下半身被火烧得体无完肤。经过紧急抢救,他才醒过来,他的口中念叨着:‘好悲惨啊,红蜻蜓在坟墓上飞舞……直到死亡。’”
邦德在恍惚朦胧中继续听着。天已经亮了,小院中的流水,淙淙作响,这个英国人置身于日本大亨的寓所里,四周是纸门和榻榻米,他感到处处陌生,双眼如负千斤重担般沉重,肚子里装满了清酒,却在聆听一个可信的人讲着让人不敢相信的故事。
“后来怎么样了,老虎?”邦德在迷蒙中又问了一句。
“后来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只能向我的长官请罪了,等待寻求一个圆满的解决办法,一直等到你来,才算等到了结果。”田中老虎一本正经地说。
“等着我?!”邦德的睡意一下子被吓跑了,眼睛一亮,头脑立刻清醒了。
“不错,打算请你跑一趟!”田中老虎好似鬼迷心窍一般。
“老虎,时间不早了,大家睡觉吧!等明天我们再谈,到时候我也许会给你提供一点儿建议。”邦德伸了伸懒腰,想站起来。
“请坐下,”田中老虎口气十分坚定地说,几乎是命令,“如果你还有爱国之心的话,那就请你明天即刻动身,”他看了一下手表,“从东京搭十二点的新干线南下,就可以到九州的福冈,你不用回宾馆了,也没必要去见哈梅顿。从现在起你就一直听我的命令好了!明白不明白?”
邦德就像被蜜蜂叮了一下,坐直了身子,问道:“老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田中老虎神情严肃地对邦德说:“你上次在我办公室的时候说过为了交换魔鬼四十四号你可以做任何我要你做的事。”
“我没说一定会替你办到,我只是说‘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
“这就够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听到你这样讲我才去见了首相,他命令我立刻采取行动。但是此事需列入国家机密,只有你、我和首相知情,绝对不可以让第四个人知道。”
“好了!好了!老虎,”邦德不耐烦地说,“请你说清楚一些,你到底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但是田中老虎却不紧不慢地说:“邦德君,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说话不客气的地方请你多多见谅。我们执政的官员,包括我在内,对战后贵国人民似乎都缺少好的评价。大英帝国日渐衰落,你们却无动于衷。而且你们自己还亲自砸掉了曾经光彩夺目的金字招牌,你们许多莫名其妙的表现,像在苏黎世运河上表演的那一幕,使人们看了就泄气。如果这一幕不能算是历史上最恶劣的一幕,至少也算是最可怜的一幕。你们的政府已经三番两次地表现出没有统治能力了,并把统治权过渡给工会,工会的政策是:工作越少越好,工资越高越好。过去,你们英国人一直在标榜‘诚实是最好的政策’,难道这样做就是诚实的表现吗?少做事,多拿钱就会有助于国家的富强吗?一向被世人尊崇的帝国,好像是一头顽强的公牛,被困在工会的牢笼中,渐渐变成了一头又病又瘦的老牛,奄奄一息,只好在牛棚里躺着等死。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你们的国家,你们的官员们醉心于吃喝嫖赌,寻求快乐,整天沉浸在官场秘闻、贵族大臣的风流艳事和流言蜚语中。”
詹姆斯·邦德放声大笑:“老虎,你形容得真是淋漓尽致啊!你应该写份报告送到《泰晤士报》读者投稿一栏,署名‘八十岁的老牛郎’。你离开英国太久了,跟它有了很大的隔阂,你应该抽空去看一下,到处转转,你就会对你的这些评论感到惭愧。英国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邦德君,你一定觉得很无辜。‘实际上还不错’,这就像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没有考好的借口。凡是真正的朋友都会批评你们实际上并不好。现在,为了拯救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摆脱崩溃的厄运,你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向我要求一些非常重要的情报资料。我们为什么要给你们呢?这样做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对你们又有多少好处?这就好像在酗酒、潦倒的拳手不可避免地倒下之前,给他一包盐又有什么用呢?”
“老虎,嘴上积点儿德,不要光批评别人,忘了自己。”邦德虽然很有教养,但实在听不下去了,气愤地说,“就是因为你们日本受到潜在的军事束缚,想急于摆脱美国人的主导。你怎么可以以武断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呢?告诉你,朋友,英国在‘二战’期间是国力不行,但是我们的福利政策还是很成功的,我们有更多的休闲自由;我们辖属的殖民地自由化的速度太快,但是我们还是登上了珠穆朗玛峰,赢得了无数场体育比赛的胜利,多次荣获诺贝尔奖。我们的政治家也许会有令人失望的地方,难道你们的政客就使人百分之百满意?总之,英国的大多数民众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只有五千万。”
田中老虎听完高兴地笑了:“邦德君,说得好,果然不出我所料。有名的英国坚韧主义者终于招架不住我凌厉无比的唇枪舌剑而发火了。邦德君,我丝毫没有恶意,我只是做一个测试。我和我的首相也说过类似的话,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好,你去考验考验那位中校,他成功的话,表示英国人还是很能干的,到时候我们叫他拿走那件宝贝,也可以心安理得。如果他失败了,只好婉言拒绝。’”
“老虎,你说来听听,又有什么武士道的把戏,那是怎样的考验?”邦德努力地让自己保持耐心。
“请你到死亡乐园走一遭,将那条恶龙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