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都知道自己有罪。他们知道自己造成的苦痛,他们的过错,他们的谎言,他们的背叛。
——格·格林
所以我觉得,我编撰这些故事的时候,并不像许多人想的那样,远离着缪斯女神居住的帕纳塞斯山。
——薄伽丘《十日谈》
去年圣诞日在拉萨发生的命案是这个故事的结尾。有着惊人美丽的林杏花在一场小规模火灾中被烧死了。拉萨地方不大,林杏花活着的时候又过分招摇,因而她的死直到藏历年以前那两个月里都是最受咀嚼的话题,差不多全拉萨的汉族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件事。
这以后是藏历年,是刚刚恢复三年的传召盛会,是以大骚乱闻名于世的三月五日冲淡了林杏花的殒殁。过了三月五日,全拉萨能记得林杏花的人已经屈指可数,其中肯定包括曾经处于那场命案中心的小伙子李克。
所有熟悉李克的人几乎全数认定他在这场事变中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不是指他锁了那间小木屋的门,那部分责任是极其明确的,估计连他本人也不会起任何逃避的念头。人们认定他要负的是另外一些很难界定范围的责任,比如死者林杏花过分地鲜艳了,以至于有人说她的美绝不在《冈底斯的诱惑》中记述的美丽姑娘央金之下。再比如李克的妻子正在上海李克父母的家里休产假,她刚刚为李克分娩出一个相貌神态与李克一般无二的女儿,李克女儿的生日是失火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女儿落地的准确时间是晚上二十点十七分,几乎在十小时以后几分钟里李克就收到了报喜的加急电报。这时是圣诞节早上六点半不到,时差关系拉萨城还在拂晓前的大黑暗包裹之中。李克先是被送报人的摩托引擎惊醒,接着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据送报人说,李克当时光着上身披了一件酱红色的羽绒大衣,三角裤下面是两条长满黑毛的细光腿,李克当时睡眼惺忪,还是马上明白出了件好事情。他接过电报看了又看,直到送报员不耐烦了转身走开他才如梦初醒,他马上在玻璃酒柜上抓起一包良友香烟追出门,那时摩托车已经点火,送报人熟练接过飞来的金装良友烟的同时车轮就动了。他说李克大叫:“谢谢!祝你好运气!”
他说他当时心情很好,他说他做一个送报员经常为人报喜报忧,报喜的时候他心情好得无法说,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马上体会到他的特别的心情。他不说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报忧。
至少有些人认定李克在生女儿的当口把林杏花弄到自己住处是作孽。他们要李克负的是道义上的责任。
估计也是这其中的一部分人展开了无边想象,于是社会上一时间传说四起,说死者林杏花怀了三个半月身孕是最流行的一种。接着而来的便是对失火原因的演绎性猜测。既然林杏花怀孕了,那么她必须要对李克提出要求,要求李克什么呢?可能要钱,要东西,可能要的数目非常之大。最要命的可能是要李克离婚,有什么可能是绝对不可能的呢?李克在拉萨是数得着的美男子,是出了名的风流小子,也是条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汉子;李克门路广交游多人又聪明,经常做些本钱少利润大的生意,一句话他很有点搞钱的本事,这样的男人正是漂亮女孩所仰慕的啊。
可是熟悉李克的人都知道李克的妻子是个少见的贤惠女人,她待李克之好可以说在拉萨汉族年轻人中绝无仅有,朋友们都说她是八十年代仅存的古典式老婆,温存体贴而且能干,全部心思都在丈夫一个人身上,脾气又好,朋友们都知道李克把妻子肖君当成了自己的骄傲。所以李克是绝对不肯和妻子离婚的。如果林杏花以怀孕要挟李克离婚,可能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多么强有力的假设啊。
一场小规模的火灾带来了市民阶层无穷无尽的想象,当然要点在于火焰吞噬了一条人命,而且是个绝顶美艳的女孩子。传言使李克变成了一个谋杀嫌疑犯,我知道传言的依据有相当充分的基础。
我之所以从结尾开始讲述这个故事,部分是因为这个故事早已经发生过,它与那些边讲述边发生的故事有大不同,它自身能够提供的可能性都已经完成了或接近完成,或者可以说这个故事的弹性已经被它的过去时态销蚀得一干二净了。
我要写它的时候,我无法不正视这个事实的严酷,我于是只有下气力认真考察余下的部分,看看还剩下了什么,值不值得我花上半个月时间去重复它。在进行了深入的考察之后,我不得不沮丧地说我收获不大,但是我已经决定写它,我对写好它充满绝望,我干脆以这种省力的方式开始。我尽可能准确地还原已经发生过的一切,我寄希望于明敏的读者朋友,请他们一道在以后讲述的事件过程当中发现一点这个故事表象以外的东西,于是果就先因而呈现了。
另外一部分原因说起来有点荒唐,本来这个《拉萨的小男人》系列想法已经接近完成,这个李克一直在这个系列想法之外,如果不是这个突然事件的发生,恐怕整个小说世界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是李克的这个突发的遭遇使他走进了小说世界,这是他的命数。而我,作为这部小说的著作者,作为他的熟人朋友,我当然希望他以惹人注目的方式进入这个世界,我因此为他选择了谋杀嫌疑犯的身份。哈,这下读者和他的熟人朋友都没法不关注他了。
林杏花生前喜欢诗,她经常谈起北岛舒婷梁小斌这些名字。她有时下女孩子们少有的良好习惯,她记日记,也写些类似散文的纪实性文字,这些文字给我们留下了极宝贵的了解她的第一手资料,虽然可以想见她文学修养不是很高,而且她的文字与她的内心肯定有相当的距离,我还是很看重这些死者的文字。
林杏花到拉萨的准确日期是去年九月十九日,她是作为荷兰汽车工会退休者旅游团的导游率团来拉萨的。这个团的全部成员都是老年人,是个豪华团体,三分之二是男性,一个年轻漂亮的中国女孩做导游无疑是很受欢迎的。她的日记里记述了在成都和在拉萨的那段美好时光。她接受许多精美的小礼物,其中她最珍爱的那只镀金手镯留在她后来被烧得焦缩的手腕上。那个旅游团到成都是九月十二日,一周后到了拉萨,离开拉萨本来该在九月二十六日,但由于飞机压班,推迟到二十七日。
她没有随团离开。她原来在成都一家国际旅行社任职,也是合同性质,按照合同规定她要到去年年底(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她忌日以后六天)才结束这个合同期的工作。她这次带团到拉萨的任务截止到这个团离开拉萨。这个团从拉萨登飞机绕开成都直飞北京。按正常情况她该同时买去成都的机票回成都继续她在那家国际旅行社的工作。
她这个团住在拉萨一家庞大的外资宾馆,她在八天时间里突如其来地爱上了拉萨,她在跟宾馆经理部经理(华人)熟识了以后马上提出要留在这家宾馆工作的请求。她英语口语能力相当强,加上几年导游实践和美丽的姿容,她轻而易举地被录用了。她毁了在成都的合同要付一笔赔偿金,大约一千元人民币,可是这里的新合同使她每个月可以拿到七百元外汇券,这个合同为期六个月,宾馆提供她的住处以及有高额补贴的膳食。她不但美丽而且丰满,她举止得体谈吐适度,这样的人才在拉萨是很难招聘到的。她和她的雇主各得其所。
她没有再做导游,她被聘为前厅经理,总服务台包括门卫和两个清扫员是她的全部管辖范围,相当于一个领班或工长。
她在日记里告诉我们她满意这个新角色。
她很快给家里写了信,报告自己的情况,这是她发回成都的第一封家信,她在信里没有一点商量的口吻,可以据此推断她在家里的地位是很特别的,她自己的事自己完全可以做主决定,不必对父母亲请示更不需要批准。
她上班任职与荷兰汽车工会退休者旅游团飞离拉萨是同一天。她在来拉萨之前对拉萨的任何情况一无所知,她不认识一个拉萨人,可是在她带团导游的八天里她办妥了在拉萨工作的一切必要手续,可以想得出这个女孩能量之大吧。早上她随空调客车到机场送走了荷兰老人,吃过中饭不久,她就在美国总经理伴送下到前厅与未来六个月的下属们见面了。
有一点小出入。合同上规定六个月,她实际在位三个月差两天。也是命数。
用李克自己的话说,纯粹是缘分把林杏花拉到他的生活当中来。
李克是个技工,他的工作单位是个性质很特别的保密工厂。我认识他六整年了,居然完全不知道他的具体工作。我常到他住处去。他工作的单位与生活区域完全隔离开,在拉萨这是个特例。我没进过厂区,厂区从外面看面积不算太大,高墙上没有电网,院子四周围都被高大的乔木荫蔽了,是落叶乔木,叶子浅绿中带一点灰白,有点像杨树。我知道整个厂区只有一个大门,门卫是穿绿衣服的武装警察,工作证是绿颜色的,进出厂门都必须出示,李克说厂里职工都叫它绿卡。
李克回上海休假三个月,他走时妻子怀孕近四个月,他十月九日回拉萨时老婆离生产预产期只有二个半月了。妻子当时很希望他不走,在上海等她生孩子以后再回拉萨。他算了一下时间,如果那样他将超假四个月(他把侍候月子的时间也考虑进去了),他还是决定先回去,说等生孩子的时候再回上海。西藏国营单位规定妇女产假一年,在生产期间丈夫可以享受一个月有工资报销路费的事假。李克的决定叫肖君说不出别的,而且肖君确实爱李克,肖君知道李克也爱她。
李克本来还有两个月的存休可以利用,他没告诉肖君是因为另外一些他不打算让肖君知道的原因。是生意上的事,一般生意方面的交往他都尽量避开肖君,出于什么心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把赚来的钱给肖君很大一部分,让她去花掉,随便买什么她喜欢的东西——金银首饰和各种时装,化妆品,各种各样女人喜欢的小摆设小玩物。在这一点上,作为女人和妻子,肖君百分之百地感到满足。
上海的一个朋友说可以搞到上海桑塔纳牌轿车,李克在休假前知道拉萨有几个单位都在设法买车,当时这个牌子的轿车正看俏,很不容易买到。李克想马上回拉萨联系买车的事,事成了一辆车他至少可以拿一个大数。如果运气好,也许可以成交两辆三辆也说不定。
买车的事也是他和林杏花最初的缘分。不然他可能拖延到元月份以后回拉萨,这样圣诞节的那场劫难林杏花也就躲过去了。
如果说缘分还可以举出一些例子,抵达拉萨的当天晚上他拿到了一张群艺馆舞厅的入场券。群艺馆舞厅去年是拉萨最豪华的一家,有乐队奏电声,更有歌星伴唱,每逢节假日票价高达十元一张(黑市价格)。他尽管多少有点高山反应还是去了舞场,也没太多的道理,总之那天林杏花碰巧也去了,虽然彼此还没有机会认识,毕竟算是见过面有了初步印象。
李克当时很注意了林杏花一阵,林杏花除了身材过于丰满,穿着也过于各色了,在已经很凉快的十月的拉萨穿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无论如何是太耍了点儿,没法叫男人们错开眼珠的。又何况是花花公子李克。
李克特别注意到从开得很低的领口中挤出来的两坨嫩肉之间的沟槽,他同来的伙伴小旺堆说那道肉沟足有一寸半深浅。
李克说:“把这个娘们儿弄到床上肯定别有一番滋味。怎么样?”
