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拿利恩大街上的那栋房子是比较高级的公寓,很明显的,设计者似乎刻意营造出一种独特的庄严气氛。但服务台后的那个人好像极力想要让梅森明白一个事实:由于劳工短缺的缘故,电话总机的服务已经中断了。
“佛瑞得·弥儿菲先生,”那个人重复了一下梅森所说的姓名,接着又问:“请问贵姓大名?”
“梅森。”
“你和他有约吗?梅森先生。”
“没有。”
“请等一下,我们在保持电话总机畅通上,有不少困难,因此必须尽可能随时注意,烦请稍候一会儿。”
他走到总机前面的秘书座椅旁,接了一条线路,然后对着一个封闭式的对讲机说话,因此梅森无法听到他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对梅森说:“弥儿菲先生不在,他要到傍晚之后才会回来。”
“那弥儿菲太太在吗?”梅森不经意地问。
那人再次回头讲电话,说了几句后又转身对梅森说:“梅森先生,她没有约你吧。”
梅森说:“告诉她我曾经打过电话,要和她讨论有关卡拉库绵羊的生意。”
接线生似乎感到有点迷惑,不过还是把这个讯息传达过去。“她要见你,在十四号B的公寓里,你可以直接上去。”
一名穿着蓝色制服,制服上有金色穗带的黑人在操作一部电梯。从他那不甚熟稔的动作看来,显然还是一个生手。
电梯停在离地板约三英寸的地方,然后那名黑人男孩想要修正一下自己所犯的错误,却又超出了大约五英寸,再下降的时候,情形已经比刚开始时还要糟了;那男孩笑了笑,再将电梯提升一些,到适当的高度时才打开门。
“小心你的步伐。”他警告说。
梅森走出电梯,在通道上找到十四号B,按了门铃。几秒钟后,一名三十几岁的女人来开门;她外貌整洁,脸上散发出对生活的深刻体认,但是双眼周围却有奇特的肿胀现象。“有何贵干?”她站在门口问。“你要问我有关卡拉库羊毛的事吗?”
“对。”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我先生现在不在家。”
梅森再看一下走道。弥儿菲太太说:“我跟你一起到休息室去谈吧。”然后又犹豫一下,显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使她又改变主意。“嗯,你还是进来好了。”
梅森跟她进入一间装潢得很体面的公寓房子,忽然间,她转过身来,南边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梅森这才看出她眼眶浮肿的原因:她不久前哭过。眼皮和眼袋红肿的样子使梅森确定了这一点,那不是为了某种琐碎的烦恼哭的,而是另有其他特殊的隐情。
她似乎立刻察觉到梅森的推论判断,于是就背靠着窗户坐下来。她指着一张面向她的椅子对梅森说:“请坐。”
梅森面向日光而坐,他从口袋里取出一盒名片,然后说:“我是一名律师。”
她接过梅森递给她的名片。“哦,我听说过你,我本来以为你是专门处理谋杀案件的。”
“各种诉讼案件都有,”梅森告诉她。“我的事务所是接一般性的综合案件。”
“我冒昧的请问你:为什么会对卡拉库绵羊感兴趣呢?”
梅森说:“我有一个客户急需用钱。”
她微笑着说:“不是所有的客户都想要钱吗?”
“大多数的人的确是这样,但是这个人真的是非常需要,我要为她争取到。”
“你这个人还真好心,但是这与我丈夫有何关系呢?”
“这与他的卡拉库绵羊生意有关。”
“你能讲得更明确一点吗?”
“我客户的名字叫金蒙,爱德莱·金蒙。”
“恐怕我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我对我先生生意上的细节都不清楚。”
“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见他。”
“抱歉,梅森先生,他恐怕要到星期一才有空。”
“你能告诉我如何才能与他取得连系吗?”
“不,恐怕办不到。”
“你本人能否和他联络上呢?——就是现在。”
她想了一下,然后说:“我无法现在就联络上。”
梅森说:“请你联络上的时候告诉他:我有一个很敏锐的鼻子,最近我一直在史金纳希尔地区到处嗅,而我所嗅到的东西味道并不像是卡拉库羊毛。你能记得我所说的话吗?”
“这个嘛……我想可以。好奇怪的讯息,梅森先生!”
“也请告诉他: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让我的客户和她的邻居谈一谈,但她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因为那对你先生而言是不利的。请记得跟他说,我客户的名字是爱德莱·金蒙。”
她微笑着说:“我会告诉他。”
梅森说:“让他了解我现在的立场,并且尽快把我的话传达给他,这一点相当重要。”
“好的,没问题。”
“你会设法让他确实收到我的口信吧?”
