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段吉军和搭档小丁、法医陈大夫在上午九点赶到死者司马林达的别墅,别墅位于南阳城北三十公里的鸭河口水库库区,一座孤楼面对着千顷碧波。别墅没有围墙,四周种着带刺的植物权做围墙,墙内有石榴,枣树和香椿。正是早春时分,石榴树和香椿树都绽出嫩绿的芽胞,墙角的嫩草中星星点点夹着几朵黄色野花。这是典型的农家院落,只是楼前停放着一架漂亮的双座扑翼机,显示了主人的身份。扑翼机是银灰色的,外形像一只矫健的信鸽,又柔又韧的双翼此刻正紧抱着机体。小丁对它极感兴趣,转来转去地看,啧啧称赞着。小楼上下两层,外观粗糙,但进到房间内不由眼前一亮。屋内装修不算豪华,但洗练、雅致,品位很高。淡青色的窗帘,微带蓝色的白色墙壁,客厅正中悬挂着大型液晶壁挂屏幕,摆放着几株青翠的铁树和芭蕉。
只有鸭河库区警察分局的老杜在守卫,没有围观者,这使吉军和陈法医先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现场没被破坏。老警察介绍说,这位司马林达是一年前在这儿买的房子,按自己的想法做了室内装修,以后他每隔个把月就要来这儿住几天。他与周围的百姓来往不多,不过他住这儿的时段内订有鲜牛奶,今天早上正是送牛奶的人发现了他的死亡。又说,送牛奶人报案后,警察分局立即封锁了消息,再加上这儿地理位置偏远,所以乡邻们没有被惊动。
死者斜倚在书房的一张电脑转椅上,面色安详。面前的电脑没有关机,处于屏幕保护程序,一排表示时间的数字在屏幕上轻盈地荡来荡去,不知疲倦,每一次与屏幕边缘相撞,便按照反射定律反弹过去。
陈大夫立即投入工作,先是猛劲地嗅鼻子,他是在辨认尸臭。吉军干了一辈子警察,单是尸检也遭遇了十几遭,所以他熟练地给陈大夫打下手,一边独立做着判断。他的判断至少可以算是半个内行吧。
司马林达很年轻,三十岁刚出头,眉目清秀,面容上看不到任何痛苦,很平静,不过这种“无表情”面容是肌肉松弛所造成的。因为咬肌的松弛,下颌略微下垂,使他的年龄看起来稍大一点。他的尸体已发生了尸僵,臀部变得扁平,有明显的暗紫红色尸斑,尸斑看来属于坠积期,尚未向血管外扩散。皮肤已变干、变硬,尸体已变冷。没有搏斗痕迹。
依这些情况看,他肯定是属于自杀,是典型的过量安眠药中毒。
陈大夫(全名是陈张鸿生)忙了很久,得出了与吉军几乎相同的结论。他从死者胃中抽出一些尚未溶解的白色粉末,肯定是巴比妥类药物,很可能是鲁米那,是常见的催眠药,致死量为九克。根据尸温和尸斑判断,死亡发生在凌晨三点半至四点半之间。
吉军用碘银感光板转印法取下了死者的指纹,又在室内的茶杯、键盘、门把手等处取了指纹。初步对比,除了门把手上有外人指纹外(后来查明是送牛奶人的),屋内只有主人的指纹,看来主人在这儿过的是隐居生活,没有来客。这使案情显得十分单纯,基本上可以判定死者死于自杀。那么,以后的工作就是查明自杀的原因了。
但这些判断在一分钟后就发生了逆变。陈大夫已在做尸体的善后工作,这时小丁走过去,敲了一下电脑键盘,他是想检查死者是否在电脑中留有遗书,因为现场没发现文字遗书。屏保画面隐去后,屏幕上闪出孤零零的一行字:
养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
小丁紧张地喊:老鲁,老陈,你们看!吉军看到这行字,神经立即绷紧。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唤醒蜜蜂。这行字怪怪的,扑朔迷离,晦涩难解,很可能其中含有深意!他说,小丁,你把电脑中的文件仔细地查一下,着重查两天以内的内容。小丁坐下来,仔细地检查了各个文件,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大部分文件大概都是死者的论文或是笔记,都是些佶屈聱牙的东西。不过有一个大的收获:小丁查出那行字存入记忆的时间:今天凌晨三点十五分。
按陈大夫的判断,死者死亡时间为凌晨三点半之后,那么,这行字很可能是死者打入的最后几个字,是他的遗言。
但这行字是什么意义?是对某人的警示?是对警方的暗示?还是纯属无意义的信笔涂鸦?小丁的圆脸膛绷得紧而又紧,神经质地说:
“老鲁,一定是他杀!这最后一行字是他临死时敲上的,一定是用暗语向警察示警,没说的!”
老鲁笑笑,未置可否。小丁是新分来的警校学生,初次涉足命案,他会把福尔摩斯的所有推理都搬到案情中来。老鲁含煳地说:
“这句话的确值得怀疑,再说吧。”
死者的衣袋内有他的身份证,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的工作证,钱夹中有信用卡,还有一张女人照片。女人相当漂亮,穿着十分暴露,乳房高耸,性感的大嘴巴,眼窝略深陷,皮肤白皙光滑,似乎从照片上就能感受到皮肤诱人的质地。一张没有背景的单人照是看不出身高的,但她修长的双腿双臂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女人身材比较高,至少属于中等偏高。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动的活力,带着妖娆,是一个西方化的中国美女。照片背后是四个字:你的乔乔。字体很拙,像是小学生的手笔。不过鲁段吉军知道,在电脑极度普及的二十二世纪三十年代,不少年轻人已经不大会写中国字了,包括自己的助手小丁。所以单从字体的优劣,无法判断这个女人的文化素养。
小丁仔细端详着照片,说:“是死者的情人或是未婚妻吧,你看她是南阳人还是外地人?”