小旺堆说话办事都干脆,从不拖泥带水,他在这个曲子间歇开始就已经凑到惹人注目的林杏花旁边,新曲子又起的同时他已经摊开右手,极有礼貌地邀请白衣少女了。
李克站在旁边,开心地看着小旺堆紧搂着林杏花快速旋转。裙裾开始随着身体的转动向上飘浮,像一把半开的白绸伞。于是看到了像裙子一样白的膝盖,看到了膝盖上面短短一截多肉的大腿。李克后来说他第一次就记住了那段结实的大腿,他说他没想别的,因为他觉得有些疲惫他早早就退场了。
第二天小旺堆告诉他,说:“那个穿白裙的女孩说什么也不跟我跳第二回了。”
李克笑着打趣他:“嫌你太黑。要不就是你把她搂得太紧了。”“她说她转迷糊了,她说我转得太快。我转得快吗?”
李克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他从来不把哪个女人长时间放在心上。小旺堆这时又说:“她他妈的不跟我跳就不说了,最气人的是她问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小伙是谁,他妈的就是你嘛,我跟她跳了好几圈她没问问我姓什么叫什么,怎么问起你来了?”
李克说:“这就叫魅力。好好学学吧。”
小旺堆说:“这女孩看上你啦,她肯定嫌我长得黑,我好悲哀呀,我好吃醋哇!”
他的怪模怪样逗得李克大笑,李克说:“别吃醋,吃什么也别吃醋,哥们儿把她让给你了,今晚回去做个好梦吧。”
小旺堆说:“我可真是看中她那两个大奶子啦,又白又鼓。我就喜欢奶子大的女孩。”
可惜林杏花喜欢的不是他。那天晚上林杏花跟那个介绍她受聘的经理部经理一道来的,她也看出小旺堆在打她的主意,她跟小旺堆周旋了一阵,终于问到了李克的名字。她相信她总会找到这个名叫李克的小伙,她在日记里告诉我们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没跳舞中途退场的小伙感兴趣,她说她记住了他。
那时拉萨正是落叶时节,曾经枝繁叶茂的绿色拉萨正给秋叶染得一派金黄。到了晚上,满街的野狗在路上谈恋爱妨碍交通。养猫的家庭更是苦不堪言,屋外院外总有情种野猫彻夜呼唤,那声音跟婴孩啼哭全没两样,瘆死人。阴历八月万物成熟,正是世界的发情时节。
根据日记所载,我们知道那位宾馆经理部经理正在向林杏花发起攻势。他的老婆是个香港客,常年住香港难得来一次大陆,他一个人先是在广州,后来到成都又到拉萨,他月薪四百美元,他是资方经理人员所以拿外币,他不用给家里寄一文钱,因为他老婆家里是阔佬,而且他老婆有两个老情人供养。他一个人在大陆好寂寞哟。他说他三十九岁,不过林杏花猜他要更大些,估计在四十五岁的样子。
他常陪林杏花出来,只要他碰巧和她在同一个时间里休息。有趣的是这一类碰巧实在太频繁了。林杏花的前厅属那位经理部经理的职权范围,因此碰巧碰得多了一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日记里一直没出现他的姓氏,很怪。
先是李克自己说认识了十天之后他才和林杏花上了床,我对此投完全不信任票。以李克日常自我吹嘘的猎艳手段,如果他想,把一个女孩弄到床上绝对用不着等第二次见面。这次是肉感性感到极点的林杏花,他反而老实了?
他的解释也有几分道理。
首先他结婚以后很少出去找女孩,他不是要对妻子忠实,他真是从心底里对她好,他知道找肖君这样的妻子是他的幸运。他不想跟自己的好运气失之交臂。说他爱肖君不如说他更爱自己来得准确。他结婚了便开始滋生出一种柔软的自我约束意识。
接着他说他对林杏花第一印象不怎么样。他和小旺堆以极其下流的口吻谈论过她,这也是他后来对跟她上床缺乏热忱的原因之一。他鼓动小旺堆向林杏花进攻,这以后又说过把她让给他,虽然只是口头玩笑,林杏花从来不曾被小旺堆沾染,但李克却打心里不能忍受与朋友共同享用一个女人,哪怕只是在想法上享用他也受不了。
据他说是林杏花主动,他的话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他说到拉萨的第三天机会来了。他先是给上海的朋友发了电报说有买主要见车主,上海方面的电报是第三天中午到的,说他隔日飞抵拉萨,让李克马上为他到拉萨最好的饭店订一间房,要包下来。李克就到了林杏花任职的宾馆,这家宾馆是拉萨唯一的四星级饭店。接待员与他交涉,这时林杏花从内间走出来,林杏花一下认出了他(李克的一面之词),接着他感到了有目光在注视他,他抬起头也认出了她,这一天是十月十一日。
她先是得体地点一下头。可以把这看作是熟人朋友在不便说话的场合打招呼,当然也可以做惯常理解——公共关系人员的职业训练使然。总之这个动作颇具效果,让李克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说他下意识地点头作答,虽然他根本没搞清对方点头的准确含义。
林杏花站到接待员旁边,接待员礼节性地回头告诉她:“林经理,他要包一间房,预订明天的。”
林杏花说:“南边七楼吧。”她这时把目光迎向一直在看她的李克。“从窗子里可以看到罗布林卡的全景……”
李克说她似乎在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他能有什么意见?“那太好啦!”
办好了预订手续,他说:“再见!”
林杏花说的却是:“明天见。”
他认为她的告别语中有另外的意味,我听不出来。据他说林杏花也矢口否认。林杏花说她以为包房子的是他本人,她说他用的就是李克这名字,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代别人包房间。我倾向同意林杏花的说法。
这是他所说的十天的第一天。他自己说第二天他本来可以不到宾馆来,他后来陪朋友来到宾馆完全是因为林杏花头一天说的明天见。他们从机场搭宾馆的接机空调车直接到宾馆,这次他和林杏花已经俨然是老熟人了,像老熟人一样招呼。林:“来啦,李先生?”李:“林经理,给你添麻烦啦。”
上海来的朋友说一个人住太寂寞,他要李克在这里陪他。他在上海滩算个人物,常在江湖上走动的李克知道最恰当的恭敬莫过于从命,他也就顺水推舟在宾馆里住下来。每天洗热水澡,吃三十六元钱的日餐,这八天他没上班,终日在宾馆客房享福。
上海客在前三天里集中会见了三方买主,其中有一个是家正做大买卖的旧贵族,结果居然谈成了两宗。两辆上海桑塔纳轿车一个半月之后(十一月二十九日)运抵拉萨。
上海客提前订好了十月十九日直飞上海的机票。买卖谈成只用了三天时间,余下四天他决定跑一趟后藏重镇日喀则。他对李克说他要摸摸日喀则的商品行情,看有没有买卖好做。他随身带的行李箱就留在拉萨,他让李克不要退房不要离开宾馆。他没说箱子里的东西如何贵重,但是李克明白。这只行李箱是特制的,里面还有一层钢胆,既防火又防撬,而且有包括密码锁在内的三套保安锁。在上海客去日喀则的三天里李克老老实实待在宾馆当守卫,每天看电视,洗热水澡,再就是——
跟新结识的前厅经理林杏花聊天。
几乎从他们住进宾馆那一天开始,林杏花每天都要找一点借口到他们的客房来一两次,当然她做得非常巧妙,不会使谁觉得她唐突。她搭话主要是跟李克,因为他们是老熟人了不是吗?她同样不会使上海客人感到受了冷落。
她每天当班时间是固定的,因而她可以在固定的休息时间来闲聊。后来上海客走了,把李克一个人留下,她在这间客房里逗留的时间就更多了。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朋友。
她告诉李克许多关于林杏花的故事,作为相应的回报李克也讲了自己的故事。这一切都是在谁也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的背景下发生和发展的,李克相当诚实地讲了自己幸福的家庭生活,这一点给了林杏花相当深刻的印象。因为恰好同时有一个比较,那位经理部经理的讲述事实上描摹出另一幅家庭生活图景。
她的上司的故事使她产生戒备,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紧束在那套英国西装里面的花花肠子,她甚至猜出他下一步要对她说什么,提什么要求,想出他将如何哀求她怜悯他的那副丑样子。而李克使她产生了莫名的信任。
她值班的时候穿统一服装,下了班马上换健美体形裤,那裤子白得耀眼,质地极佳,甚至使着迷于欣赏她下身线条的李克不能集中精神。她上身总是穿一件不断变换色彩的毛织外套,有时是猩红色的,有时又是纯黑纯白的,她另外有一件蓝色一件黄色的,都是细绒线精梳的那种,跟时下最流行的粗羊毛蝙蝠袖的宽松衫绝不相似,她的所有外装都是紧身式的。
李克认为林杏花属于那种最懂得装扮的女孩,她对自己的身段有着少见的自信,她尤其喜欢白色。李克说她至少有三件白颜色毛织外套,式样小有不同,另外她的裤子清一色是白的,李克说不会少于五条。
在光线充足的七楼客房里,雪白的紧身裤使她下身曲线毕露,任何微小的起伏都被阳光和白色质地相应地突出了,尤其她坐在沙发椅上,坐在李克对面,腿又叉得很开,那种时候李克连她浮凸的乳头乳峰连同平滑圆润的下腹部都看得真真切切,不免心猿意马,胡思乱想是万万免不去的。
有点意思的一个事实是她的住室也在南幢七楼,也是一间客房,所不同的是北屋。她和一些资方经理人员都住在闲置的客房里,这一点与那些当地招聘的服务员、导游不同。这家宾馆床位空余量一直很大,恰好安置这些临时性质的外地经理人员。从经营角度考虑,客人多都喜欢向阳的房间,所以经理人员住的客房都在北面。林杏花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陈设简单素雅,整个是白色调的,如同她的衣着。
上海客住进来的时候交了一笔押金,他走前告诉李克在餐厅记账吃饭就是,他从日喀则回来后一并结算。这几天他们一直在吃三十六元一天的定餐,李克就以此为标准继续,两天以后记账伙食中断。
从此开始在林杏花的房间里自己动手了,先是买了鱼来烧,后来又增加了青菜。也是林杏花说职工食堂伙食太单调了,该自己动手变换一下口味。李克说自己最初只是响应而已。“你想,我吃三十六元的标准,每天换花样,我何必自讨苦吃自己买自己做?我吃多了撑出毛病了?”