“梅森先生,你该不会藉着观察我脸部的表情来利用我、占我便宜吧?我一方面要表现出礼貌,一方面又要摆出一副所谓的扑克脸,实在既尴尬又矛盾。”
她对梅森微笑,梅森认为此时她已忘了自己脸上显露出哭泣过的痕迹。
梅森鞠了一个躬,说道:“弥儿菲太太,我当然不会要你出卖丈夫或透露他生意上的机密。”梅森向她保证,又说:“但是我真的要郑重提醒你:一定要尽速将我的口信传达给你丈夫。”
她突然说道:“梅森先生,我想要信任你,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欲言又止,似乎在振作自己一般,吸了一大口气。
话还没说出口,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她有点懊恼似地看着电话。
很明显的,她似乎感到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梅森忍不住问道:“或许那是你丈夫打来的。”
她咬着下唇,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动着;此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梅森沉默地坐着等候,静观弥儿菲太太的下一个动作。
她的犹豫不决变得更为明显了,她内心似乎在挣扎着:要在梅森的面前接一通显然是不受欢迎的电话;或是勉强自己,不在梅森面前接那通电话。何者比较使人不安呢?
这时,她突然对梅森说:“抱歉!”然后拿起听筒。现在她的脸转了过去,因此光线照在她的侧面,她的脸好像一副雕刻过的面具一般。
“喂?”她用谨慎柔和的声音问,似乎深怕任何音调上的变化都会在无意中暴露自己的心思。
梅森注视着她的脸,发现她的表情变得迷惑、困扰。
“哦,不!我不认识一个叫崔格先生的人……崔格组长?不,我不晓得……好的,我知道了……请告诉他,我丈夫大概今天晚上才会回来……他真的这样吗?我不能……他……?哦!”
她把听筒挂回去,生气似地对梅森说:“那个人真是大胆!他正要动身前来,我不会帮他开门的。”
“等一下,”梅森快速地说。“你知道崔格组长是谁吗?”
“我想他是个寂寞孤单的军人……”
梅森说:“崔格组长不是军人,他是一名警方的组长——副警官,从警察总局来的,与凶杀组有关。我不知道你之前为什么哭,弥儿菲太太;但是崔格组长不是办小案子的,如果你跟某件凶杀案有牵连的话,你最好开始思考——而且要快一点!”
她转向梅森。梅森看到她眼中有茫然失措的神情。
梅森注视着她。“你知道谁被谋杀了吗?”
“天啊!没有吧?除非是我的……”
“继续说啊。”当她说到一半又停下来的时候,梅森催她再说下去。
“不,不,没有人被杀。”
“你刚才说到‘我的……’,然后就停下来了,”梅森提醒她。“那个所有格语露玄机,你是不是要说‘我的丈夫’呢?”
“天啊!不是的。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呢?你想要做什么——套我的话吗?”
“那你为什么哭?”梅森问。
“谁说我哭过了?”
“好,我们没有闲工夫讨论这些事情。对了,你丈夫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事,而崔格又发现我在这里的话,你就很容易牵扯不清了,你将永远无法向他说明:我没有在你的邀请下来拜访你。有后门可以出去吗?”
“没有。”
“你家里有洋葱吗?”
她的眼睛张得很大,似乎感到相当迷惑。“洋葱?洋葱和这有何关系呢?”
梅森说:“我要躲到餐具室里面,别告诉崔格我在此,也不要让他知道你认识我。放一些洋葱在流理台上,围上围裙;他按门铃的时候,请你手里握把菜刀去应门,顺便告诉他,你刚好在削洋葱——这样你就可以替自己省去一些麻烦了。那是一位我熟识的朋友免费教我的小技巧,你……”
门铃大声地响起来。
梅森拿起帽子,手揽着弥儿菲太太的腰,催促她到厨房里去。“围裙在哪里?”
“挂在那边。”
梅森将围裙的环状部分套在她头上,然后在她的腰际匆忙地打了一个结。
“拿一些洋葱来,这是解释你那对红肿眼睛唯一的方法。”
她打开一个食物箱,梅森把洋葱倒在流理台上。
门铃又响了一下——声音又长又尖锐。
梅森拉开一个抽屉,找到厨房里使用的刀子,取出一把,将一颗洋葱切成两半,抓住弥儿菲太太的右手,再把洋葱涂在她手上,并说道:“好,去开门。小心说话,记得告诉他,你正在切洋葱,尤其不要让他知道我来过这儿。祝你好运!”