“你说呢?”
“依我看是大城市人,没错,绝对是大城市人。她有一股……进攻型的气质,可能是北京人吧,因为死者的主要生活圈子在北京嘛。”
“对,和北京联系,这个漂亮女人将是咱们的第一个调查对象。”
吉军要通了北京,是陈王金新警官接的电话,这也是一位老警官,过去为一桩案子与吉军合作过。老鲁简要介绍了这边的情况,请他查查死者的背景资料,查查照片上那个女人的情况。陈警官说:“没问题,把照片传过来吧。”
小丁用数字相机把照片翻拍,通过互联网传过去。老杜说:已经中午了,走,吃饭去,我做东。老鲁说:别费事啦!这儿冰箱里什么都有,主人死了,东西扔这儿也是浪费,咱们自炊自食吧。
四个人一齐动手,很快就拼出一桌饭菜,蛮丰富的,有辣子肉丁、玉兰肉片、凉拌三丝、糖醋里嵴、酸辣肚丝汤,主食是牛奶和米饭。小丁又从橱柜里搬出一箱青岛啤酒,笑嘻嘻地说:
“我想要是司马林达还活着,一定会好好招待咱们。咱们就别客气了,别屈了主人的意。”
老鲁没挡他,只是吩咐一句:“下午还要工作,别喝多了。”
他们在餐厅里吃饭时,不时溜一眼书房的死者。陈大夫困惑地说,今天这个案子我看有点邪门,从现场看是一桩典型的自杀案,但电脑中那行阴阳怪气的字是什么意思呢。老鲁说,是啊,这十二个字叫我心神不宁。我有个预感,这个案子调查起来不会太顺。
吃过午饭,北京的复电到了。对司马林达的调查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他是所里极为看重的青年科学家,事业一帆风顺,定居瑞士的父母颇有财产(他的小飞机就是父母赠送的),死前没有什么反常行为。人们普遍的反映是:他不会是自杀,他没有自杀的理由!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身份也搞清了,叫白张乔乔,京城小有名气的歌手,不过,她的名气主要是在容貌而不是唱歌的天分,是那种吃“青春饭”、“脸蛋饭”的歌手。她与林达来往密切,所住的单人公寓就是林达送她的。“不过”,那边顺便说:“这位乔乔肯定不在作案现场,我们已经知道,那晚她一直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小丁很轻易地改变了观点,说:“死者一定是自杀!你想嘛,美女情人——失恋或戴绿帽子——自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鲁段吉军懒得跟他抬杠,只是刺了他一句:“我看你的思想很活跃嘛。”
小丁嘿嘿笑了。吉军对这位年轻人不大感冒,他思维活跃,兴趣广泛,爱朋友,好交际,仅仅对一件事没有兴趣,那就是自己的本行。吉军相信,小丁这辈子绝不会成为一个好刑侦员。
他们把死者的尸体放到车上的冷藏柜里,准备带回市局作详细解剖,然后同鸭河派出所的老杜道了再见。一出门,小丁便两眼放光地奔向扑翼机,他早就急不可耐了,午饭时还抽空绕着它转了很久:
“是蜜蜂V型的,真漂亮!带导航功能,双座,时速六百五十公里。扑翼机是仿鸟类的翅膀设计的,虽然速度低一些,但非常灵活,非常省油。这种蜜蜂V型是去年才出厂的新品种。老鲁,”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咱们进京调查时干脆乘上它吧。”
老鲁说:“上哪儿找驾驶员?咱市局还没一架扑翼机呢。据我所知,南阳只有两架,都是大款的。”
“我开呀!我在学校时就考过扑翼机驾驶证。”
他真的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驾驶证,上面盖着北京市警察局的钢印。鲁段吉军看着驾驶证,仍一个劲儿摇头,他可不放心让这个毛毛躁躁的年轻人带上天去。小丁显然知道别人对他的评价,说:
“这样吧,你和陈法医坐车回去,我独自把扑翼机开回南阳。只要我能活着到南阳,你不就放心啦?”
“不行。”老鲁干脆地说,“你要把命送掉,我至少得担个领导不力的罪过。”
小丁急了,把驾驶证杵到两人的眼前:“看看,驾驶证能是假的?我的成绩还是优秀哩。老鲁,答应我吧,要不还得派人把这架扑翼机运回北京呢。”
拗不过他的死缠硬磨,老鲁只好答应了。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他和法医驾车回南阳。一路上免不了担心,万一机毁人亡,他至少要负个领导失职的处分。那边小丁风风火火地与鸭河派出所办了扑翼机交接手续,申请了航线。等第二天上班时,他驾着扑翼机降落到市局的院内,威风得像一位凯旋的勇士。
当天他们就赶往北京,扑翼机把这段路程缩短为一个多小时。他们沿着南水北调的中线干渠往北飞,看着一线碧水在绿色中伸展。这一带有很多古迹,像白河上著名的瓜里津古渡口,秦汉时著名的“夏路”等,不过,这些古迹都被现代化建筑覆盖了。扑翼机确实十分轻巧,在空中可以悬停,倒退,可以贴着地面飞行。它的双翅扇动着,有时羽翼平伸,在上升气流中轻松地滑行,让人想起神话中的大鹏鸟。老鲁原想它的操作大概比较复杂,实际它的操纵大都由电脑进行,人工操作相当简单。小丁经过昨天的操练已经找到了感觉,扑翼机轻盈地上下翻飞,越过黄河,掠过河北平原。“怎么样?”他扭头问身后的老鲁。老鲁真心地称赞着:“不错,真不错。赶紧缠高局长买一架,你去当专业司机得了。”
九点钟他们降落到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研究所位于中关村以北,三环路之外,是一幢现代派的建筑,外部造型就像一排盘旋而上的音符,极为阔大的玻璃窗收纳着楼前的绿地和远处的田野。北京局的陈王金新和研究所的易田所长在办公室里等他们。陈警官说:市局很重视这个案子,让他来全力协助。
“林达的父母通知了吗?”