他想表明是林杏花追他,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看得非常之清楚。
一起开伙吃了两天,上海客临走前的那一顿也是李克在林杏花房里做的,电炉瓦数小不能烹炒炸,李克总是做出味道极佳的汤菜叫吃者赞叹。上海客自然看出了这两个少男少女的心情,临上飞机前他嘱咐来送他的李克说:“这个小娘们儿阴气太重,你怕吃不消她;我学过一点相面术,觉得她晦气满脸,你当心才是。我是过来人啦,吃的盐比你多几钵子,好吧再见,再回上海来找我就是了。”
关于他俩生意上的勾当李克不想多讲,我想他讲了也大可不必在这里津津乐道,总之他们之间处理得还算融洽,没听说有什么纠葛。
一来二去李克也熟悉了林杏花的房间,房里又只有她一个人,本来可以生出许多浪漫细节,偏偏李克自持太过竟把时间虚度了。后来发生的偏偏又去到李克住处,那是上海客离开拉萨的第二天夜里,欲望的河水泛滥了。
林杏花在凋谢的那一天中午突然讲起我在中篇小说《低声呻吟》里写到的女孩牛牛。
实在拉萨太小,几乎所有汉族都互相知道名字,那么辗转一下便可以经过谁介绍使你刚知道名字的那个人成为熟人,物以类聚的法则又常常使人们在一次交道中就交好为友。
以李克的话说:“牛牛是死了,不死肯定要跟林杏花成朋友。那天林杏花简直像吃错了药,从中午开始就不停地谈论牛牛。谈到后来我烦透了,索性不理她,让她一个人发神经,那天一整个晚上我觉得别扭透了,是不是那就是所说的预感?”
活人如果哪一天突然大谈某个死人,旁观的人肯定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当然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联想到这是一种追随的迹象。事后这么想一下,也足以让心脏突突跳着抖上一阵。这太恐怖了。
还有叫人同样恐怖的白颜色。为什么不是别的而偏偏喜欢白色呢?我私下忖度,这也许跟她雪白的肤色有关系,她太白了,皮肤细嫩光洁,没有一点点色素积沉,同样没有一点点血色,这是否就是上海客说的阴气太重?
在那以前他们已经有五天没见面,主要原因是李克到日喀则去了,李克恰好是十二月二十四这一天回到拉萨的,回到单位天色已晚,他又累得不行,就没打电话告诉她回来了。李克比平时睡得要早些,也没睡在那间被林杏花装饰过的爱情小屋里。这里已经潜藏了随便谁都嗅得出来的宿命气息。到了早上,天没亮他就被送报员的摩托惊醒,之后被送报员握起的空拳从床上提起来,那是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难能忘怀的敲门声,带着十二分的理直气壮仅仅由于他带来了喜讯。
至少那个早上他不曾想起就在这房间前面三步远处还有一间藏匿私情的小木屋里面全是用白色装饰的,而跟那木屋有关的那个人跟刚收到的消息中提到的这个刚来到世界上的小生命不但全没有关联,而且对新来的小生命是个狠命的亵渎。他暂时忘了那间过去做厨房用的简易木房子,忘了跟那木房子有关的人。
他刚刚添了人,他肯定不会想到大自然还有另外一个对立的法则。所以这个中午碰到她以前他绝对不相信如此仁慈的上帝会如此残酷地开他的玩笑。他忘了他该给她打电话。而那个早晨是上帝的儿子的生日,于是机遇把她很恰当地投到他面前。他先被告知当晚他值夜,二十二点到凌晨六点。他先跑到工业有色金属实验室去问了有关他手里掌握的这批矿石的熔炼工艺问题,而后蹬着自行车经过人民医院大门往回去。
几乎就在他来到医院大门口的一刹那,穿着白色羽绒上装的林杏花正从大门的巨柱后走出来,精神委顿,垂着头完全不睬这个世界。也是她的白衣服太显眼了,李克马上发现并想起这个美丽的女孩。
他喊她的时候,她竟愣了好一阵,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喊她的那个人,她没有露出丝毫惊喜,眼泪悄悄涌出又悄悄坠下去,李克马上就知道她受伤了。他已经下了车,已经来到她身边,他声音极其温柔:“上车吧。”
他等她坐好,让她扶住他的腰,这才蹬动链轮,八分钟以后他们到李克住处。林杏花什么也没问,是李克主动解释了这六天里他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没在家没见到她。他巧妙地撒了个小谎,说是当天早上赶夜车从仁布县回来的,到这里已经是十点多了。
他一眼瞥见林杏花的目光正注视着电报,马上话锋一转:“刚进大门收发室就喊住我,说大喜,让我请客,原来是家里来电报,说昨天晚上我女儿出生了。”
她这时第一次开口了:“你喜欢女孩?”
李克犹豫了一下,还是肯定地点点头。
她就又说:“可是我喜欢男孩儿。女孩儿长大以后活得太不容易了。”
李克来到她身后,用双手揽住她的下颏:“想我了吗?”她不说话,却把两臂向后高扬起,等着他的头向前低探过来。这样她便也揽住了他的脖子。“我真为你高兴。我知道你一直盼着要个女儿,可是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他的有胡子的下巴在她头顶摩挲:“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没怪你,这也是咱们的命数,你怪我吗?”
她说:“我怪我命不好。”她的手这时在揉搓他的脸颊。“还有我也不想生孩子,我想自己快活一辈子,我不要别人分去我的快活,哪怕是我自己生的儿子也不行。我是个自私的女孩,你说我是吗?”
他不说是不说不是,他说:“想我了吗?”
她故意说:“不想。”
他就又把两手往下移,同时抓住她两只乳房,把它们往中间挤压。她也把手臂垂下来,向后兜住他的两条大腿。“你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也想我了?你想我了吗?”
他把头探得更低,他看着她的眼睛并把嘴唇压到她额上,慢慢朝下滑动,在吻了鼻尖之后找到了她的嘴唇。
一阵没命的吸吮,接着开始了身体的痉挛般抖动。他知道是时候了,他说:“上床吧。”可是她挺直身子站起来:“还是到木房子里去吧。”
送走上海客的那一天下午,李克因为没有客房可回只能回自己住处。他正这么想着,走在旁边的林杏花竟也问他同样的问题。“你回家吗?”
李克说:“回家。你呢?”
林杏花说:“我下午休班,没事。”
据李克说,她正等着他邀请她,于是他便邀她了。“到我家坐一会儿吧。”
这一天是去年十月十九日,这是林杏花第一次到李克的住处去,当然她绝对想不到两个月零一周后的夜里,这地方会变成她的葬身之地。下面简略画出房屋鸟瞰示意图:
失火木屋是李克的厨房,是用方木做框,之后用胶合板封闭起来的,就在林杏花初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木屋也仍然是厨房,是这以后林杏花改造了它,使它焕然一新之后化为灰烬。
李克只有一间屋,大约二十平方米面积,里面塞得很满。双人床占去三点五平方米,电视柜占一平方米,双人沙发占二平方米,一个两部分的小组合柜占去二平方米,一个圆桌占一点五平方米。其余大约十平方米空地上至少有两把折叠椅,因而显得空间很狭窄。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李克结婚之初就在院子里盖了厨房。李克的院子面积几乎跟居室面积一样大,所以他可以很阔气地在院子里建起约六平方米的宽敞木屋。
他们从民航售票处出来时顺便在布达拉宫下面的市场上买了三条活鱼。第一次做鱼受到林杏花的夸奖,李克又买鱼有显而易见的讨好意味。到家以后李克在厨房里收拾鱼,林杏花先是参观居室,之后也搬了个小凳坐到李克对面。
她说:“你结婚时间不长。”
李克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墙上的红双喜字和天花板挂的彩纸条都还是新的呢。”
李克说:“西藏不成文的规矩,结婚了喜字要贴一年。你看是新的,其实我刚用吸尘器把房子整个吸了一遍。”
她说:“几月?‘五一’?”
李克说:“什么‘五一’?”
她说:“结婚呐。”
李克说:“没那么早,十一月七号,十月革命节那天。”
她吃惊了:“你是说去年?”
李克笑了:“你以为是今年?”他用手抠出鱼鳃片,“我老婆再有两月该生了,‘五一’结婚有这么快吗?”
她也笑了。“我就不信你没先斩后奏。”
李克没懂:“什么意思?”
她笑得更开心了,他也忽然明白过来。
当鱼汤的香气弥漫开来,林杏花很突然地问李克:“有酒吗?这么香的鱼汤,没酒太遗憾了。”
李克说只有白酒,是好白酒剑南春:“我出去买瓶葡萄酒吗?”她却说:“剑南春太棒了!”李克说:“我不知道你能喝白酒。”
李克又说:“你不是后半夜班吗?喝酒行吗?”她说:“十二点才接班,现在几点?”
当时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
她说:“我也喝不多,情绪好的时候总想来点白的,我不多喝。”
鱼汤一直在电炉上翻沸。搞电的李克在电炉电源线前端装了电压调压器,在沸腾以后他把电压调低,使通红的炉丝变成暗红,他们两个围着锅坐在小凳上,先斟满玻璃酒盅,然后操起汤匙。
大约喝了两小盅时林杏花说:“墙上的大照片肯定是你太太了?”“自然了。”“你太太很年轻嘛。”“比我小六岁。”“哟,那比我还小三岁呀!”“喝酒喝酒。把这杯干了?”“以什么名目?为你太太?”
