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鲸看不清岑奕的表情,但岑奕的话,和他话语中所裹挟的情绪让岑鲸愣了许久。
许久后,岑鲸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
岑奕被这一叹叹得心中一颤,他怕岑鲸再说什么他不爱听的,悄悄收了满身的锐气,还擦了擦眼睛,生硬地别开话题,试图把岑鲸带进他所渴望的节奏里:“你别老叹气,我不爱听你叹气。”
这就任性上了,仿佛一切都回到了过去,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
岑鲸触碰到岑奕藏得极深的恐惧,沉默几息后,似无奈似妥协地开了口:“那你……”
岑鲸话没说完,突然听到了响亮的,肚子打鼓的声音。
岑鲸眨了眨眼。
岑奕顺势卖惨,就是语气太硬,卖惨也卖出了一股子强买强卖的蛮横:“我一天没吃东西。”
岑鲸:“……”
岑奕:“你和他们一块吃饭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蹲在屋顶上,吹着冷风,饿着肚子。”
岑鲸:“……”
岑奕:“那个叫白秋姝的……”
岑鲸听出岑奕话语中蕴含着“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狗了,所以才不要我”的怀疑,赶紧打断:“外头桌上有点心,先去吃几口,垫垫肚子。”
岑奕不大想让岑鲸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又改口:“其实我也不是特别饿。”
招来岑鲸一声催促:“快去。”
岑奕这才磨磨蹭蹭起了身,绕过屏风去拿桌上的点心。
岑鲸也探出床铺,床边的小几子上放着一壶水和一个杯子,是挽霜按照她的习惯,在她临睡前给她备上的,这会儿水还热乎,岑鲸沏了一杯给岑奕就点心喝。
岑奕端着点心坐回到岑鲸的床边,就着岑鲸给他倒的热水一口一个,吃完了一整碟点心。
岑鲸倚着床柱看他,静谧的氛围让她的神经又舒缓了下来,困意席卷,她撑着眼皮强打起精神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岑奕便把萧卿颜给他看两份功课的事情说了,说得还特别细,跟在燕兰庭面前一句话概括截然不同。
岑鲸听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岑奕:“哥?”
岑鲸开口,却不是应答岑奕,而是抬头,朝烛光无法触及的虚空处唤道:
“晋牧?”
这是驸马的名字。
岑奕听岑鲸唤驸马名讳,神色顿时一凛。
他环视屋内,却因驸马的专业就是隐匿暗杀,怎么也找不到驸马的藏身之处,直到驸马主动从黑暗中走出,岑奕和屋外的暗卫才惊觉屋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暗卫只收到燕兰庭的指令放任岑奕,可没说要放任其他可疑的人靠近岑鲸,于是他们当即就落在了窗外,蓄势待发。
微弱的烛光照不清驸马的面容,使驸马像一片从黑暗中剪下的影子,即便站在他们面前也毫无存在感。
驸马不是第一次潜藏在岑鲸身边,上一次是燕兰庭第一天进书院教书,驸马躲在暗处见到了两人在课室内的“初遇”,也见到了两人之后在广亭的接触。
但因为广亭学生多不好藏匿,他离得远了些,没能听见岑鲸跟燕兰庭说了什么,后来燕兰庭跟岑鲸保持距离,他判断继续跟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就没有再跟,这才没能发现岑鲸就是岑吞舟。
驸马方才听两人相认,因为不了解岑吞舟与岑奕之间的羁绊,他怎么也不懂岑奕为什么能仅凭一份功课上的字迹,以及岑鲸那一声“嗯”就断定岑鲸的身份。
可当内力全无的岑鲸根据岑奕的阐述,马上猜到自己藏在屋内,驸马突然就理解了岑奕——
是岑吞舟没错。
那具孱弱到一捏就死的身躯里,确实藏着一抹他所熟悉的魂魄。
驸马开口,浅淡的声音如他的存在感一样缥缈:“你不该瞒着她。”
这个“她”所指的,自然就是萧卿颜。
岑鲸像是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上的马甲怎么捂也捂不住,一脸麻木地向驸马表示:“我明天去找她。”
驸马点点头,当着他们的面走到窗前,翻窗离开。
驸马离去后,岑鲸让岑奕也回去,有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
岑奕不想走,可看岑鲸面上满是疲色,他也没敢太任性,就让岑鲸先睡,等她睡着了他再走。
岑鲸也不勉强他,脱了他给自己拿的那件外衣,盖好被子躺下。
情绪起伏太大也耗费力气,岑鲸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岑奕坐在床边,看着岑鲸毫无防备的睡颜,心里那个自岑吞舟死后就变得空落落的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般,变得无比柔软与充实。
和岑鲸不同,岑奕现在精神极了,根本不困。
于是他在岑鲸床边守了一宿,直到天快亮才走。