“通知了,他们正在欧洲旅游,一时联系不上。欧洲警方正在寻找,只要他们再使用信用卡或购买机票就能找到。”
“是否请易田所长再介绍一下林达的情况?”
“情况昨天基本上已经说清了,林达的情况很单纯,所里人不大相信他是自杀。不过昨天调查中发现了一点新情况,据反映,他的导师公姬司晨先生曾断言他是自杀。”
他说得很客观,没有任何词语上的暗示。吉军看看陈警官,后者轻轻点头,无疑,这个急着断言死者是自杀的公姬教授值得见见。小丁却忍不住笑意,轻声咕哝着,公姬司晨,好名字,不就是公鸡打鸣么!
吉军瞪了他一眼,问:“他的断定有什么理由?”
所长摇摇头:“不大有说服力,至少没把我说服。不过我不必转述了吧,反正你们得去见他。需要我陪着吗?”
“不必麻烦你了,你派人把我们领去就行。”
类人女仆打开房门,为客人端来三杯咖啡,到书房请主人去了。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博古架上是清一色的紫砂茶具(鲁段吉军由此猜测,主人可能是宜兴人),造型古朴厚重。厅中挂着一幅行书中堂,字迹龙飞凤舞,好容易才辨认出落款是“司晨手书”。这么说,主人还是一位书法里手。小丁一直好奇地等待着,想看看这位“公鸡打鸣”先生究竟是什么模样。
主人出来了,眉目疏朗,满头银发,穿着白绸质地的家居服,趿着拖鞋,眉宇间隐隐见孤傲之气。他以冷淡的礼貌对二人表示欢迎,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为林达来的?”
鲁段吉军恭敬地说:“对,我们是司马先生的家乡人,来调查他的死因。”
“太可惜了,”公姬教授自顾说,“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科学家,虽不是爱因斯坦、牛顿那样的绝世奇才,但他的天才足以在一个专业领域里成为一代宗师。我是他的老师,但我相信他这一生的成就绝对会超过我。可惜,很可惜。”
“请问他研究的领域?”
“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智力层面和电脑的‘窝石’。”鲁段吉军急急地记下,智力层面和电脑窝石。他不清楚什么是智力层面,但估计这几个字不会听错,至于“电脑窝石”是什么东西?他无法猜度,决定等一会儿再问。教授解释道:“我说他的研究领域很重要,那是从历史的高度上、从人类发展的角度去看,并没有什么近期的或军事上的用途,所以你不必怀疑是什么人对他实施暗杀。”
“听说先生曾猜测他是自杀?”
“对。我说过,他是一个难得的天才,但天才往往比普通人更能看透生存的本质,当他的思考过于超前,失去了道德、信仰的支撑后,往往会造成彷徨,苦闷,心理失衡。历史上天才科学家自杀的比比皆是。”他流畅地列举了很多外国人的名字,鲁段吉军只记下了“图林”这个名字,他知道图林是二十世纪一位著名的数学家,是电脑技术的奠基人之一。还有一位自杀者是美国氢弹之父费米的朋友,他搞研究时从来不用数学用表(那个时代还没有电脑),因为所有数据他都可以在瞬间心算出来,这个细节给他的印象很深。不过总的说,教授的这番话过于玄虚,他们如听天书。教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略为停顿后解释道:
“我说的也许你们难以理解。举个例子吧,你们都是男人,你们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男欢女爱,你们不会去思考爱情的动力究竟来源于何处。但那些深入思考的生物学家们发现,爱情只是有性生殖的附属物,是基因们为了延续自身所设下的陷阱,爱情和母爱归根结蒂是荷尔蒙和黄体酮所激发的行为反应。当一个人看透了爱情的本质,他(她)就很难像普通人那样盲目地去爱。”
吉军听不进这些玄天虚地的话,看来陈警官也有同感。他想,这位公鸡先生怎么老绕着圈说话呢,但他仍含笑听着。教授说:
“司马林达的自杀不会是为了世俗的原因,而是因为某种理念或信仰的崩溃。恰恰在他死前的那天晚上,他还给我来过一次电话,谈话中已有精神崩溃的迹象。可惜我当时没能及时发现。”
吉军竖起耳朵:“他说了些什么?”
“很奇怪的,我知道他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那天他忽然说,他已经确认了上帝的存在,但谈话中又时时可见他对上帝的愤懑……”
鲁段吉军在心中苦笑,这位公鸡教授今天成心和他绕弯子!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一个人会为了这个理由去自杀么?他忍着不去打断,但小丁把事情搞糟了,他愣头愣脑地问:
“公姬先生,你刚才说了男欢女爱,是不是暗指死者的自杀与男女之情有关?”