李克突然变了颜色,把已经举到嘴边的酒一下泼到地上,转身站起来过去拉了电炉闸,出了厨房进到居室里把身子摔到沙发上。
这边林杏花愣了好一阵才流出泪来,她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着渐渐平息了的鱼汤发呆。
后来还是李克想开了,他从里屋过来,站在门口声音很低地请林杏花原谅:“对不起,刚才我心情突然坏了。”出乎他意料,她说:“是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提你太太了。”
李克重新回到他的座位,天正黑下来。林杏花过去把电炉闸合上,过了一阵,鱼汤重新沸腾了。屋子里光线很暗,李克看不到林杏花满脸泪水,他只看着她大口喝酒,觉得这样下去不合适,他说不出别的:“不要喝了吧?”
她马上回答他:“好的。”那以后她再没喝过一口。李克说:“进去坐吧?”
她说:“这里坐挺好的,我喜欢坐在黑黑的小房子里。我一个人坐一会儿,你进去吧。”
李克没有说别的,随她一个坐在厨房里,他回到居室开了大灯,他为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他坐在沙发里一连吸了四支烟之后发现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指出十一点三十七分,他知道她到时间了。他关了大灯锁了屋门,喊她出来以后又锁了院门。他推着自行车跟她出了单位大门,他告诉门卫他马上回来请留门,之后他上了车,她麻利地跑两步跳上后座,他在七分钟里把她送回宾馆。
她剩下一点时间刚好来得及换衣化妆。
二十日凌晨八点,天还没亮透她下班了。她先是决定去李克那儿。她知道这个时间李克还在被窝里,她有恶作剧念头,可是马上就打消了。她改变主意要先睡一阵。
李克过来这一夜睡得不好。不管怎么说林杏花都是个可爱的女人,他不能在伤害了她之后心安理得。他像所有男人一样,在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大丈夫气十足,虽然林杏花不该拿他妻子随便开玩笑,毕竟说一句“干杯”也绝不能断定有什么恶意。他觉得自己太躁了,他骂自己无能,无端对女孩子发起脾气。
心里不踏实,他早早就醒了。想什么了不好说,但他睁着眼躺了好一阵。八点半左右他开始穿衣,洗漱,吃了一点饼干而后沏了满杯浓茶慢慢斟酌。
这时候他看到一只灰色泛白的小老鼠悄悄从柜子溜出来,贼头贼脑地张望了一阵,以为天下太平就大摇大摆沿着墙根开始踱步。他说那时很奇怪忽然想起他休假前寄养到一个朋友家的小狗巴顿。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想起狗而不是猫,老鼠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猫的。
他说他当时就决定了当天上班。他到了拉萨十几天了,法定休息一星期时间早过,他想上班了大概情绪会相对稳定些。十点上班,十三点三十分下班,十六点三十分上班,十九点下班。夏时制加时差,这是拉萨独有的工作日时间表。
他在上午工作时间给寄养巴顿那个朋友打了电话。那个朋友说明天(十月二十一日)中午把狗带来,这就又给了这个性爱故事的开始以时间上的契机。因为他今天马上要到机场送一位贵宾,要明天上午才回来。
如果他今天(二十日)中午就把巴顿送来的话,很可能这故事的最初发展要延缓一段时间,也许这个小障碍因此改变了我的女主人公的命运。设想一下,有了小狗巴顿,恐怕它不会安安静静地容忍林杏花(一个陌生人)完全占有久违了的主人李克,它肯定要留在主人身旁,肯定要跳上跳下地向李克邀宠撒娇,肯定要跑前跑后汪汪吠叫,它有撒不尽的欢,它已经离开主人三个多月了。可以肯定说,它在一旁会破坏那种逐渐培养起来的性亢奋,它将使两个饥渴的少男少女逗不起足以导致上床的情绪,一切都将是另外一种结果。
没有如果,巴顿要到明天中午才会来。或者只好说什么什么都是早就决定好了的,所说的命数。
刚上班事不多,大约在十三点零几分李克就离开了工作地点,他回到住处用了一分钟多一点时间,他无论如何没料到林杏花会安安静静等在他院子里。林杏花显得心平气和,她买了些菜,买了一小块牛胸口肉,她脸上施了淡妆就更美更娇嫩了。李克回忆那个瞬间时,说他见到她的全部感受就是把她吞了。嚼也不嚼地整个咽下去。李克说他受不了她全身洁白的紧身衫带来的无穷想象,他说他当时就隐约觉到了她这种装扮的潜在想法,但是他又说他觉到的只是些很朦胧的东西,这使他的警惕性在很短时间里就被瓦解了。
他也说如果巴顿在也就好了,事后他这么说。我想如果不出圣诞节的事故,他说的肯定不是这而是相反。如果巴顿在就晦气透了。巴顿会搅了他的好事,他不叫晦气才怪。
林杏花先说她跟餐厅部经理(是个德国厨师)学了正宗汉堡牛排的烧制方法,接着说今天想实际操作一下。她又说她特地把存了一周的一瓶法国酒带来佐餐,而且她明天休息(其实是请了一天事假),这样可以喝尽兴。
我没吃过更没见过制作汉堡牛排,这里关于工艺过程及品尝感受只好从略不谈。说是像雀巢咖啡广告上那句台词一样:“味道好极了!”
这句颂词涵盖的不单是林杏花的手艺,也在数的还有那瓶洋酒。李克夸赞可以认定不是附庸风雅,李克不在我们这些文人圈子里,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只求实惠,没有文人们务虚的臭毛病。至少他喝过的洋酒品类不在少数。还有关系的也许包括酒的度数。
他说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发现了林杏花柔嫩的脸上泛起红潮。她说她身上热,这以后就把那绒线外套脱了,她的真丝衬衫也是纯白的,领边胸前也都用白色绣线绣出凸起的简单的图案。衬衫下摆束在裤子里,显出极诱人的细腰身。李克说没人能抗拒那种诱惑。她不单双乳坚挺鼓胀,别的该凸起的部分都异乎寻常地突出,特别是她正面看去窄窄的臀,与大幅度凹下去的后腰形成性感的大起伏。也许这一切如李克所说,都是由于酒精作用而变形,我想别的男人也一定愿意让洋酒麻醉几次以期达到相类似的结果。性爱都是从陷入幻觉开始的。我一直认定太清醒了不行,太理智了不行。
那个晚上没有来别的人。那个晚上的汉堡牛排味道好极了。那个晚上喝的是叫人浑身燥热又叫人想没完没了喝下去的法国酒。那个晚上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一件好事。看来干那件事的时机已经成熟,只是时间的早晚了。
这一次他们坐在长沙发上,先前播放的电视节目已经结束,牛排也收拾干净了,剩的只是少半瓶酒和说不完的闲话。
林杏花以前的经历相当坎坷。她三年前从一所师范学校英语专业毕业,先是到市郊的一所中学里当教师,因为喜欢穿特别的衣服,惹了数不清的麻烦。第一次校长对她说:“你是教师,为人师表,怎么能光胳膊光大腿只穿游泳衣下河游泳呢?学生家长反应很大,怕这样的教师要带坏他们的孩子。”她笑着问校长:“您说游泳的时候不穿游泳衣穿什么好呢?”校长说:“你不要忘了这里是农村!”
第二次还是校长说她:“你裤子太瘦了点吧,也不怕绽线?”她说:“您的关心我心领了,我也没办法,这裤子都是我小时候的,又没穿破,舍不得扔,只好凑合着穿,我怕绽线特别用机器轧了来回,您放心,绽不了线。”校长说:“你还挺幽默的?你是个年轻教师,我提醒你,你应该自尊自爱才是。”她说:“还不是您先来的幽默。我正年轻,正是因为爱自己我才喜欢瘦裤子,怎么跟您解释呢?”
不用说她不喜欢这里。这里似乎也不怎么喜欢她,于是她提出要调动工作,校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回家休假的时候恰好赶上深圳一家酒店来招聘职员,考英语口语能力以及形象,她综合分数排在第七位,酒店录取数为十三,她恰好占了中间数。酒店要求十日后集中起程,她只有马上赶回去办调动手续。她太骄傲了,拿着录取通知去找校长,大约正是深圳外国人办的酒家这个名头刺激了老教育家,他坚决地摇头,说国家培养一名人民教师花费了无数钱财,不能轻易就从教育战线调到其他行业去。林杏花在那些日子里好话说尽,终于延误了动身日期,这时好话奏效也已经没戏了。她猛然醒悟,之后说了无数再没一句好话,她为了争取主动先打了报告,辞职了。
回到市里先进了一家出租汽车公司,在业务科做翻译工作,她的一些小诗在这期间陆续发表了,引起年轻的公司经理的注意。经理在搞企业管理之前也是文学爱好者,年轻的女诗人很快成了他的挚友。大概也是物理学法则的导引,经理有事无事总要凑到女诗人所在的业务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有了闲话。
先是机关里的人当饭后茶余的调节,后来司机们说说也无伤大雅,再后来经理老婆找上门来了,穿金戴银马上显出刁钻毒辣,林杏花招架不住只好提前毁了合同一走了事。不敢高声的经理偷偷为她垫付了赔偿金,他真够晦气的,连女诗人的手他都没机会握一下。
她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知道她的不幸全都来源于她性感、美丽而且爱美,假如她不是这样而是相反的话,即使年轻的经理跟她多说了几句话,那位经理夫人也不会怎么在意。她恨自己太软弱,竟没有勇气跟珠光宝气的经理太太干一场。再遇上这样的事她会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了。
她自然不会讲第一次失身的情形,她没有贞操观念这一点李克从开始就感到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只要喜欢,只要喜欢就足够了,要是没命地喜欢上一个人,她说不定会嫁给他。
后来跟她同居的那个人是她在舞场上认识的,她也知道这种地方结交的人多半不可靠,但是她喜欢这个人的大块头和那一脸憨态,她接受了他最初的邀请,他对她没有一点非礼,也是他通过他父亲的老朋友把她介绍给她后来工作的那家国际旅行社当上合同制导游。
“看他块头那么大,到了床上其实不怎么行,男人光看外表不行。他太拘谨,这以前从没碰过女人,全靠我教他。不过他的体重叫人舒服极了。你说逗不逗,他居然郑重其事向我求婚,”她扬起左手无名指,“这个戒指就是他给我的,他妈妈的东西,听说还是他奶奶送给他妈妈的呢,整整三钱重,是赤金的。”
李克说:“你准备和他结婚是吗?”
