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支0.45口径的手枪发出声响的同时,一只巨大的右拳砸落在左掌上。对面这个四方脸的澳大利亚人脸色绛紫,太阳穴青筋暴起。他虽然没有再动武,却愤愤地说:
“我无所事事,你无所事事,他也无所事事;
我们无所事事,你们无所事事,他们都无所事事。”
他伸手到桌子底下,若有所思,然后把手伸向了那杯清酒,举了起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邦德温和地对他说:“迪克,放松点儿。什么东西惹着你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理查德·哈梅顿,澳大利亚外交使节团的成员,脸上一副充满挑衅的神情,坐在银座大街一个拥挤的小酒吧里。他那通常带着愉悦的大嘴,现在看上去刻薄而愤怒:“你这个愚蠢的英国畜生,我们被监听了!那个叫田中的家伙监听了我们!这儿,就在桌子底下!看到没有,顺着桌子腿的这根线?看到那边酒吧里的接收器了吗?那个穿蓝色西服打着黑色领带的小子,他是田中的人。这帮家伙跟踪我已经10年了。田中这帮人穿得有点儿像中央情报局的人。你们一定要小心喝洋酒穿这样衣服的日本人,他们都是田中的人!”他嘟囔道,“这帮该死的婊子。”
邦德说:“那么,如果我们正在被监听,那我们透露的消息将成为田中明天早上最愿意听到的新闻。”
“该死的,”哈梅顿接着话题说,“这个老家伙知道我是怎样想他的,也许他现在正在记录着这些话。我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再也不来找我和我朋友的麻烦。”他补充道,朝邦德犀利地扫了一眼。
“他真正关注的是你!我才不会介意他听到我说的这些话呢!Bludger(澳洲俚语)!听我说老虎,这是对我们澳大利亚人的最大侮辱。你可以随便怎么用这个词。”他提高了嗓门儿大声地说,“不过它主要的意思是变态、无赖、卑鄙、撒谎者、叛徒——没有前途的人。我希望明天早上当你知道我是怎样评价你的时候被海带噎到。”
邦德哈哈大笑起来。哈梅顿这通像连珠炮般骂人的话前天在羽田机场的时候就说过了。
邦德大概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手提箱从海关提出来。出了海关又被一大群手持“国际洗染协会”纸旗的年轻日本人挤了一通,挤得邦德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又累又气,禁不住骂了一句“浑蛋”。在邦德的身后同样有人在骂着什么,不过好像说得更多。“亲爱的朋友,这是以东方的独特方式来欢迎你啊!”邦德转过身来,一个身着紧身灰色西装的魁梧汉子向他伸出巨掌,“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哈梅顿。你是这个飞机上唯一的英国人,我猜你一定就是詹姆斯·邦德先生。来,把行李给我。外面有车在等我们,我们离开这个像疯人院一样的地方吧,越快越好。”哈梅顿看起来像一位进入中年、退休的拳击冠军,他有一身结实的肌肉、一张饱经沧桑且富有同情心的脸、一双没有表情的蓝色眼睛和一个断了鼻梁的鼻子。他满脸汗水,用邦德交给他的那个手提箱作为武器,在前面开路,还不时地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着脖子和脸上的汗。邦德毫不费力地跟在哈梅顿的身后,一直向停车的地方走去。走到一辆小型丰田车旁,司机看到了他们,急忙从车中出来向邦德他们鞠躬行礼。
哈梅顿用流利的日语向司机吩咐了一些话,然后和邦德在后面的座位上坐好。他对邦德说:“先送你到酒店——大藏饭店,是一家最新的西式酒店。前不久有一个美国佬在皇家饭店被杀了。我可不希望你这么快完蛋,还是这一家高级的酒店比较好。然后我们再一起好好地喝上几杯。你吃过晚饭了吗?”
“日本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照顾乘客真是周到啊,我记得她们送过六次食物和三次饮料。”邦德说着的时候,车子向日本市区急速驶去。“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这是一个世界上最引人入胜的大都市。我们的车子为什么靠左边行驶呢?”