公姬教授的态度在这时有了一个突然的变化,他冷冷地盯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了。吉军觉察到他的变化,赔着小心问:“教授,你刚才说司马林达临死的电话……”
教授摆摆手,干脆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我还有事,二位请便吧。”
吉军愠怒地瞪了小丁一眼,只好站起身来。陈警官很尴尬——他至少算半个主人吧,能让客人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他咳嗽一声,想去劝说主人,吉军用眼色把他制止住了。老头儿这会儿正在火头上——虽然他不明白火从何来——说也白说,等等再来吧。他仍保持着恭谨,与主人告别:“你有事,我们以后再来。公姬先生,再耽误你一分钟,你刚才谈到电脑窝石——这当然是很高深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弄懂,不过请你尽可能简单地介绍一下,什么是电脑窝石——电脑里总不会长出结石吧。”他开玩笑地说。
这个玩笑使老教授十分反感,他冷漠地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吧。二位请。”他毫不留情地加上一句评价:“依你们的知识层面,接手这桩案子不太合适。再见。”
三人走出教授的公寓,不免有点尴尬。吉军冷冷地对小丁说:“对证人询问时不要太随便,你看,你一句话就把事情问砸了。”
小丁不服气,低声嘀咕:“我咋问错了?他要不是暗示男女关系,干嘛说什么男欢女爱?”
吉军想想小丁说的也有道理,放缓语气说:“反正以后多注意吧。陈警官,这位公鸡教授怕是说的鸟语!什么基因陷阱,理念崩溃,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尽是玄天虚地的话。不过他说了一件事:司马林达在死前和他通过电话,请你查一下他说的是否如实。”
陈警官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就弄清了,那晚十二点,确实有一个南阳的电话打到公姬教授家里,通话时间为二十四分钟,至于内容就不得而知了。一个人死前打了这么长一个电话,无疑值得注意。陈警官说:
“这样吧,我找公姬教授的家属做点工作,疏通疏通,明天咱们再去找他。今天咱们先去见白张乔乔,怎么样?”
“好的,先去找她吧,那也是一个重要的证人。”
扑翼机上坐不下三个人,他们把它留在智力研究所,陈警官开来一辆奥迪,三人朝公主坟方向开去。
吉平如仪在医院值了一星期夜班,星期天早上她值完夜班后,立刻打电话通知了剑鸣,又通知超级市场给家里送了几盘菜料,便急匆匆赶回家。她的小公寓在南阳城南白河边上,那是她和剑鸣共有的爱巢。菜料已送到,她先到厨房把菜肴做好。剑鸣说过,他喜欢吃“如仪亲手做的菜”,所以,不管再忙,她也要亲手为剑鸣烧菜。然后她去洗了个热水澡,洗去夜班的疲劳,等着剑鸣。
如仪身材娇小,大眼睛,娃娃脸,剑鸣常昵称她是“精致的瓷娃娃”。看面相会以为她只有十六岁,实际上她已经二十五岁,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神经内科兼脑外科医师。她与剑鸣相恋五年,马上就要结婚了。
门锁处有插拔磁卡的声音,剑鸣推门进来,如仪立即像只百灵一样扑入他怀中,狂吻他的面颊。剑鸣抱起她,在屋里转了几圈。有一星期没见面了,两人都心旌摇摇不能自制,如仪伏在他耳边说:“是先要我还是先吃饭?”剑鸣说:“先吃饭吧,最好的东西要留在最后慢慢品尝嘛,对不对?”
如仪去厨房端来了麻辣鸡丝、腰果虾仁、八宝酱菜、干炸茄条,都是剑鸣爱吃的。两人偎在一起吃早饭,剑鸣吃得兴高采烈,不住口地夸奖:“香!好吃!”说一句扭头吻她一下,好像是为表彰决定盖章。如仪高兴地看着他的吃相,她喜欢剑鸣的性格,开朗随和,幽默风趣,干什么都是喜气洋洋的。吃完饭,剑鸣悄声说:“我去冲澡,在床上等我啊。”
如仪收拾了碗筷,脱了衣服,在床上等着。她感到欲望的火焰在全身游走,乳头发硬,肌肉深处有轻微的战栗。她和剑鸣已同居两年,仍像初恋一样激情如火。浴室的水声停止了,赤裸的剑鸣笑嘻嘻地走来,挨着她躺下,像往常一样细心体贴地抚摸着她,抚摸着她的肩膀、臀部、乳房和每一处敏感部位。如仪紧紧搂着他,两人的身体张满如弓……然后弓弦松弛下来。
如仪躺在剑鸣的臂弯里,快快活活地闲聊着。不过她很快发现剑鸣心情不豫,总是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处。她用手指在剑鸣胸膛上轻轻弹动着,轻声问:“你有心事?”
剑鸣没有瞒她:“嗯,我突然想起RB雅君了,今天是她被销毁的日子。”停停他又说,“是我把她送上这条路的。”
如仪听恋人说过RB雅君的情况,这时也觉凄然,不过她尽量安慰恋人:“不要过于自责,你只是执行法律而已。有时我想,警察局B系统的人员就像二十世纪中国的计划生育干部,他们干的是扼杀小生灵的缺德事,到处遭人痛恨;但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是最正确的,要不,中国社会早崩溃了,印度不就为人口过多吃了大亏?B系统也一样,没有你们的工作,那些在工厂大批生产的B型人恐怕早已占据了地球,那对自然人未免太不公平了。”她问:“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都是爷爷教我的。”
剑鸣把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从道理上我比你更清楚。不过,想起那位RB雅君,心中仍免不了作痛——她和齐洪德刚爱得多深!”