她沉思着说:“还没想好。如果我结婚的话,我想我可能是跟他结婚。只是现在我还没拿定主意,我有点怕结婚,我看到那么多结了婚的女人,她们的生活叫我感到害怕。”
李克说:“可是你收下了订婚戒指,这等于说你接受了求婚。”
她说:“是我没不接受求婚。如果我最终没和他结婚,我肯定要把它还回去。”
李克说:“你们女人更喜欢被爱。如果让女人在爱别人和被别人爱当中只选一项,我看女人多半都要选择被爱。这一点男人和女人截然相反。男人对被别人爱的事实没太大兴趣,男人都是进攻型的,攻占了以后热情就没了,除非又有了新的进攻对象。”
她说:“你在说你自己吧?”
李克说:“结婚以前我是这样,如果不是我运气好娶了个好老婆,也许现在还是如此。”
她说:“请原谅我这么问你,她对你满意吗,我的意思是各方面都包括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李克说:“我认为她满意。我当然懂得你的意思,我敢说她绝对满意。”
她说:“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你是个可以使女人满足的男人。”
她把满意这个词悄悄换成满足。她这话使一个男人说不出地自豪,也——满足。但是李克还是告诉她:“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就是我老婆带给我的婚姻,我是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婚,都不会抛弃我老婆的。”
她悄没声息地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了,声音又低又弱:“你太太真是个幸运的女人。”
李克最后一次把瓶里所剩不多的酒先为她斟了满盅,轮到他自己只有半盅了。她见了便把自己盅里的酒匀一些给他,她用心细致,尽量使两个盅里的酒一样多少。她率先举杯了。“来,干了吧。”“干了!”
就干了。
她头有些晕,说:“靠你一会儿行吗?”
长沙发只有那么长,她的头歪在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她的体温和她微弱的鼻息开始孕育他的激情。直到他浑身酸疼实在需要换个姿势时他才小心地把她的头她的身体从自己身上移开。已经过了午夜,快两点钟了,他终于过去把灯关了。
他把嘴凑近她耳朵。“上床睡吧。”
她半睡半醒,嘟哝着:“我不想动。”
李克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不肯上床的原因。她忌讳,那是他的婚床。他的婚姻是她绕不开的暗礁,她的船永远只能朝着那已知的暗礁航行。她不说这个,可是执意不肯在他的床上行事,在以后两个多月里从没有过一次。
他只好从柜子里找出新毛毯,一头铺到她身下,另一头作被子。他为她脱去了衣服,剩下胸罩和三角裤时他犹豫了一下,后来还是把它们都扒掉了。
她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也可以认为她一直在睡。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眼睛是否睁着,反正那也没他什么关系。他只是用舌头一味动作,从额头直到脚趾密密地梳理下来。开始她轻轻痉挛,后来呻吟了,她的两手下意识地在他头发上摩挲,他是情场老手,可以说熟谙各种房中术,他在脱去自己衣服之前已经弄得她完全无法自持,丰腴的身子早就酥瘫得如泥如水。
当他第一次漂亮地进入时她突然没命地大叫一声,他吓坏了以为弄疼了她,他更怕的是她的叫声在静如秋水的深夜惊动一墙之隔的邻居。邻居是个专门喜欢窥探熟人隐私的家伙,四十岁了还没找到老婆,曾经因为扒女厕所后墙被警察机构拘留十五天。毕竟这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虽然李克平日活得算潇洒了,也还是不想引来过多是非。
而且他马上就知道她不是疼痛而是亢奋,经验告诉他这是个成熟的女孩,是个疯狂的激情无限的女孩。她的呻吟掺和着快意的哼叫,经过高度抑制以后曲折地传导出来,既叫李克神经紧张又使他很快进入了无法思索的谵妄状态。
他像跳伞员一样离开了飞行舱,在降落伞没有抖开以前他经历了美妙无比的时间,他的身体正在失去控制,那是一种真正意义的自由自在,他飘泛着向下面坠落,然而大地还远,大地仿佛躲到了世界尽头,坠落过程被无限拉长了,下面没有底。
他的思维系统突然被通上电,重新开始运转。她的声音太刺耳了,他甚至想得出邻居正把耳朵贴到相邻的墙那边凝神谛听的样子。而且他一心二用,知道最后的喷射在即,他居然及时地想到她可能怀上孩子。他来不及问她是否采取了什么措施突然就泄气了。这种时候发生阳痿太那个了,他长时间不能原谅自己。
这一章已经太长,正如他也曾想过漂亮地结束一样,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他只有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加倍努力去弥补,我也一样。
他的主动据他讲是从这个不愉快发生了才开始的,他使她一次又一次升到幸福(也许是快乐吧?)的山顶其实是男性自尊在作祟。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想起那个夜晚就不寒而栗。他认为先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占了上风,反正扒女厕所那家伙已经知道这边的好事了,索性让他过足了耳瘾吧。
只隔了很短一点时间他又变得精气如剑,他锐利无比势不可当,他全不管身下的叫声并且自己也加入了恶骂,句句不离那个表示性交的脏字。风助火势,失态后的人声比牲畜更狂乱更少人味儿。
他似乎有无限的精力,而且全然不在乎身下的容器是否盛得下他再三的鲁莽。他说:“那时候真疯了,怀孕就怀孕根本不在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劲头,据她说我半个夜里干了七次。我是记不清了,只觉得几乎不停地干,不停地想干,那以前和那以后都从来没有过这种时候。”
她日记里关于这个夜晚的记载相当含蓄。
“……那是我们的初次相爱。他太急,心里也有些紧张,因此出了一点小故障。这以后他简直疯了似的,我觉到了那不全是由于爱和欲望,更主要的,他是个男子汉,他心里受伤了,这比爱更能激发他的热情,他这个晚上比全世界任何男人都更有力量。虽然他这样做带给我的已经不再是愉快了,我还是更爱他了。他用行动给了我爱的表示……”
到天亮时他竟全无睡意。这一次的全部结果都跟他以往的经验相悖,他把头埋在她丰腴坚挺的双乳间没命地吸吮,两手不停地揉搓她的臀和大腿,他知道他再也离不开这个女孩子了。他同时发现以往他得到的那些关于女人的经验都是不确定的,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天外有天这个成语的实在含义。
还有她告诉他一个让人心里踏实的消息,刚刚到来的那天下午老朋友来了,例假。至少眼下他可以不必为怀孕与否提心吊胆了。
激情过后两个人都变得相当理智。首先,两个人都意识到离不开对方,而如果希冀长远就必须顾及眼前,那种刺激邻居神经的呻吟哼叫是再也不能容许了。可林杏花说到时候她无论如何控制不了自己,这是导致后来那幕惨剧的第一步,也就是决定搬到木屋去。屋里的间壁墙太薄,另外毕竟木屋与居室拉开一段距离。
后来有知情者说林杏花死于无法自持的情欲,说如果她在贪恋床笫之乐的同时保持一点自我控制,又何苦搬到又冷又不安全的木房子里去呢?她纯粹因为无法不叫出声音才躲到厨房里去。这话说对了大约三分之一。
林杏花的日记里有这么一段。
“……我喜欢有自己的房子。他的房子是他和他太太的,我自己没有房子,所以我把那个做厨房的木屋当成我的。我不急,一点一点地改造它,建设它,这间小木屋才是我和他的房子。虽然我也知道时间不会太长,他太太生完孩子总要回来,我的合同也不可能无限期地延长,但是我还要不停地建设它……”
这是第二个三分之一。林杏花要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床,她在某些方面显得相当在乎。
可以设想,不搬到木屋去住这场火灾和这桩命案都将子虚乌有,事实推翻了如上假设。第一场暴风骤雨过后,由于生理原因晴了一星期。这个星期没有虚度,林杏花每天休息时间都来从事她计划中的建设。
先是把炊具餐具请到上屋,接着彻底打扫清洗。一个长近三米宽两米高两米的空间,需要清洗的总面积是——地面六平方米,天花板六平方米,四壁共二十平方米,包括门窗在内——三十二平方米。可以说这里每一平方厘米都积满油垢。整个工程不可谓不浩大。洗衣粉冲温水,马莲根刷子加抹布,一星期下来她累坏了,可是日记里告诉我们,她心情很好。
当然建设是长时期的,后来我见到的那间极其别致的爱情小屋是她(也包括李克)两个月的心血和汗水。当时只是把它收拾出来了,干净了,可以住在里面了,如此而已。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李克设法搞来一些毛毡条,用小钉把所有接合部分的缝隙都堵得严丝合缝。又用一条破旧的棉毯做门帘,小房开始有了起码的隔音墙壁,尽管效果不能尽如人意。
没有床,也没有理由再去弄床,同时林杏花又不喜欢床,李克听从女孩子的建议,索性把睡铺安在地上。建房时屋里打了水泥地面,这时只需要一些牛皮纸铺垫就可以了,在拉萨不必担心水门汀返潮问题。李克把家里能找的全部棉絮和褥子都铺到小屋地上,加上后来买的两床新棉絮一共七层,上面还有那两床崭新的厚羊毛毯,叠在一起有半尺多厚,别提多舒适了。
所有的贴身用品都是林杏花带来的,床单被罩枕套枕巾等等。她在这方面显示出极高的天分,这在以后还要谈到。总之很短时间里她把原本简陋破旧的木屋变成了独特的新房,她忌讳新房这类容易使人联想到婚姻的称谓,她一直叫它“我的爱情小屋”。
她的小心后来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比如她为了测一下木屋里的声音传到外面以后的音量,专门用录音机来反复调试,她围着房子转来转去,想消灭任何一处遗漏的缝隙,漏光漏声都不放过。及至后来在做爱时她怕自己喊出声音,事先便把自己的毛巾咬住,真难为她了,她是个那么美丽那么年轻又那么性感的女孩啊!她本来可以轻易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而这些就是她生命最后那段时间她得到的。也是上帝他老人家的意思吗?