走前他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好吵醒岑鲸,索性借用了岑鲸这的纸笔,在岑鲸枕边留了一张字条。
另一边,驸马踩着夜色回到公主府,直奔书房去找萧卿颜。
岑奕在岑鲸那待了一天,驸马就跟了一天,萧卿颜也等了一天。
岑奕的反应让萧卿颜非常在意,白天还好,萧卿颜能说服自己先专心把手头上的事务都处理了再想其他的。
可一入夜,纷杂烦乱的思绪犹如附骨之疽,让她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去做别的事情。
她也不为难自己,放下怎么也看不进眼的卷宗,往后靠进椅背,任由自己陷入混乱的泥沼。
数不清的记忆和各种念头在她脑中一一掠过,有的非常清楚,有的特别模糊,模糊到她还没抓住,就已经被别的想法所掩盖。
待到所有一切都归于寂静,她似乎是睡着了,直到耳边同时响起岑吞舟与岑鲸的声音。
一个在树下看她,一个站在白秋姝身后。
他们说:“别怕。”
萧卿颜猛然惊醒,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两个字,可当她试图回忆,却发现两道声音交织纠缠,已然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怎么不回去睡?”正好回来的驸马轻抚她睡得温热的脸颊。
她抬起手臂,驸马顺势弯腰将她抱起,带她回寝屋。
萧卿颜花了一路的时间来摆脱睡醒后的迷糊,待驸马将她放到床上,她已经彻底清醒,并在驸马准备直起身去给她拿毛巾擦手擦脚时,一把抓住了驸马的衣襟。
驸马微微一顿,哄她:“先睡,明天再说,好吗?”
驸马几乎可以猜到,自己要说了岑鲸的身份,萧卿颜必然一夜无眠,。
可萧卿颜却摇了摇头,看向驸马的眼底满是坚持:“先说。”
驸马无法,只好在萧卿颜身边坐下,酝酿措辞把岑鲸的身份告诉她。
可驸马实在不善言辞,找不到委婉些的说法,最后只能放弃,用自己一贯直白的语言道明岑奕如此异常的原因:“岑鲸就是岑吞舟。”
萧卿颜蓦地睁大了眼睛,呆了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单音:“啊?”
驸马将岑奕暗中观察岑鲸一天,晚上两人相认的过程都跟萧卿颜复述了一遍。
萧卿颜听驸马所说,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特别是驸马说到岑鲸猜出他就藏在暗处后,萧卿颜的头皮一阵酥麻,想象的场景中所出现的不再是那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女,而是身高比她还高半个头,笑起来令人晃眼的漂亮青年。
但是,这怎么可能。
岑吞舟还……活着?
“她……”萧卿颜开口,想问岑吞舟是六年前死的,就算投生转世,如今也应该才六岁吧,然而话音自喉间吐出的刹那,泪水顷刻间溢满了眼眶。
——她还活着。
仅仅这一个可能,足以叫萧卿颜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驸马将萧卿颜拥入怀中,萧卿颜缓了很久才恢复冷静,她回想起与岑鲸数次见面,只觉得岑鲸满身都是半死不活的倦怠与疲惫,怎么可能会是她记忆中鲜活张扬的岑吞舟?
可若岑鲸真是一个普通寻常的花季少女,为何会表露出那样的倦意?
当真只是身子虚弱疲乏吗?还是说她历经太多,有着与外表不相符的年纪和阅历,才会显得那般暮气沉沉?
若真是如此,岑吞舟死前的心境是否也并非像她表现的那样风轻云淡,岑吞舟她……
她到底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死去的?
就像驸马猜得那样,萧卿颜一夜未能入睡,硬生生等到了天明。
……
岑鲸心里惦记着去见萧卿颜的事情,天一亮便醒了。
晚睡早起让她有些头昏脑涨,她撑着床坐起身,指尖触碰到那张岑奕留下的纸条。
她拿起纸条,纸条上就一行字——
我不同意你和燕兰庭的婚事。
岑鲸:“……”
岑鲸往外探了探头,确定没人,就把纸条扔进了床头一个小盒子里。
岑奕若是问起,她就说自己没看见,估计是睡相不好把纸条给弄床底下,被进屋收拾的丫鬟扫走了。
随后岑鲸一脸若无其事地起身换衣梳妆,并让挽霜吩咐外面的人给她套一辆马车,她要出门。
具体去哪岑鲸也没说,等吃完早饭上了马车,才叫车夫驾车前往长公主府。
路上岑鲸还寻思萧卿颜会不会气到把自己拒之门外,还想自己这次怕是没法再翻墙了,也不知道驸马能不能替她开个后门
正想着,马车经过一道坊门,穿过行街,准备拐弯,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按照本朝仪制令,人让车,车让马。
遵纪守法的车夫赶紧停了车,准备先让马过去。
不曾想骑马之人带着一队侍卫从远至近,竟在他们的马车前停下了。
车夫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来者何人,领头骑马的反而率先开口问他:“车上可是白家的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