两人都愀然不乐,不再说下去。对这件事,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剑鸣默然良久,说:“我想去探望一下RB雅君。”他苦笑着自嘲,“权当是鳄鱼的眼泪吧,我想去送送她,多少减轻一点内疚。”
“去吧,我陪你。”
剑鸣感激地吻吻她,两人穿好衣服,驾车赶往武警部队的气化室。
气化室的外形非常简单,一道厚厚的铁门,墙上有一对红绿按钮。被判销毁的B型人送进气化室后,行刑人按一下按钮,五秒钟内B型人就会完全气化,回到大气中去,死者不会有任何痛苦。这儿没有哀乐、挽联和花圈,因为这只是一个工件的销毁而不是人的死亡。
气化室旁有一间监禁室,被销毁者呆在里面等待行刑。监禁室十分舒适,有漂亮的家具,舒适的床铺,做工精致的沐浴室。被销毁者提出的任何合理意愿都会得到满足,人类愿在这最后时刻充分展现人道主义精神。
监禁室的隔墙是守卫室,墙上嵌着巨大的镜子,镜子单向透光,被监禁的人看不到这边,守卫则能对监禁室一览无余。守卫认得剑鸣,告诉他,这会儿齐洪德刚正在里边。透过单向镜面,看见齐洪德刚和RB雅君紧紧搂在一起,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搂抱着,时间在他们的拥抱中静止。如仪攥住剑鸣的手,两人心中也觉酸苦。时间已近十点,监刑人马上要到了,那边监禁室里,RB雅君推开德刚说:“来,让我梳洗一下。”
她在镜子那边对镜梳妆,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这是一面单向镜子,但她的目光就像是越过镜子直视着剑鸣。尽管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这边,剑鸣仍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在雅君身后,齐洪德刚用双臂环绕着她的身体,泪水无声地涌出来。雅君从镜子里看到了,从肩膀上攀过德刚的头,柔声说:
“德刚,不要难过,我一点也不后悔,有了那个夜晚,也就当此一生了。”她为德刚擦干泪水。
法院的监刑人来了,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特别的监刑人服装,右臂上带着红色臂章。他对这种场景看惯了,麻木了,面色冷漠地走进监禁室,平静地为RB雅君验明正身,宣布了法院的判决。然后两名警卫进来,要带走RB雅君。雅君在此之前一直很平静,这会儿像火山爆发一样,忽然扑向德刚,发狂地吻着他的眼睛、嘴唇和面颊,吻得惊心动魄。她退后一步,贪婪地看着德刚,凄楚地说:
“永别了,德刚,我不会忘记你。”她扭头对警卫说,“走吧。”
气化室的铁门呀呀地打开了。剑鸣很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露面,但他最终咬咬牙,走出守卫室,把带来的一束白色鲜花默默递给RB雅君,递花时他几乎不敢看对方。雅君看来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面容很平静,当她接过花束时,甚至绽出一波微笑:
“谢谢你,警官先生,谢谢你为我送行。”
她最后留恋地看看德刚,走进气化室,铁门沉重地关上了。行刑人按下红色按钮,经过无声无息的五秒钟,绿灯亮了,表示已气化完毕。如仪偎在剑鸣身旁,两人臂膊相扣,都能感到对方身上轻微的悸动。作为自然人,他们从理念上接受自然人同B型人的分野,也支持那些限制B型人的法律——毕竟自然人才是地球人的原主人,毕竟B型人是自然人创造出来的呀——但这些干瘪的理念在撞上一个B型人的死亡时,未免显得底气不足。
监刑人确认犯人已气化完毕后随即走了,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唿,就像是一个程序精确的机器人。在这段时间内,如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雅君,这位如此平静地走向死亡的女性,她的气度让人钦佩,直到气化完毕,她才注意到齐洪德刚的目光。齐洪德刚一直狠狠地盯着剑鸣,目光荧荧,像一只冬夜中的孤狼。如仪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的目光中浓缩了多么深的仇恨!从这一刻起她就知道:剑鸣的这一生难以安稳度过了。德刚走过来,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他的誓言:
“宇何剑鸣警官,我忘不了你对我的恩惠,我会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偿还。”
剑鸣苦笑着说:“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我等着你。”
德刚狞笑着扫了一眼如仪,上了车,他的汽车刷地开走了。
剑鸣和如仪驾车离开这里,已经快中午了,初夏的太阳暖洋洋的,田野里麦梢已经发黄。他们原打算野游的,但这个星期天已经被毁坏了。雅君的死亡,德刚的仇恨,汇集成一个灰色的幽灵,时刻盘踞在他们的头顶。如仪忧心忡忡地说:
“剑鸣,你要小心啊,那位齐洪德刚绝不会放过你的。我想起他的目光,身上就发冷。”
剑鸣苦笑着说:“实际我对他很宽容。他帮RB雅君篡改了B型人身份,按说也该受处罚的,但我在口供中把他伪装成一个‘不知情者’。”
“是否由我找他谈谈,化解这些误会?”