后来又想出了新的方法,李克又一次穷尽了家里所有旧被里,让林杏花背到宾馆洗衣房去洗净,用这些白颜色的棉布做了小屋的内衬。具体一点说,连同天花板在内,四壁加头顶都被白布幔罩住了,形成布造的屋中之屋。这一创举不但大大增强了隔音效果,而且从保暖到房间装饰都大大改善了。
秋天正在过去,天气状况逐渐变坏了。
李克把电炉线和灯线分装好。林杏花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两盏装饰橱窗用的射壁灯,分别安置在白色布屋的两个呈对角线的上屋角,灯光照射的效果奇特而别致,我十二月初从内地回来,十八日来访就亲眼看见了这桩奇迹。
这个故事的另外一部分情节该展开了。
是关于另外一个叫邹颖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由于特殊的婚变,她本来没有机会走进我的这个故事。她曾经是李克的小恋人,后来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妻子,她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前已经走出了李克的生活,现在她回来了。
李克与她相爱时她还只有十六岁,现在她十九,饱经忧患,心灵已经至少有两倍的年龄了。她是李克最纯洁的一段生活的镜子,她也曾是李克唯一的幻觉。
那时候她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她和李克相识又是另外一段故事。她被李克迷住了。
那时候李克正在内地休假,跟他有来往的女孩不止邹颖一个。李克有钱(因为在高工薪的西藏工作),跟女孩在一起出手也大方,因而总是有几个女孩经常跟他来往。
邹颖在那几个人当中年龄最小,模样也最孩子气。李克请她看过几次电影去过几次音乐茶座,觉得这个女孩子太纯情了,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随便哪个男孩都可能欺侮她。她愿意听李克云山雾罩地吹西藏,也愿意跟李克到那些需要花钱的娱乐场所去奢侈一下。她不懂,她只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去崇拜他这个来自西藏的漂亮小伙子。她对李克毫无戒备,这一点反而在李克的良知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他跟别的女孩全没有这些鬼名堂。女孩要什么他给,他要的东西女孩也都心里清楚。这种女孩今天来了,明天也就去了,像陌生人一样马上淡忘了。
邹颖非常神秘地告诉他,说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他问是谁?“你。”他知道她还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男女相爱归根结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的事实最终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从来不碰她敏感部位,他说不出他在护卫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情愿邹颖带着这份稚拙和纯情长大,至少到十八岁,那时候他再去爱她,把她当一个纯粹的女人去爱。
在五个月的交往中,李克没吻过她,没抱过她,而她有时像孩子那样在街上揽着他的手臂走路,那样子绝对像一对亲兄妹。
她告诉李克,说有个做买卖的男人总是找她,她不想跟他出去,可是他送了她一串金项链,她不知道该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办。李克明确地告诉她:“还给他!”
可是她有点舍不得。毕竟她是个秀美的女孩子,她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喜欢贵重的和精美的装饰品。
她以为答应跟那个人出去一次不算什么,可是回来以后李克大光其火。这是李克第一次对她发脾气,她真受不了他发脾气。
她躲了李克不再露面。李克发火时下的命令她也没有执行。“马上还回去!再也不准跟那个胖猪见面!听见了没有?!”
那个人胖是胖了一点,可并不像猪。至少他没对她这么凶过。他再见到她时,她想到李克的凶相就哭了。那个人再三安慰她,请她去高级餐馆吃西餐喝外国酒,她头晕他就叫了出租轿车,他陪她到市里最豪华的饭店开了房间,他让她洗个热水澡之后睡一觉,说那样头就不晕了。她还是第一次进大饭店,洗澡热水都是自来水叫她惊奇,她还没洗完就被他闯进浴间,抱出来放到床上奸污了。她也试图反对他,可是她怎么能反对得了他呢?她只有十六岁,只有一米五二高,只有七十九斤重。而他是个三十八岁的大男人,是个一百七十斤的大胖猪男人啊!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得李克非常不耐烦,李克在那几天里整天揣一把磨得锋快的藏刀来回转。他后来因为要回拉萨就打消了杀人的念头。过了一段时间他听说邹颖被学校开除了,很快跟一个三十多岁的生意人结了婚,很快生了一个男孩。那以后他再没有她的消息。
感谢林杏花的日记,几乎与这个故事有关的所有事件,所有事件发生的准确的时间,那个绣缎面的本子里都有记载。
在这之前一切都显得平和,平淡。
自然林杏花对李克一直不那么满意,李克不说爱,李克只说喜欢,女孩子对这个字眼都绝对敏感。她们认准这两个词表达的意思大不一样。李克说他说不来,也许他这不是假话。我甚至以为他从来不曾对肖君这么说,爱你。曾经沧海难为水。
但也仅此而已。林杏花也看得出来李克的心思都在她身上。既然肖君已经在那,她也就只好不在乎名分,不在乎李克是不是对她说那个单音词。她不管他怎么想,她觉得在爱他就告诉他,她爱他。
李克也问她:“那么那个人呢?”
林杏花知道他问的是她的男朋友。“我当然也爱他,爱不一定只属于一个人,一个人可能会爱几个人,许多人。你说呢?”
李克说:“我不知道。也许一个人谁都不爱,连一个人都不爱。你说呢?”
林杏花:“男人和女人好像不太一样。”
李克:“人和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我看太不一样了。大马写过一首诗,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写小说的大马,他在诗里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就像一个小甲虫和一个同样颜色的小石头一样,看上去差不多,其实没一点相似的地方。”
林:“大马叫马什么?我也许看过他写的诗。”
李:“他写诗的名字叫陆高。”
林:“陆地的陆,高低的高,对吧?他有一首长诗,题目是《两个男人》,我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他的诗很怪,但是我特别喜欢。”
李:“他说马上就要回拉萨了,他是我大哥,我们关系特好。”
林说:“他诗里说,男人住在一个屋子里是违反自然的事,可是命运一直跟他作对,好像他的屋子里他的世界总是只有两个男人,怎么回事,他是同性恋吗?”
李克大笑,告诉她:“大马写的小说里总有同性恋,有时候是女的,好像多半都是女的,我觉得大马不怎么喜欢搞同性恋的,哪怕那是个漂亮的女孩他也不喜欢。”
林杏花想了再三,说:“可是我一直有点喜欢女孩子,从小到大我总有几个女朋友,她们长得都比我美,个子比我小,五官也比我精巧。我最受不了她们谈恋爱、结婚,她们一有男朋友我就难受得要命,觉得被人抛弃了,总要一个人躲到清静的地方大哭一场。你说我是不是同性恋?”
李克说:“我没研究。等大马回来问他。我光知道我不是,我最受不了别的男人碰我。如果两个男人只有一张床,我宁可不睡;困死了我也不跟别的男人在一个床上睡觉。”
这天的气氛一直很融洽,先是李克到宾馆去买外国烟,之后在林杏花的房里等她下班。林杏花每隔一段时间就偷偷跑上来跟李克厮磨上几分钟再下去。李克平日难得来宾馆一次,他来了林杏花真是说不出地高兴。
她说:“今天我们阔气一回,吃西餐去,我刚发了工资,我请你,下班了就去。”
她下午四点下班,她说她已经跟西餐厅经理打过招呼,可以在收费上打一点折扣。西餐厅经理跟她关系不错,这是个广东人,在香港和新加坡都干过。
这一餐两份大菜两份乡下浓汤两罐太阳啤酒,打了三成折扣后收了她四十五块钱,她非常得意。回到房间喝了一点清茶之后,他们一道去李克家。
这一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到家时大约十九点多不到二十点,天色已经暗下来。
李克走进那排房的窄巷,林杏花徒步(她没有自己的车,多半坐李克的二等)跟在他后面。李克先一眼看见了他院门前有个人,接着林杏花也看到了。那人脚下有个很大的皮包。
那就是千里迢迢从上海专程赶来的邹颖。
走到跟前李克才认出是她,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有精神准备,邹颖来得太突然了。
邹颖还是那副小样儿,怯生生喊他:“李哥,认不出我啦?”
李克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你怎么来啦?”他这话或多或少含了一点责怪,这大概是一种本能的保护性反应吧。毕竟他的新情人就在他身边,旧恋人的不期而至使他有点措手不及。他没注意自己连名字都没叫她一下。
邹颖以为他认不出她了(过去他从来不会对她这样),说:“你没认出我是小颖啊。”
李克当然第一眼就认出她了。
李克有些慌乱,竟忘了给两个女孩相互介绍一下,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他开了锁进院又进屋,他把邹颖的皮包提到已经没有铺盖(全弄到木屋去了)的床上,他坐进沙发,满脸狐疑的林杏花紧挨着他也坐下来,邹颖只好坐到一把满是灰尘的折椅上。
李克:“你来干什么?”
邹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反而先哭了。李克也觉得他问得太不客气了。他站到邹颖跟前又像回到三年前,他像个大哥哥一样用手掌轻抚邹颖的头顶,说:“有什么话慢慢说,别哭了小颖,小颖……你还没吃饭吧?”
邹颖哭得更凶了,呜呜咽咽地说:“等你五个小时了……阿拉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李克暂时忘了林杏花就在身后。他伸出手为邹颖擦眼泪,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仿佛三年时间被谁突然挤掉了,李克回到了他和邹颖分手前的心境。
林杏花说话了:“这是谁呀?怎么不介绍一下?”
李克说:“看我都忘了介绍一下。杏花,这是邹颖,是上海来的;小颖,这是林杏花,你就叫她林姐姐吧。”
邹颖听话地叫了一声:“林姐姐。”
林杏花很得体地应了一声,说:“你们慢慢谈,我到下屋去了。”
李克可算松了一口气。他一边听邹颖讲,一边为她做一点热面汤。他住下屋,上屋成了临时厨房,炊具餐具都在这里。
邹颖的丈夫最近又弄了个女人,并且找个借口把这女人弄到家里来住。先是说她是外地的表妹,后来索性当着小颖的面跟那女人调情并且住到那女人住的房间里。
小颖当着保姆的面不吵不闹,她不能很果断地提出离婚主要是考虑到孩子。孩子两岁多一点,父母亲一离婚孩子就惨啦。
邹颖一狠心撂下孩子回到娘家。可是她妈妈恶言恶语也叫她受不了。她爸爸早夭,她被学校开除,小小年纪就先怀孩子接着结婚,这些事狠狠伤了她妈妈的心,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可她被母亲骂出了家门。这次出事以前她没回娘家一次,她要强,犟倔得要命,无奈回了娘家妈妈又不肯原谅她,于是她想到李克。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不会伤害她,这个人就是李克。
她决定只身到拉萨来找他。
李克这里每天开伙做饭,配菜佐料齐全,他给邹颖烧了一大碗金钩热汤面,地道的上海风味,可口可意。邹颖知道他还是三年前的那个李克哥,那以后再没有过的安全感重新回来了,她觉得有了倚靠。
一边吃,他们一边聊天。
邹颖说:“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来拉萨的路费都是肖姐姐给的呐。”
李克完全没反应过来:“哪个肖姐姐?”
