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是如仪和剑鸣做的,基恩被他们按在床上休息。饭做好后,他们本来要把饭菜端到基恩床前,但基恩精神很好,执意要起来,如仪只好把他扶到餐厅。她生怕爷爷仍不让基恩“在主人面前就座”,撒娇地央求道:
“爷爷,让基恩坐下吧,他是个伤员呢。”
爷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如仪立即笑着把基恩按到椅子上,在他面前摆上酒杯。剑鸣遗憾地说:“可惜尤利乌斯不会吃饭。”
尤利乌斯的声音立即响起来:“谢谢,虽然我不能吃饭,也请为我摆上一副碗筷。”如仪格格笑着,真的为它摆上一副。剑鸣把红葡萄酒斟满五个酒杯:“来,干一杯。为了爷爷的长寿,为了基恩早日恢复健康,为了我有这么好的老婆,干杯!噢,还有尤利乌斯呢,怎么为你祝愿?祝你早日脱去凡体,修炼成人吧。”
还是尤利乌斯的男低音:“好,谢谢。”
四个人端起酒杯,爷爷和基恩微笑着,如仪飞快地扫了基恩一眼,心有不忍。按基恩现在的大脑状况,他的寿命不会长了。对他怎么办?还是劝他回地球养老吧……不过这些烦恼留给明天吧,她仰起头一饮而尽。
通话器响了:“KW0002号太空岛的居民,宇何剑鸣警官,我们是太空警署RL区巡逻队,请立即打开舱门!”
四个人猛然一惊,剑鸣疑惑地说:“奇怪,我已经发过安全信号了呀。”他解释道:“来前我曾同高局长约定,进入太空岛两个小时内如果未能发出安全信号,他就要派人来接应我。我已经发过,是否他们未收到?”
他打开视频通话器,屏幕上显出一艘警用太空飞船,炮口虎视眈眈地指向这里。剑鸣笑着对通话器说:“我是警官宇何剑鸣,这里一切都好,我现在就打开减压舱门。”
他按下了外舱门开启按钮,想了想,摁断对外通话键,对饭桌上的几个人严肃地叮咛道:“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两人的换脑手术!警方,还有法律,对类似事情是极端严厉的。大家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他挨个睃着每个人。如仪有些困惑,她认为剑鸣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但最终点点头。基恩也点了头。剑鸣带着歉意盯着爷爷,爷爷表情很复杂,恼怒,自卑,烦躁,但他最终也默认了。剑鸣又想起一件事,向如仪伸出手:“把我给你的掌中宝给我,开枪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如仪把手枪给他,他们走到减压舱口迎接客人。内舱门打开了,三名穿着太空服的警官闯进来,他们只取下了头盔,警惕地平端着枪支。剑鸣让为首的警官看了自己的证件,笑道:
“我未婚妻原来的报警只是一场误会,这都怪长期幽闭的环境,造成了一些心理障碍。现在误会已经消除,没事了。你们没有收到我发出的安全信号?”
那个陌生的警官摇摇头:“没有,我们只收到了高局长的求援电话,太空警署就派我们来了。”他看看基恩胸前的伤口,疑惑地问:“他……”
“他是这里的仆人,RB基恩,刚才在一场混乱中,为掩护主人受了伤。”
三名警官看了看四周,收起武器,为首的警官说:“我是警官夏里,高局长要求我们把你们全部护送回地球,这个命令到现在为止没有撤消,请问……”
剑鸣知道他们仍有疑虑,便笑道:“正好,我们正准备今天返回地球呢。基恩需要回地球疗伤,爷爷要参加我们的婚礼,你们尽可执行原来的命令。请你们稍等片刻。”
吉野臣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他可不喜欢一班警察大爷在他的家里发号施令。如仪机警地发现了他要发火,立即乖巧地偎过去:
“爷爷,真巧,咱们正要回地球,就有警察来鸣锣开道。爷爷,你答应过要参加我们的婚礼,可不许变卦哟。”
她扭股糖似的黏住爷爷,老人终于绽出笑意,默认了警察的安排。他们请警察稍候,匆匆吃完早饭。在他们吃饭时,三名警官都不肯就座,虽然没有手执武器,但仍守卫在门口,看来戒心仍然很重。二十分钟后,四个人在剑鸣的四人太空艇中安顿好,夏里交给剑鸣一件小型公文包,说他们只护送X-303号降落,然后就要折返太空,因此请他把这个公文包转交给高局长。剑鸣坐在驾驶位,嘴里还在嚼着面包,把公文包顺手交给如仪,兴致勃勃地对送话器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启程吧。”
“好的,你们先走,我们在后边护送。”
两艘太空艇飘飘摇摇向地球降落,KW0002号太空球很快变成一颗浅黑色的小星星,消失在眩目的阳光中。下面是浩瀚的太平洋,撒着绿色的岛屿、星星点点的环礁、还有壮观的海上人造城市。如仪抱着那个公文包,兴高采烈地凭窗眺望着,她忽然惊奇地发现,护送的警艇不见了,它已经远远落在后边。如仪欠身对着通话器笑嘻嘻地喊:“后边的警官先生们,快追上来呀,要不这船危险分子就要逃跑啦!”