剑鸣失笑了:“我心地单纯的瓷娃娃哟,这种仇恨是语言能够化解的吗?不过,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吧。来,忘掉这件事,快快活活地玩一天。”
他们抛开烦恼,痛痛快快玩了半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晚饭。晚上七点钟,著名钢琴家钱穆三元在北京有一场独奏音乐会,如仪很喜欢他的演奏,两人便匆匆赶回家,打开虚拟系统。长发披肩的钢琴家走上台,先把十指按在指纹识读器上,验明了自然人的身份,开始演奏。这个小插曲让如仪一下子变得意兴索然,啪地关掉虚拟系统,沉闷地说:
“一场钢琴演奏会也要验明身份?真是焚琴煮鹤的败兴事。”
剑鸣解释道:“这样做还是有必要的。你知道B型人可以定向培育出体育才能,音乐才能或数学才能,如果没有限制,以后就不会有自然人钢琴家了。”他温和地指出,“演奏前的指纹检查一直就有嘛。”
如仪仍是闷闷不乐。剑鸣知道,她对音乐会的不快只是借题发挥,实际上,她心中还刻印着雅君的死亡和德刚的仇恨。他搂着如仪到了阳台,坐在摇椅上,絮絮地讲着恋人的情话,终于驱走了如仪心中的阴云。两人快活地拥抱着,回到床上。
一番缱绻后,两人沉沉睡去。忽然电话铃急骤地响了,是剑鸣的上司高局长。局长半是歉然半是谐谑地说:
“剑鸣,打断了你的良宵,十分抱歉。KW2034号太空球上又发生了一起血案,你马上去那儿。”
“是,局长。”
“今天警用飞艇不在家,恐怕你得乘班机了。”
“没问题,今天上午就有合适的班次。”
“替我向如仪致歉,任务完成,我答应把这个良宵还给她。”
如仪也醒了,正在紧张地盯着他。剑鸣放下电话歉然地耸耸肩:“没办法,紧急任务,又一起太空血案。”如仪没有说话,“如仪,别扫兴,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发觉了如仪面色的异常,她脸色苍白,大眼睛里包含了几许惶惑。剑鸣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啦?”
如仪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没什么,高局长刚才说太空血案,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爷爷。我很长时间没同他通话了。”
如仪的爷爷吉野臣今年七十九岁,是第一批太空移民,至今已在天上生活了三十四年。陪伴他的只有一位B型人男仆,RB基恩。剑鸣在如仪额头上敲了一记:“不许胡思乱想,基恩是天底下最忠心的仆人,怎么会……”他到卫生间去洗刷,一边伸出头说:“不放心你可以打一个电话嘛。”
如仪真的把电话打到爷爷的KW0002号太空球上,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没人接。如仪心中不祥的预感又加重了,爷爷和基恩一向睡得很晚,这会儿应该还没睡呢,即使在熟睡中,这铃声也该把他们聒醒呀。她向浴室喊:“剑鸣,剑鸣!为什么太空球里没人接电话?”浴室里水声哗哗,剑鸣没有听见,忽然屏幕亮了,RB基恩惊喜地说:
“是如仪!如仪小姐!你有好长时间没同我们联系了!”
如仪曾在爷爷的太空球呆过五年,同基恩叔叔感情极佳。屏幕上,基恩的惊喜发自内心,如仪甚至为自己的不祥预感感到羞愧——即使所有太空球上都发生血案,基恩叔叔也不会成为凶手的。不过她仍然追问:
“基恩叔叔,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
“我刚刚服侍你爷爷进入强力睡眠,你知道,这时若中断操作,他又会通宵失眠。”
“爷爷还在用强力睡眠机?”如仪问。她觉得自己这几年对爷爷关心太少。强力睡眠机曾经时髦过一阵子,现在地球上已基本淘汰了它,因为现今的时髦是“按上帝的节奏生活”。基恩解释道:
“对,你知道,吉先生已七十九岁高龄,他要争取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部巨著,他说,强力睡眠机每天可帮他抢回四个小时。”
他把可视电话的摄像镜头扭偏一点,可以看到爷爷正睡在强力睡眠机上,白发苍苍的头颅正对着这边。如仪放心了,同基恩扯了几句闲话,基恩埋怨道:
“如仪,你已经十年没来太空球了!爷爷和我都很想你,抽空儿来住几天吧。”
“好的,不过最好你和爷爷回地球上来度假,你们已经十五六年没回地球了。”
基恩的眼光中露出黯然的神色:“劝不动吉先生的,他已发誓不再离开太空球。”
如仪知道老人的孤僻脾气,也就不再劝了。她与基恩聊了几句,道了再见。这时剑鸣从卫生间出来,开始穿衣服:“没有问题吧,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嘛。我走了,再见。”
他利索地穿好警服,吻吻如仪的额头走了,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带上。
如仪没了睡意,思绪尽往爷爷身上滑。爷爷吉野臣是著名的作家,如仪五岁时,母亲病亡,父亲再婚,爷爷把她接到身边抚养。她住在太空球上,太空球每天缓缓旋转着,把地球的秀丽,太空的壮美随时送进视野。在那儿,重力是由太空球的旋转造成并且指向球心的,所以看着爷爷或基恩与自己分别站在球的对侧,脑袋对着脑袋,那感觉真的新鲜无比。如果是为期一月的假期,如仪会把这段太空生活保存在绯色的记忆中。
但她并不是度假,而是长年生活。没有绿树红花,没有泥土和流水,没有同龄伙伴。如仪很快就厌倦了这座碳纤维的牢笼。她奇怪怎么有人(包括爷爷)会喜欢这样的囚笼,甘愿在其中生活一生!