邹颖说:“还有哪个肖姐姐呀?”笑了。
李克这才知道邹颖说的是自己老婆肖君。这太出人意料了。他跟肖君认识是在跟邹颖断绝来往以后半年,按理说肖君绝不可能认识邹颖的。肖君是陕西人,而邹颖一直都在上海。
李克说:“我不知道你认识肖君,肖君从来没谈到过你。”
邹颖说:“在这以前肖姐姐根本就不认识我,是我到你家里找到她我们才认识的。我早就知道你结婚了,夫人叫肖君,是西北人,我还知道她待你特别好,我真为你高兴。”
李克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邹颖露出一分狡黠:“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就看你想不想吧?”
李克说:“倒是我跟肖君讲过你,她知道你这名字是吧?我给她看过你的照片呢,她认出你了吗?”
邹颖说:“她说我跟照片上一模一样,她不知道我生过孩子,听我说了大吃一惊,说一点看不出来。我比过去变化大吗?”
邹颖对肖君讲了自己的遭遇,肖君一直陪着她掉泪。最后也是肖君出主意叫她到拉萨来找李克,说让李克想办法帮邹颖找个临时的工作安顿下来,干一段时间再说。肖君告诉她:“有你李哥在那,总不会让你受委屈,去吧。”肖君给了她三百元钱,让她乘直达拉萨的飞机——说是女孩子途中转车买票什么的太不容易了。邹颖当时不知怎么腿一软,就给肖君跪下了。“肖姐姐,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恩情。”
邹颖就这么到了拉萨。
连李克也听呆了。他耽搁得太久,终于导致以后一个多月无法调节的大矛盾。林杏花给一个人撂在下屋几乎一整夜,她想了些什么或者可能想些什么呢?李克做男人是太疏忽了。
天亮以前李克到下屋搬了一套被褥给邹颖铺好。他也犹豫了一下才决定告诉邹颖,他现在和林杏花住在一起。他特别观察了邹颖的反应,他看得出邹颖虽然不说什么可心里并不对头。他想解释几句,也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没解释什么。毕竟他现在对邹颖没有这方面的义务。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回到下屋。林杏花是睡是醒他不知道。他不想惊动她。她脸朝墙里,一动不动。
他这时也没太多考虑林杏花会怎么想。他想得更多的是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关系。他不开灯,躺在她身边一个人大睁着眼。他没注意到林杏花正悄悄把身子翻过来,她却细心谛听着李克又重又稳的呼吸声。她把这个夜里的诸多想法写进了日记。
“我不想吵。但是我想让他明白我用心在爱他。我要他明白我容忍他太太是因为那是既成事实,对他太太我说不出别的,可是别的女人就又当别论了。我绝对不能容忍第二个人,不管这个人是谁,她过去和他有过什么。
“他是个男人,他应该知道我把至少一半的爱给了他,他一点都不笨他绝对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这个叫邹颖的女孩子跟他有过怎样一种关系,以前的事我也不想知道。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他是我的,我不会让她把他抓过去,我看得出他对她是有特别的关心的,我不在乎她,我相信我不会败在她手下。问题是他自己,他的情绪变化太大,他还是第一次对别的女孩这么关注,我觉得这不是好兆头。
“但我还是不想吵,我不要让他觉得我在吃邹颖的醋,不要让他觉得我离不了他。我没有谁都没有关系,我相信我自己。”
李克觉得最难办的还是邹颖的住宿问题。邹颖在拉萨举目无亲,她来投靠他,而他又不能在和林杏花同居的同时让邹颖也住在这。
林杏花做的恰好相反。她抽出两床棉絮,用李克原来的被面被罩做好被褥,亲自到上屋给邹颖铺摆。
李克告诉她,邹颖住这里不行。“怎么不行?”“这样不好。”“有什么不好?”“叫别人知道这成什么了?说我家里住了俩女孩,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林杏花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李克怀疑她这话有潜台词。“我不懂你的意思。”
林杏花说:“你跟我好大家也都知道,你反正不怕别人说你什么。你又没跟邹颖发生什么事,别人说你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呢?”
林杏花越是说邹颖住这里没关系,李克越是觉得这事情不妥。可他又想不出别的主意,也只好暂时将就两天再说。
十一月十五日夜。林杏花是下午四点班,下班刚好是零点。她平时这个班就不出宾馆原地睡觉了。她下了班脱掉皮鞋换上运动鞋,一路走回到李克单位,这时大约零点二十分。大门已锁,门卫已经睡过去了。她居然逞着余勇翻过两米多高的铁栅栏门。非常不幸的是她动作还不够利落,弄得铁栅栏门大响,结果引起值夜保卫人员的注意把她逮住了。
她无奈只好说是李克的妹妹。保卫人员便把她带到李克家,敲门,李克还没躺下马上开了门。李克没往里请人,他堵在门口认可了林杏花的谎言,说了一百多声“对不起”,终于把保卫人员打发走了。
李克显得极其恼火,他问她为什么深更半夜还往这跑闹出这么多麻烦?她却只顾注意她的小木屋门是锁着的,这说明李克一直在上屋跟那个邹颖在一起。
她说她不想去上屋打扰邹颖了,说太晚了还是让邹颖好好休息,她言外之意是说邹颖肯定已经睡下。这层意思李克听出来了,就说也好。他一个人去了上屋,一分钟内邹颖提着热水瓶过来到下屋,说“请林姐姐烫烫脚”。
林杏花明白这是李克在向她提供证据。她心里知道只有邹颖被蒙在鼓里,以为他让她过来送热水真是送热水来了,想到这个她心里对邹颖涌出一线怜悯。
李克这次没耽搁,差不多在邹颖回去的同时他就到了下屋。这是他们同住以来连续两夜没有性关系的第二夜,这以前两个人都是十二倍的疯狂,从不错过任何一个良宵,这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状态只有天知道了。谁也不碰谁。还是李克先开口了:“回来监视我对吧?这下成了我表妹了!”
林杏花说:“你不该这样猜疑我。我下了班觉得精神挺好就出来了,谁知道大门关了?要是知道关大门我也就不回来了。”
李克:“你哪能不回来呢?不回来你睡得着吗?”“你过去不这么说话。”“你过去也不这么叫人受不了。”“可是我走了这么长路,又叫保卫科的人训了这么半天,你就不会说一点安慰人的话?”
李克杀人不用刀,说:“是你自找的。”
一句话僵了至少一小时,后来还是林杏花主动和解。“你不困吗?”
“你不来我早就该睡了。”
她声音奇特地问了一句:“是吗?”
他本来马上就冒出“你他妈的少来这套阴阳怪气!”话到嘴边又卡住了。过了一阵他却说了另外一句:“明天无论如何也得叫她走,她上哪我不管,哪怕住到大街上那是她自己的事,又不是我叫她来的!”
林杏花:“如果你一定叫她走,我就叫她住到我那去。就说是我表妹。睡吧。”
她每次都可以叫李克说不出话,他也只好照她说的,马上睡着了,打起轻鼾。林杏花要过去好长一段难挨的时间才艰难地进入梦境。她在梦里结婚,客人里也没有李克,她的大块头憨丈夫幸福地对着她微笑。
她把这个梦写进日记。可以断定这个本子她是绝不打算让李克看见的。李克到现在也没缘分看到它,它眼下就摆放在我书案上。
邹颖十六日住进宾馆林杏花的房间。她也看出了林杏花与李克产生了隔膜,她又聪慧地看出这一切与她有关,她于是努力跟她的林姐姐搞好关系,她同时发现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林杏花其实是个极容易相处的女伴。
有了固定住处,邹颖心绪也稳定多了,每天很少出门,两三天才到李克家去一次,都是与林杏花同行,没有一次单独行动。
林杏花仍然每天住到李克那里去,并且每天把她对邹颖的新认识讲给李克,林杏花对邹颖全是夸赞,没有一句带贬义的话。
一直焦灼不安的反而是李克。他认定林杏花之所以对邹颖做了这么多事,完全是为了相反的目的,他不相信那个占有欲极强的林杏花突然变得宽容大度了。他也觉到长此下去不是办法,遵从肖君和邹颖自己的意见,他应该帮助邹颖在拉萨找个临时工作和立脚点。他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他不能忍受眼前这个叫他屈辱的事实——让他的情妇又充当他过去恋人的庇护人。他想这个人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只要不是林杏花。这时他想到了他的朋友小旺堆。
他跟小旺堆是这么说的:
“兄弟,帮个忙。邹颖一来弄得我焦头烂额,杏花一天到晚盯住我不放,生怕我跟邹颖干点什么事,我简直恼火透了!邹颖在拉萨要是有个相好的就没事了,哪怕是假的,做个样子给杏花看看就行。怎么样,帮个忙?你照顾一下邹颖,让杏花认为你们俩好,让杏花别一天到晚醋劲儿十足,李克绝对亏待不了你。”
小旺堆阁下以为自己义不容辞。都说好了之后,李克利用一个事先安排好的机会,为邹颖和小旺堆做了介绍。李克借引子和林杏花有事要走,便顺水推舟把邹颖托付给小旺堆照看。
这个主意几乎马上就奏效了。当天晚上林杏花接到邹颖的电话,说她晚上不回去了,叫林杏花不要等她。林杏花去李克那儿的时候,不知是故意还是忘记了,她没把邹颖留宿在小旺堆住处的事告诉李克。
十月二十一日来的老朋友在十一月二十一日又准时光顾了。这主要归功于双方面的理智以及国产避孕药物的卓越性能。这意味着李克不管情愿与否,都要过四五天禁欲生活,这在早就解决了饥渴的李克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那方面的事态发展终于波及这方面了,邹颖和小旺堆再出面时俨然是一对情人,李克心里感激小旺堆也只能感于心底,当着林杏花的面他要装出吃惊和意外。
“怎么两天不见他俩就勾搭上啦?”他看见林杏花心安理得的神态不禁心里小有得意。
小旺堆要请客,专门在绿房子餐馆订了座位。两对男女大吃大喝,一顿饭从小旺堆腰包里抠出两百几十元钱。
席间李克渐渐地觉出不对了。因为酒精的作用,他发现小旺堆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搂抱邹颖,还在邹颖腿上放肆地摸来摸去。开始他还以为这是小旺堆故意做给林杏花看的,后来他发现小旺堆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李克的血涌上两眼,指着小旺堆的脸叫道:“你,我说你呢,手放老实一点!”