四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在高局长的办公室里,他正脸色阴沉地听着天上的报告:
“局长阁下,X-303号太空船已到达预定海域,我们已撤离至安全范围,请你决定是否执行下一步计划。”
“好的,谢谢你们的协助。”
昨天,在宇何剑鸣上天之前,为了确保对他的控制,高局长密令手下在他身上安装了窃听器。所以,太空球内的事态发展一直在他的监视之中,随着案情剥茧抽丝,一步步真相大白,局长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知道,世界政府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人类和B型人之间的堤坝,这道堤坝是由浮沙堆成的,极不可靠,稍有一点点风浪就能把它冲溃,而KW0002号太空球内发生的事情可不仅是一点点风浪。
假如公众知道嵌入类人大脑并不会导致自身人格的异化,假如他们知道连吉野臣这样德高望重的守旧派都成了“杂合人”,假如3?郾5亿B型人从忠仆基恩身上触摸到潜意识的反抗,假如他们知道一个类人曾混入警局多年,而他的父亲正是类人之父……那条堤坝还能幸存吗?
宇何剑鸣曾是他手下的爱将,他确实想为他争一条活命,但现在他对剑鸣很不满。0002号太空球内发生的事是极其严重的,类人仆人竟擅自为主人换脑,这比简单的谋杀更为险恶。但作为B系统的警官,他竟然对这种严重事态如此麻木,甚至发展到企图欺骗上司,隐瞒真相,他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了。也许真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他已不值得挽救了。
那艘飞船上的三个B型人都死不足惜(包括吉野臣,太遗憾了,吉先生是一个坚定的人类纯洁主义者,但依他现在的物质结构,只能划到B型人的范畴里)——不,对他们不能使用“死亡”这个词,只能说是销毁——只有吉平如仪令人惋惜,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但是在眼前的情况下,无法单单让她活着回来。即使能这样安排,她会对三个人的横死缄口不言吗?
那个爆炸装置正抱在如仪怀里,只要按下这个红色按钮,飞船就会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碎片,飘洒在太平洋中。那样的话,这一桩桩严重的事件还能包住,宇何剑鸣和吉野臣的自然人身份还能保留,人类社会的那道堤防还能维持。高局长想,我不是残忍嗜杀的恶魔,但事急从权,顾不了许多了。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他拨开了红色按钮的锁定装置,右手食指缓缓地按下去。
飞艇已接近中国的渤黄海,蔚蓝的海域中,惟有黄河入海口是区域广阔的一片黄色,不过,经过一个世纪的水土整治,这片黄色比过去淡多了。极目往东边看,那尊直刺青天的发射架隐约可见。吉野臣趴在舷窗上贪婪地看着,指点着,喏,那是崂山,那是泰山。他怅然说,我已经十五年没有回到地球了。如仪趁势说:
“那就在地上多住一段时间。或者,干脆回来吧,叶落归根嘛。”
爷爷笑笑,没有回答。正在这时,艇内通话器忽然响起急迫的喊声:“宇何剑鸣,宇何剑鸣,听到唿叫请立即回话!我是齐洪德刚,有极紧急的情报!”
齐洪德刚?正在艇首驾驶的剑鸣看着通话器,心里实在腻歪,在这么欢乐的时刻,他真不想让这家伙扫了大家的兴头。这个紧缠不放的家伙,他从哪儿搞到了这艘太空艇的通话频率?但拖着不接也不是办法,身后的三个人都在看着呢,他们的表情中已透露出惊异和不解。剑鸣拿起通话器,谨慎地说:
“德刚先生,我想……”
齐洪德刚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总算联系上了!宇何剑鸣,高局长已经决定炸毁你的太空艇,我是从IP电话中窃听到的!”
剑鸣愣了一下,为齐洪德刚的信口雌黄感到愤怒。纵然他是为自己的恋人复仇,这种手段也未免太无聊了。他从后视镜看看身后,他们都在震惊地看着他,尤其是爷爷和基恩,他们不知道齐洪德刚是何许人,对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剑鸣压住火气,冷峻地说:
“齐洪德刚先生,我劝你不要这样……”
那边急得吼道:“不要存幻想了!你是一个类人,是你爸爸从2号工厂里偷出来的一个类人!高局长要杀人灭口,快采取措施!”
恰如铁棒击在头上,剑鸣脑子里白光一闪,类人?他当然不是类人,他手上有绝不掺假的自然指纹,作为一个指纹辨认专家,他对此有绝对的把握。但……直觉告诉他,德刚的话语里流露的是真情,不是阴谋,不是仇恨。而且,在下一个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他忽然想起——如仪手中的提包!那个提包有猫腻!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和推理,来不及考虑德刚为什么要帮他而高局长为什么要害他,他只是凭本能作出反应。他快速拉起机头,向外海返回,一边扭头喊道:
“基恩,快打开安全门,把如仪怀中的提包扔下去!”
三个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震懵了。类人,剑鸣是类人?这个消息比什么炸弹爆炸更令人震惊。如仪痴痴呆呆地盯着剑鸣,没有反应。基恩的反应倒敏锐一些,他跨到安全门那儿,用力拧开它,伤口又挣裂了,鲜血洇红了绷带。他向如仪伸出手,急迫地喊:
“快把公文包给我!”
如仪仍痴痴地盯着剑鸣,下意识地把公文包递给基恩,她对剑鸣的最后一瞥就这样凝固在记忆中。基恩的指尖已触到了公文包,就在这时,提包忽然变成一团白光。白光淹没了四个人的意识,然后变成深重的黑暗。
此刻,在飞艇下方一千米处,德刚驾着他的直升机拼命追赶飞艇,同时对着通话器大喊大叫。可惜晚了,那艘太空艇冒出一团白光,崩裂成几块,天女散花般向海面落下去。没有声音,就像是无声影片中的一个长镜头。
德刚脸色铁青,驾机向那片海域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