基恩叔叔十分宠她,尽一切可能让她快乐,但爷爷的性格让她受不了。爷爷那时已近六十岁,也许是长期与世隔绝,性情有点古怪。他当然喜爱孙女儿,但这种喜爱常包上一层冷漠的外衣;他也不是不喜欢基恩,这个忠心耿耿的男仆,但他常把喜爱罩上严厉的外壳。他对基恩的严厉常常是不合情理的,因而使如仪渐生反感。
十岁那年,如仪忽然下定决心要离开太空球,无论是爸爸的劝说,还是基恩的挽留都不能改变她的决定。最后,爸爸只好把她接回地球。她的反叛无疑使爷爷很恼火,从那以后,爷孙俩的关系相当冷淡。
但如仪始终把爷爷珍藏在心里。爷爷其实很爱她,在太空球里,当她格格大笑着和基恩疯闹时,爷爷常常坐在一边悄悄看着,看似漠然的目光中包含着欢欣。如仪现在已经是成人了,看到了当时看不到的东西。与世隔绝的太空球,两个寡言的男人,小丫头如仪曾是他们生活中惟一的活水,难怪爷爷对她的执意离去是那么恼怒了。
她想到了基恩的邀请,当即决定去太空球探望爷爷。她和剑鸣马上要结婚,正好去邀请爷爷参加婚礼。这些年她对爷爷太寡情了,她太年轻,不能理解老人的感情。今天,可能是因为目睹了一个女类人的死亡(销毁)吧,她觉得自己忽然成熟了,她要在感情上对爷爷作出补偿。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变得十分强烈,一刻也等不得。她立即和医院安排了今年的年休假,又打电话预订了太空艇,是后天的票,因为太空小巴士要等待合适的发射窗口。这些安排是否要告诉剑鸣呢,她想了想,决定不说。剑鸣正在执行公务,她不想干扰剑鸣的工作。
随后她安然入睡,刚才忽然生出的不祥预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想到,随后的几天会充满凶险。
去白张乔乔的寓所之前,陈警官先打了一个电话。这位乔乔不同意到家里去,于是把约会地点定在附近一家“星星草”咖啡馆。这是晚上六点,华灯初放。咖啡馆位于一座大厦的顶楼,不锈钢护栏围着落地长窗,窗外是明亮的楼房、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安静的星空。咖啡馆里很静,一缕轻曼的乐曲似有若无。顾客们多是成对的男女,有头发雪白的老年夫妇,也有脖子上挂着玉坠的中学生。乔乔小姐走进咖啡馆时,满屋的男人都觉眼前一亮。北京是美女如云的地方,但乔乔在美女堆中也是比较出众的,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风衣,风衣下是大胆暴露的小背心和超短裙。身体颀长,走路有名模的风度,而且不是那种中性化的模特,她的肌肉丰腴,胸脯和臀部把衣服绷得紧绷绷的,一头长发波浪起伏地洒在身后。右臂弯里还挎着一件衣服,是淡青色的风衣。在众人的目光中,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到三位警官面前。
陈警官已对她调查过一次,今天让鲁段吉军和小丁当主角。在这么一位美女面前——她的美貌让人不敢逼视——鲁段吉军多少有些紧张。他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咽口唾沫,开始询问。不过随着问话,这位美女的光芒很快消退,吉军在心中鄙夷地断定:这绝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司马林达尸骨未寒,她已经嬉笑自若,连一点悲伤的外表都不愿假装。正谈话间她的手机响了,她从风衣中掏出手机,喂了一声,立即眉飞色舞,那个“嗲”劲儿让吉军生出一身鸡皮疙瘩。当着三个人的面,她与一位不知名的男人嗲了十分钟,才关上手机。
乔乔非常坦率,爽快地承认自己与司马林达关系“已经很深”,她瞟了吉军一眼,意思是“你当然明白我这话的含意”。不过她说,她早就想和林达“拜拜”了,因为“那是个书呆子,没劲”。没错儿,他长得很英俊,社会地位高,家里也很有钱,但除此之外一无可取。他根本就不解风情,连在幽会中也常常走神。“完全没必要把林达的死同我连在一块儿嘛!我已对陈警官说过,那晚我一直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相信陈警官早去取过证啦。那个男人与我是一夜情人,他犯不着为我作伪证。”乔乔不耐烦地说。
听着她坦然的叙述,吉军忽然对那位死者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如果真如小丁所说,司马林达是因失恋自杀的话,那他死得太不值得了!他冷冷地问:
“你和其他男人的性关系……司马林达知道吗?”
乔乔嫣然一笑:“我并没有刻意掩饰,不过我想他不知道的。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爱情使男人变成瞎子。”
“如果他知道了——他是否会为你自杀?”