梅森拍拍她的肩膀,轻轻把她推往门口的方向去;此时,崔格组长又按了第三次铃。
梅森小心翼翼地走过厨房,打开餐具室,找到一张凳子,尽可能使自己能够舒适地坐下来。
他听到前门开了,听见几句开场白的对话,然后门随即关上;接着,说话声变大了些,说话速度也加快了点。梅森无法辨认出他们说话的内容,但是他听得出崔格组长隆隆作响的嗓音,以及弥儿菲太大回答时高亢的音调。
突然,梅森听到弥儿菲太太发出半压抑的叫声,接着是一阵寂静——最后崔格组长持续而模糊的说话声划破了那段寂静。
后来,对话的声音降低了;最后,两人终于一起停止说话。
梅森不耐烦地看一下手表,再稍微打开餐具室的门,从门缝侧耳倾听。
梅森听到有人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一扇门开了又关上,然后又再次听到崔格的说话声,他在问一个有关鞋子的问题。
梅森轻轻地关上餐具室的门,回到他原来坐的那张凳子上,眼睛浏览着架上的食物,最后被一盒苏打饼干吸引住了。
梅森掀开封口,伸手进去拿,两脚的后跟交叉放在凳子下方的横梁上,开始嚼起苏打饼干来。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一罐花生奶油,就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将金黄色的奶油酱涂在饼干上,此时餐具室的门被用力拉开了。
梅森把手中的苏打饼干涂满了花生奶油后,才从容地抬头看。
崔格组长说:“梅森,没关系。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谢谢你,”梅森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需要一杯牛奶。”
“在冰箱里,”弥儿菲太太说。“我帮你拿。”她的声音像糖浆一样滑润。
崔格对梅森打量了一下,又突然放声大笑,他问:“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
梅森说:“组长,我只是想要让你方便些、好过些。”
“让我方便、好过些?”崔格惊奇似地说。
“是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梅森说:“我来拜访弥儿菲太太,讨论一件与生意有关的事。我不知道你为何来此,但是我想,如果你发现我在这里的话,她的处境就很尴尬了,而且你也会有错误的线索——这将不利于你的调查工作。因此,我决定在你离开之前先回避一下。”
弥儿菲太太说:“梅森先生,牛奶在这里。”
梅森把那瓶牛奶拿到流理台上,弥儿菲太太给他一个玻璃杯。梅森倒了一杯牛奶,顺着杯缘望过去,对着崔格组长微笑。
梅森的嘴巴装满了饼干,他设法把话说得清楚些,好让对方听得懂。“组长,这一次受害者是谁?”
“你怎么会认为有人受害呢?”
“这不是你专业上的拜访吗?”
“我们先来谈谈你的拜访吧!”
梅森笑着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只是顺道来吃顿午饭罢了。”
崔格有点生气似地说:“梅森,你这样子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的。”
“我可是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弥儿菲太太,你的花生奶油很棒,容许我称赞你一下。”
“谢谢你。”
崔格说:“好了,聪明的家伙。弥儿菲太太的丈夫被谋杀了。”
“那太糟了。”梅森喃喃低语,嘴里还有不少饼干。
“我想你对此还是一无所知吧!”崔格说。
“只知道你刚才告诉我的。”
崔格看着流理台上的洋葱,然后问弥儿菲太太:“这些是你刚才正在削的洋葱吗?”
“是的。”
“削好的洋葱放在哪里?”
“你按门铃的时候,我……我才刚要开始削啊。”
崔格说:“哼!”显然是怀疑她说的话。一会儿之后,他又以疑惑的眼神看了梅森一眼。
“她丈夫在哪里被谋害了?”梅森以会话式的口吻问道,然后又喝了两、三口牛奶。
崔格回答:“梅森,是在洛杉矶市区的边界内。”
“是谁干的?”梅森问。
“我们还不知道。”
“听起来很有趣。”梅森评论道。
崔格一言不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梅森突然问。
“是我告诉他的。”弥儿菲太太说。
“为什么?”梅森问。同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崔格说:“梅森,你让我也感到饥饿了。”
“别客气,自己倒吧!”梅森诚恳地对他说。“这是警察的特权之一,你知道的。弥儿菲太太,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在我发觉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我想最好还是告诉他。我不愿意被误解。”
“当然不会。”梅森说。他在厨房流理台的水龙头下洗手,然后从壁上的滚筒撕下一张纸巾。
“我向崔格组长解释说:你来找我是为了另一件事,就是某件和我丈夫的生意有关的事;以及当你听到崔格在此地时,你认为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你也在我家里。”
崔格微笑着说:“弥儿菲太太,你不必教他;他知道全部的‘台词’,甚至包括你的。”
梅森悲哀无奈地摇摇头。“弥儿菲太太,你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不信任我。好了,我要走了。对你丈夫的事,我感到很遗憾;我想崔格组长也没有给你详述什么细节吧?”
她说:“哦,有的。他把所有细节都告诉我了,看来似乎是……”
“不要说了!”崔格突然打断她的话。“不要把我告诉你的事情再传给别人。”
她保持沉默。
崔格走到流理台旁边,看着里面的洋葱,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梅森说:“好吧,我要走了。弥儿菲太太,我很同情你的遭遇,竭诚致上我的遗憾。”
“谢谢你。”她转向崔格组长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已将整个状况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了。”
崔格的目光仍然盯着流理台里面的洋葱,他说道:“我很高兴你这么做,对警方坦承总是划得来,绝不会让你自己吃亏的。”
她现在说话的速度变快了些,显然已完全信任崔格了。她解释说:“不应该让你发现他在这里——这是梅森先生本人的意思。至于我,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此地。我听到有关佛瑞得的事,感到非常震惊;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老实地告诉你……”
梅森说:“这就是我进来的地方。”
崔格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你的意思该是:这就是你出去的地方吧?”
梅森在门口转过身来,微笑着说:“组长,对我来说不都是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