“鬼才知道。”哈梅顿深沉地说,“日本鬼子做起什么事情来都是这样蹩脚,他们什么东西都搞得很特别。电灯开关是向上扳,自来水的开关是向左开,门的把手也是向相反的方向。还有更奇怪的事,赛马是顺时针方向,而不像我们的惯例是逆时针。东京这个鬼地方,更是特别。冷的时候能冻死人,而热的时候又能把人热死。整天不是下大雨就是刮飓风。每天都会有一次地震。但是用不着担心这些,你只是有种喝醉了酒的感觉。飓风来的时候,找一家建得坚固的酒吧,最好把自己灌醉。你要想习惯这里的生活,至少得需要十年。你只有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才能找到关键点。在东京过西式的生活费用很昂贵,我找了一栋相对便宜的房子住了下来。在玩的方面,这个地方的花样可不少,生活绝对不会让你觉得死气沉沉。不过你需要学习日语和鞠躬,在什么时候鞠躬,什么时候需要脱鞋,了解这一套对你肯定会有好处的。你要想工作顺利,就必须快点儿学。因为在开展工作中,你需要和这些日本鬼子相处融洽。你不要看政府里的那些官员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他们的骨子里还是日本武士道的那一套,我笑他们是挂羊头卖狗肉,不过到了该鞠躬的时候必须鞠躬,这一点非常重要。你要是能摸清里面的诀窍,对你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哈梅顿突然用日语对司机说了几句,司机频频地看着后视镜,然后用日语对哈梅顿说:“先生,果然有人在跟踪我们。”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是田中老虎的一贯伎俩。我告诉他你住大藏饭店,他一定要查证后才会放心。这个你不必去管他。今天晚上若有人偷偷溜进你的寝室,如果是个女的,算你运气好,你要认为她漂亮可爱,你就留下她。如果是个男的你也不必紧张,和他客套两句,他会鞠躬引退的。”
旅途的劳顿,再借着几杯酒下肚,邦德躺在床上很快就呼呼大睡了。一夜也没有人打扰他,睡得很惬意,一睁眼,天已经大亮。
第二天,哈梅顿带着邦德在东京的名胜游览了一番。邦德印了一盒名片,名片上印的官衔是“澳大利亚大使馆文化处二等秘书”。
“他们知道这就是我们的情报部门,”哈梅顿说,“他们更清楚我就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你是我的临时秘书,干脆在上面清清楚楚印出来。”
晚上他们到了哈梅顿最喜欢的酒吧“梅花落”喝酒,这儿的每个人都称哈梅顿为迪克,并在酒吧的一个僻静之处给他预留了一个位子。
侍者恭恭敬敬地把哈梅顿带到他的老位子上。当他们坐定后,哈梅顿将手探到桌子下面,用力一拉,把电线拉了出来:“这些鬼子,真不是东西,等我有空的时候非得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哈梅顿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从前这个酒家还是一家饭店,菜的味道很不错。在东京的俄国记者和英国人都喜欢到这里来。有一次,那个老板不小心一脚踩到了一只猫的尾巴,吓了一大跳,把手上端的一锅汤打翻了。他火冒三丈,将那只猫抓起来扔进火炉烧死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多久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一批喜欢猫狗的人——表面上讲的是仁义道德,心里却是男盗女娼的日本鬼子联合起来要告他,逼他关门。我虽然看不起那些虚情假意的日本鬼子,不过还是利用我的影响力救了他,没有叫人砸了他的招牌。想想看,这个忘恩负义的浑蛋,现在居然这样报答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刚才给他录的这段音,已经够田中老虎听的了,这个小鬼子,我也得让他弄明白,这个浑蛋家伙至今还头脑不清楚,难道我和我的朋友会计划去刺杀他们的天皇,到他们的国会去扔炸弹不成?”哈梅顿向四周怒目相视,一副凶狠的样子。
“今天就先算了,老兄我们谈正经事。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明天上午十一点去见这只该死的老虎。我会负责来接你。他们办公楼的大门挂着‘亚洲民俗协会’的牌子。具体的内情你到了那里就会明白了。还有,你此次执行的目的我实在是不知道。墨尔本发来绝对机密的电报,注明让你亲自破译,这倒是省了我们的事。我的老板,赛德森是个很开明的人,他说他不想知道你此次任务的目的,连和你的会面也免了。这个家伙很聪明,他说‘他没有必要用湿手去沾你的干面’,我呢,也不想知道你来这里要搞什么花样。