小旺堆也指定李克的脸:“你,嘴巴放老实一点!我干什么不准你乱开口!听见没有?”
这时最叫李克无法忍受的是邹颖站起来,看也不看李克一眼,只顾拉着小旺堆的胳膊,带着哭腔央求他:“别喝了!别再吵啦!”
李克无名火高三千丈,他把酒杯用力摔碎在桌上的盘子中间,拉起林杏花:“我们走!就算我没认识这家伙!”
林杏花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看小旺堆又看看李克,一边被李克拉拽着走一边说:“看你们俩都醉成什么样子啦?!”
回到家里以后李克越想越气,吼着对林杏花说:“你去给宾馆打电话,叫邹颖马上到这来一下!”
林杏花说:“邹颖早就从宾馆搬出去了,从那天认识小旺堆以后,她就没回去住过,她的皮包也早拿走了。”
李克大叫:“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个晚上他醉得完全失去控制了。
酒醒之后小旺堆来赔礼了,买了两条李克最喜欢的万宝路香烟。李克自知也有莫名其妙的地方,虽然对邹颖被小旺堆弄去当了情妇耿耿于怀,也没有再因此赌气或责怨对方。如果是邹颖自己乐意的话,他李克管得着吗?有钱难买我乐意。一句现代人的箴言。
在以后的时间里他和小旺堆像往常一样,在一起做生意吃喝玩乐,这过程里他逐渐由不习惯到完全习惯了邹颖做他人情妇的事实。他变得无所谓,至少表面上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知道他感情上的折磨比第一次还要甚,这次占有邹颖作践邹颖最终将抛弃邹颖的不再是她那个胖猪丈夫而是他自己的朋友。至少那个胖猪还把邹颖明媒正娶了一次,李克知道小旺堆绝不会来这一手,他是个百分之百的享乐独身主义者,玩够一丢是他一贯的作风。但是李克不能集中全部情感去恨他。是李克自己把这只鲜嫩的羊羔送到色狼嘴里去的,李克知道他自己无法把责任推卸干净。
他因此更恨邹颖。是她自己扎不紧腰带,要怨只怨她腰带太松。是她乐意。不是吗?是她自作自受。他想不出她怎么变成这种人,这是那个小姑娘邹颖吗?他开始怀疑自己。
他于是拼命要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只有找他的林杏花来证明这个,她的(也是和他的)爱情小屋每天每天都充满了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的嚎叫。
连续的进击终于使他精疲力竭。而时间很快走进一年最最后的一个月,很快走过一星期又一星期。天正在变冷,空气中的氧气比重已经仅及六七月的一半。
十二月十五日。失踪半个月的小旺堆带着被他打扮得妖娆妩媚的小情人来了。李克也是刚刚发现小颖一举一动都带着万种风情,而且她有年龄优势有青春,她才只有十九岁啊。
肖君二十一,林杏花二十四,他自己已经是个二十七岁的老头子了。这个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他几乎在一瞬间突然就老了。
他不愿意承认他对女人厌倦了。那样太丢人,他丢得别的丢不起人,那样会让人以为他不再是个男人。趁两个女人说悄悄话的时候,小旺堆附在他耳边说了没头没尾的四个字。
“换换行吗?”
他马上就懂了。这是个极其恶毒的主意,如果在两个月前,就为这句话他可以要小旺堆死。现在他听了可以泰然处之。
“干吗要换?白给我也不要。”
“可是我想要。说个价吧。”
“八角街有三大秘密都在一个磕长头的人心里藏着。我要第二个。”
“那是什么?你总得告诉我那是什么。”
“西藏的金窟。是西藏最大的天然金矿,只有那个人知道金窟的准确地址。”
“一言为定?”
“我给你三天时间,这件事不要让娘们儿知道记住了?”
“错不了。三天后听我的回话。”
十二月十八日。我第一次来到那间有着传奇色彩的木屋,我受到了李克和林杏花两人的欢迎。我在这里吃晚饭,李克和林杏花两个人烧的菜,我说不准谁的手艺更合我的口味。
我惊叹小屋里那些精美的床上用品,李克告诉我都是林杏花的。林杏花毫不惭愧地说:“哪有一件是我的?都是从宾馆里搞来的,宾馆管理很乱,服务员都往家里带东西。我这只是借着用一段时间,等我走时都给还回去。”
那个晚上晚些时间我的朋友小旺堆来了。我们坐了一阵一道告辞出来,他说有点事跟李克说,让我先走。这以后李克突然不见了,直到二十五日上午我才收到他的电话。
这中间我有事找他没找到,便蹬车去到林杏花所在的宾馆,林杏花把我让到她的房间坐了好一阵。我说我对她和李克的这段缘分有兴趣,说可能以后要写一下。我还答应送她两本我自己的小说。她有点局促,犹豫着说:“我自己平日记了些不像样的东西,如果您要了解我和李克,这个本子也许会对您有点帮助。我写得不像样子,您不要笑话……”
我觉得我不便翻看私人(特别是女孩)的日记,她说对作家来说没有什么秘密。难得她有这份信任。这样这个本子就到了我手里。
我准确记得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还有一桩小事看来也非常要紧。在林杏花屋里坐的时间不短,其间我两次到盥洗间解小手,我碰巧记住了一样男人本来不便去记住的东西,就是带血的卫生巾,是新血所以印象很深。按她日记所载,她的经期非常准确,都是二十一日,提前错后从没超出一天。
这本来是桩不值得提的小事,我想到关于她怀孕的流言,便把这个反证回忆起来了。
二十五日李克回来后打电话给我,问我这几天看到了小旺堆了没有。没有。他让我明天去他那,他正有件要紧事想找我拿主意。我告诉他今天是圣诞节,我们几个朋友要按西式方法聚一次,我诚心诚意地邀请他也来。我说了在零点时我去找他。他说他要值夜班,十点到明早六点,我说可以请几小时假,到零点时我去他单位找他,让他有个合适的请假借口。最后他说:“祝贺我吧,我昨天生了个女儿。”
差七分零点我到了他单位工作区的门口,门警先验了我的身份证,之后给他的工区挂通了电话。他马上下来了。他说他刚才试着请假没有请准,现在坐十分钟问题不大。经过门警同意,我俩进了门警休息室。这是个大约八平方米的小房子,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椅。
我俩关了门,守着通红的电炉聊起天。
他先告诉我小旺堆被公安局收进去了。我问什么时间。“昨天一大早。”“为什么?”他便给我讲了他俩的交易。十八日晚小旺堆找李克专门谈的就是这个。李克拿到了金窟的地址,作为交换把自己的门钥匙交给小旺堆。这钥匙的另一套在林杏花手里。这几天林杏花都没住在这里,唯有二十三号这天她来了没走。小旺堆每天都来看一下,二十三号他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他发现林杏花回来了已经睡熟,他按原来说好的,把钥匙塞在门外的青石下面,之后便动手了。据林杏花说她原就不喜欢小旺堆,执意不从,终因体力不支被强奸了。小旺堆干完就溜了,留下林杏花一个人收拾残局。她在天亮以前果断地报了案,小旺堆马上就被抓获。她整个昨天都在公安局里提供证词,讲述案件的前因后果。
这时候电灯突然灭了,电炉也黑下来。李克说:“不知道哪里又短路了。我们单位是特殊供电单位,从来不停电,停电就是内部电线短路造成的。没事,一会儿准修好。”
他接着往下讲。他昨晚就回来了,太累,也没挂电话找林杏花。他今天给我打过电话之后才碰到林杏花上医院,才知道了这些烂事。林杏花开始一个劲打听死去的女孩牛牛,像得了神经病。她刚来过月经,按理说绝不可能怀孕,可她还是跑到医院做了吸宫术,她说她一想起小旺堆就觉得恶心,她做手术就当是做一次清洗。她刚从医院出来就被李克撞上了。
这时灯又亮了,电炉丝也慢慢变红。
“刚才她一定要我跟她性交,说是把脏东西吸出去了,正好该来点新鲜的干净的。我怕她刚做了手术有擦伤,她说没关系,一定非让我来。没办法。这个女人叫我没法违抗。”
我说:“你这么干太不像话了,她要得毛病了怎么办?”“没办法。我临上班时把小屋门锁了,我是想让她好好睡一觉……”
这时外面喊声大作,我俩夺门而出,是他和林杏花的爱情小屋失火了!许多人闻讯赶去其时已经太晚了。小屋给烧得只剩下一些焦黑的残骸,只穿了三角裤的林杏花焦缩在门内,皮肉黑黄像烙糊的锅巴,里面什么都烧毁了,只因为李克的院子在最后排,恰好邻居又出去了,被发现时已经太晚太晚。
李克完全傻了。保卫人员正守在他身边等候公安局的警车。这以后的一百多天他是在收审隔离所度过的。这期间肖君来看过他几次,他只有垂首说不出一句话。后来经过司法部门多方调查审理,加上验尸结果表明死者林杏花是窒息烧灼而亡,他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但是法院结论排除了他蓄意犯罪的可能。
征询司法部门的同意,死者手指上那枚赤金戒辗转回到它的主人手里。而李克专门跑后藏带回来的金灿灿的矿石标本,经工业有色金属实验室鉴定,是一种比较罕见的金云母矿。到此为止,需要讲述和交代的事件及其后果就都完成了。我要多说的一句话是——借真实事件来编撰我的人物,虚构我的故事,这第一次经验带给了我永远的激动。