这个问题分量比较重,连乔乔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略微迟疑了一会儿,“他不会。”她思索后断然说,“我想他不会。他虽然对我很迷恋,但我清楚,其实他并没把我真正放在心上。和我做爱时他也会走神,不,他不是在想另一个女人,他想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幽会时林达常常走神,他的思维已经陷入光与电的隧道中,无法自拔。那是漫长、黑暗、狭窄的幽径,他相信隧道尽头是光与电织成的绚烂云霞,上帝就飘浮在云霞之中。那是大能的上帝,无肢无窍,无皮无毛,他的大智慧是人类无法理解的,即使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也不行。上帝在云霞中飘浮,在云霞中隐现,也许世人中,只有林达一人能稍稍窥见他的真容。
林达很迷恋她的女友,迷恋她高耸的乳胸,修长的四肢,浑圆的臀部和其它种种无法坦言的妙处。即使在追踪上帝时,他也无法舍弃这具肉体的魅力。他早已看透了生命的本质,看透了基因的陷阱,但他在享受乔乔的肉体时,仍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
如今他已经脱体飞升,融化在光与电的云霞中。他与上帝同在。当他从九天之上俯视这个叫乔乔的女人,这个浅薄漂亮的尤物,他的心中是否会激起一波涟漪?
“林达是个神经病!”乔乔恼怒地说,“他在我面前百依百顺,但他走神时,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神经病,八成是自己寻死啦!”
小丁轻轻碰碰吉军,吉军知道他的意思。关于林达是死于“神经失常”的提法,这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此之前,公姬教授也提到过林达可能死于“心理崩溃”。他说:“乔乔小姐,你的这点看法很重要,能不能做一些具体的说明呢。”
乔乔说,反正他常常发呆、发愣,即使正在干男女之事,他也会突然冒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最近他常常把白蚁啦,黏菌啦,蜜蜂啦挂在嘴边,他的话老是莫名其妙。他常常谈蜜蜂的整体智力,说一只蜜蜂只不过有一根神经索串着几个神经节,几乎谈不上智力,但只要它们的种群达到“临界数量”……
吉军打断她,问:“什么数量?他说什么数量?”
乔乔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说:“他说的是临界数量,我大概不会记错吧。他说只要蜜蜂的种群达到临界数量,智力上就会来一个飞跃。它们能密切协同,建造人类也叹为观止的蜂巢。它们的六角形蜂巢是按节省材料的最佳角度建造的,符合数学的精确。”她说,“都是这种谈话,我没兴趣听,也听不懂。不过他说的次数多了,我也能记得几句。对了,近来他常到郊区看一个放蜂人……”
鲁段吉军的瞳孔陡然放大:放蜂人!案发现场那句神秘的留言上就含有这个字眼:放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所以,这位放蜂人肯定是本案的关键。小丁看来也想到了这点,作势要追问,吉军用目光止住了他,佯作无意地问:
“怎么又出来个放蜂人?是司马先生的朋友吗?”
“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他几次都是骑摩托去的,当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效区附近。他从没提过放蜂人的名字,但他从放蜂人那儿回来后,表情总是怪怪的,有时亢奋,有时忧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智力层面’,‘宇宙大道’等,把我烦死啦。”她皱着眉头说:“烦死我啦。我早就想和他分手,我可受不了这种神经兮兮的男人。”停停她补充:“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吉军不由对这位风流女人生出一丝同情,不过他仍未放松对放蜂人的追问,他看看陈警官,陈警官机敏地插话:
“上次你没有对我说到放蜂人,请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有关放蜂人的情况。他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林达的亲戚?”
乔乔对这些一无所知,她不耐烦地说:“我知道的都说完了,该放我走了吧。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找我,我与司马林达已没什么关系了。”
吉军冷冷地问:“听说你的住宅是司马林达买的?”
乔乔对这个问题很反感:“对,没错。但他是为我买的,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你想让我把房产还给他吗?”
吉军缓和语气说:“不不,你安心住下吧,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我只希望乔乔小姐能配合警方的调查,尽快弄清林达的死因,使死者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乔乔哼了一声,起身告辞。她已经走到咖啡店门口,吉军喊住他:“喂,乔乔小姐,你的风衣!”
乔乔噢了一声,不在意地说:“差点忘了,这是林达忘在我家的风衣,口袋里有放蜂人的照片,留给你们吧。”
她转身走了,吉军和小丁瞪着她的背影,不知道是该恼火还是该高兴。放蜂人的照片!多么重要的证据,她竟然几乎忘了向警方提供!他们急急忙忙掏出照片,有厚厚一沓,不过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一群蜜蜂在天上飞舞,十几只蜜蜂在蜂箱的入口狭缝处爬动,蜂王在天空同雄蜂交配。只有一张是放蜂人的,偏偏那人正在取蜜,头上戴着防蜂蜇的面罩,所以面容很不清晰。三个人失望地在照片上寻找着,小丁眼尖,在蜂箱上发现了一行字迹,是红漆写的地址和名字:河南新郑石桥头,张树林。
三个人真正是喜出望外了。调查进行到这儿可以说是峰回路转,在开始见到屏幕上的留言时,虽然对它很重视,但在某种程度上,吉军只是把“放蜂人”作为一个隐喻而不是一个实体。但现在,在林达的生活圈子中真地出现一个放蜂人,一个有地址有照片的真人。那么,屏幕上这句神秘的留言必定含有深意了。
老刑侦人员常有这样的经历:看似容易查证的线索会突然中断,看似山穷水尽时却突然蹦出一条线索。不用说,下面就要去找到这个张树林。放蜂人是居无定所的,到哪儿去找他?老鲁说这不难,放蜂人总得要和家里通电话吧,先请河南新郑警察局查出石桥头张树林的家,再向家人打听他现在的放蜂地点。
三个人喜气洋洋,端着咖啡当酒杯碰,“这个女人!”吉军说。“煳涂娘们儿!”小丁也说。不过他们总的说很感谢这位没心没肺的乔乔。不管怎么说,是她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