只有你自己去回味咖啡的味道,是苦是甜,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不过,据我猜测,你这次任务是在不让美国中央情报局知情的情况下,从田中老虎那里得知一些重要的东西。这件事并不会很简单,田中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谈起生意来丁是丁,卯是卯,毫不含糊。你别想从他身上讨到一点儿便宜。从表面上看,他是受过西方教育的十足的民主派,但是骨子里却是一个典型的军阀。对于日本人来说,你让他装出笑脸就已经很难得了,骨子里他们有自己的另一套。美军在日本驻军这么多年,改变了什么?确实在外表上改变了很多,但是日本人生下来就是日本人,就像其他一些伟大的民族——中国、俄国、德国和英国一样,你要让他们脱胎换骨,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啊!时间根本不算什么,十年对于他们就如星星闪烁一次那样短暂。所以说,老兄,田中老虎和他的老板将用不同的方式考虑你的要求,一个是眼前利益,一个会做长久打算。倘若我是你的话,和他这种日本第一流的人物谈生意,我不会只谈眼前利益,我要和他谈天长地久。像田中老虎这种人,他们的眼光绝对不会以日、月、年来计划时间单位,我想田中老虎和你谈的会用年代、一个世纪来量度一件事情的成败得失,你总该可以理解我的意思吧?!”
哈梅顿用他的左手做了一个放松的姿势,看来,他喝得很高兴,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喝了八壶酒了,算起来哈梅顿喝得比邦德略多一些。邦德并不阻止哈梅顿如此贪杯,因为只有这样哈梅顿的谈话才会更坦白和真实,说得头头是道,有层次,有道理,而不受拘束。
邦德听了许久才开口问道:“这个田中老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是你的朋友还是敌人呢?”
“都是,相比较而言朋友的成分要多一些,不像那些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朋友,我总比他们要更受欢迎。他和我在一起顾虑会减少一些,原因是我们两个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喜欢酒和女人。但是我们有一点不同,就是他看到心爱的女人一定会搞到手,他现在已经有三个金屋藏娇的地方,她们靠他的月薪过生活,要不是我及时制止他,何止三个女人?因此在这方面他欠了我的人情,在日本,‘人情’和‘面子’一样重要。你欠了别人的情就一定要还,否则,你的心里就会很不舒服。还有,你只能多还,不能少还。我说得更明白些,就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到时候就变成他欠下你的情了,这样你在面子上、人情上、道德上、精神上、社会上都没有向别人低头的地方。田中老虎欠我人情很多,没那么容易还清的。偶尔送一些微不足道的、无关痛痒的情报给我,也算还了一点儿人情。这次你来,我告诉了他,他不但不反对,还很快就答应接见你,也是在还我人情。假如没有这个因素存在的话,你要想见他,他非要给你摆架子看不可,少说也要浪费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你来求见他,只能忍着性子等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是我向你邀功,你没有我的帮助是不容易和这只老奸巨猾的家伙搭上交情的。以后田中老虎至少会对你比较留心,并且还会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提供方便,以便尽早还清我这笔人情债,同时反过来使我欠他的人情。”哈梅顿说到这里,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接着说,“老兄,在我判决你之前,我先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有名贵的鳗鱼,也有很好喝的酒。然后再带你去快乐宫消遣一番,从快乐宫出来我再宣判你好了。”
“你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邦德说,“我对鳗鱼还是很感兴趣的,只要它们不太滑。鳗鱼和消遣的账我来付,这里的账由你付。别着急,吧台那边的家伙好像在打你的主意。”
“我与别人素无恩怨,哪会怕人家打我的主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日元,数起来。他摆出一副日本天皇的架势,一步一步地走到吧台,对那里的一个身穿粉色外套的大块头黑人说:“梅花落,真是不要脸。”说完就带着邦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